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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部分

淹没在众公主中,若事先不知道我的位置,根本无法找出我来。

    庭宴(3)

    一同淹没的还有我的声音:

    〃父王洪福齐天!〃

    〃江山永固!〃

    开始发礼物了。

    父王的礼物虽然年年不同,但给每位公主的每次又都是相同的。不管什么,每年全是相同的十七份,放在十七个尺寸大小颜色质地完全相同的锦盒中。

    叫名字了。

    只有名字是不同的。

    这是每年这种生日宴里我惟一高兴的时刻。

    叫到谁谁就上前去领礼物并磕头谢恩,很多人这个时候感到幸福是因为礼物,或者是能够和父王在那一刻近距离见面。我也幸福,可我的幸福不是她们的幸福。我之所以此时感觉幸福是因为我的名字被大声宣叫,当着如此众多的人被宣叫:

    〃郦秀宫二十二公主月瑶!〃

    听听,平时那么讨厌的管事太监的声音此时多美妙,整个大殿都充满着这清晰洪亮的声音:〃郦秀宫二十二公主月瑶!〃

    管事太监只念一遍名字,可我却听到很多遍。他虽然念得很长,但我只听到四个字:

    〃公主月瑶!〃

    不,不是四个字,是两个字,只是两个字:

    〃月瑶!〃

    听到了吧,这是叫我的。这只是叫我的,太令人兴奋了。

    我高声答道:

    〃月瑶在这里!〃

    我快步跑上前去,不是奔着礼物和发礼物的父王,而是奔着我名字的余音,慢了就听不见了。

    父王没有多看我一眼,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像对其他公主一样,只是例行公事似的将装着礼物的锦盒从管事太监手里传递给我。

    其他公主接过礼物时都说:

    〃谢父王!〃

    我不,我坚决和她们不一样。我边叩头边嗓音清脆地说:

    〃月瑶谢父王!〃

    可是父王今年依然没有反应。管事太监叫别的公主的名字了,我该退下了。父王怎么记不住我的名字呢?起身往回走时我的眼泪都流下来了。

    被人记不住名字的人活着算活着吗?死了算活过吗?没人知道、什么都和别人一样,那不白活了吗?那活着不就是死吗?

    我的眼泪像小溪一样止不住,心里有个声音在喊:

    〃我是月瑶呀,我是月瑶呀,我是月瑶呀!……〃

    父王走了,接下来便开宴。每位公主都笑容满面,只有我仍在垂泪。她们吃,我不吃。我伤心,吃不下。

    坐在母亲身边的一位贵妃对我母亲说:

    〃你女儿感情可真重。〃

    我母亲说:

    〃这孩子是啊,想她父王了。〃

    我知道此时再继续哭泣不合时宜,只好勉强拿起了筷子。菜肴格外丰盛,可我吃起来却全无味道。大家都吃一样的菜,吃了也白吃,有什么意思,吃两口我就放下了。远座的一位公主吃得特别香。我看着她,真想不明白,大家都吃一样的东西她为什么吃得那么香。

    我不由得对她愤恨起来,心里说:

    〃看你的嘴,嚼得那么欢,大家嚼得都一样,值得吗?也不怕噎死。〃

    她发现我在看她,但依旧不停地往嘴里送东西。真是把我给气坏了,所以我狠狠地瞪着她。她终于被我给瞪毛了,突然被鱼刺卡住了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的脸旋即涨紫了,她用手抓着自己的脖子,咳嗽不止。

    场面有点混乱。

    人们折腾了好一会儿,她还没有好。不仅没好,反而连气也喘不上来了。侍妾们把她抬下去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我感觉她是想知道我的名字,一想到这儿,我便笑了。

    我向她冲过去,告诉她说:

    〃我是月瑶。〃

    可她的母亲正急切地对她说话,而且嗓音太大了。侍妾们的声音也很嘈杂,她没有听清我的名字。我再想开口时,有人推开了我。很快她们就出了门,门被侍卫重重地关上了。我想追出去,母亲拉住了我的手。

    我问:

    〃她是谁?〃

    母亲答道:

    〃不知道。〃

    我又问:

    〃她叫什么名字?〃

    母亲有点不耐烦地答道:

    〃不知道,管那么多干什么。〃

    这时我才发现除了我以外其他的公主都没有起身。她们的母亲也没有起身。她们整齐地坐着,有的看着我们,有的在继续吃饭。

    我母亲把我拉回了座位,然后她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刚才被抬走的那位公主的座位已经撤掉了,她母亲的座位也撤掉了。原来一面是十七个坐垫,现在是十六个,但不细数绝对不会发觉少。长长的一排,好像原来就是十六个,并且看上去更整齐更对称了。贵妃们和公主们依旧端庄地坐着,优雅地享受着一年一度父王赐下的珍馐美味。好像原先就没有那位公主,原先就没有那位公主的母亲。

    我问我左边的公主:

    〃抬走的是谁?〃

    她依旧吃着说:

    〃不知道。〃

    我拉了她的袖口问:

    〃她叫什么名字?〃

    她目不斜视,看都不看我,十分有礼仪地将袖口从我手中抽出来,淡淡地答道:

    〃不知道。〃

    我又问我右边的公主:

    〃抬走的是谁?〃

    她同样依旧吃着说:

    〃不知道。〃

    庭宴(4)

    我使劲拉了一下她的袖口问:

    〃她叫什么名字?〃

    她也目不斜视,看都不看我,十分有礼仪地将袖口从我手中抽出来。她的回答同样淡淡的,只是更加漫不经心:

    〃不知道。〃

    我激动地说:

    〃她可能真的会被鱼刺卡死。〃

    她这才回头瞟了我一眼说:

    〃那又怎么样?〃

    我拍着胸口说:

    〃可我们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哼了一声,笑道:

    〃为何要知道?〃

    我几乎要发火了,有点语无伦次:

    〃我是说一个人万一死了,别人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眼睛瞪得圆圆地看着我反问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

    我恨不得给她一耳光。这时我的袖口给人拉了一下,转头一看,是我左首的第三位公主。

    她煞有介事地对我说:

    〃我知道,好像是郦秀宫的二十二公主。〃

    我没好气地对她说:

    〃你说的是我。〃

    她一吐舌头,缩回头说:

    〃那我就不知道了。〃

    菜一道一道地上,一道一道地撤。

    我心烦意乱,开始用手指使劲抠锦盒上的封印。照规矩,每年都是在回到自己住处后和母亲一同打开,共享喜悦,自己不能单独行事,其他公主也是如此。我才不管呢,因为我生气。我开了锦盒,里面是四个手镯,六个香囊,二串珠链十块绣帕和一副耳环。我偷偷地打开我左边公主的锦盒,里面的东西和我的一样,也是四个手镯,六个香囊,二串珠链十块绣帕和一副耳环。我又打开右边公主的盒子,还是一样,四个手镯,六个香囊,二串珠链十块绣帕和一副耳环。她们都在专心吃饭,没有发现。我恨不能把所有的盒子都开个遍,看看有没有一个不一样的。当我正想开更远的一个盒子的时候,不小心碰翻了我右边公主的盒子。

    她动作麻利,按住了我的手,惊叫道:

    〃呀,你在偷我东西!〃

    这一叫可不得了,众人全把头转向了我。我慌了,拼命往外抽手。可那手被按得死死的,就是抽不出来。

    我说:

    〃我看看嘛。〃

    她坚持说:

    〃你在偷。〃

    我重复说:

    〃我看看嘛。〃

    这时,我左边的公主也发现自己的盒子被打开了。

    她大声叫道:

    〃呀,她也偷了我的!〃

    我申辩说:

    〃我只不过看看。〃

    两位公主的母亲说:

    〃看什么看,分明是偷!〃

    我几乎忍无可忍,但是还是解释说:

    〃我想看看一样不一样。〃

    众人已经把我围住。我母亲没有过来,但她的严厉的目光透过人丛落在我脸上。

    两位被我开盒的公主一边翻自己的盒子一边叫:

    〃就是偷,就是偷!〃

    我上去给了她俩每人一记耳光,冲她们道:

    〃偷偷偷,有什么值得偷的?你的我的她的都一样,我们所有人的都一样,有什么值得偷的!〃

    她俩起初没哭,可能是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我嚷完才哇地一声哭出来。

    两位公主的母亲一下子抓住我,气急败坏地说:

    〃好啊,偷了东西还打人,真是反了!这是谁的孩子?〃

    一听到她们问我是谁的孩子,我一下子不生气了,因为她们想知道我是谁了。我母亲此时已检查过我的盒子,和她们的一样,我的什么也没多。两位公主的母亲也看到了,但她们仍不依不饶。

    一位说:

    〃不偷干吗开我们的盒子?〃

    另一位说:

    〃不偷也不应该动手打人啊!〃

    两位公主哭得更起劲了。她们的母亲依旧抓着我的胳膊,我母亲过来给了我一耳光。那耳光很重,可我没哭,我笑了,殿里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

    这时,内廷侍卫长率领众侍卫急匆匆赶来。

    侍卫长喝道:

    〃谁在撒野?!〃

    随着这一喝,众人立即噤声。我明白自己十五年来最幸福最美丽的时刻已经来临,便猛地搡开抓着我的手,脸上发出耀眼的白光,犹如皓月行于碧空,一跃跳到高台上喊道:

    〃我,我是月瑶!〃

    文书(1)

    我想这个生日宴过后她们都该记住我的名字了,尤其是两位被我扇了耳光的公主。我很开心,那天一同过生日的十七位公主中,只有我的名字被记住了。其他的……包括挨我耳光的两位,还有那个被鱼刺卡嗓子的……知道都没人知道,更别说记住了。

    我多高兴啊!

    为此我也付出了代价,在静思苑里关了十天。虽然那里的饭菜不好,服侍的人也少,我还是按捺不住兴奋,因为静思苑的管事乃乃们也全知道我的名字了。所以我吃得多,睡得香,人也乖,凡事不用哄,而且特别听话。要知道,平日在优柔宫,想让我吃饭可是件大难事,睡觉就更难了,让我乖几乎不可能。负责伺候我的妩媛婆婆和侍女婉娉可惨透了,要我做到上述三样中的任何一样,必须千哄万哄,专挑我爱听的说,有时候把嘴皮说破也是枉然。

    管事乃乃们都奇怪:

    〃你不像他们讲的那么野呀,这么好的公主我们静思苑还没接待过。该不是他们弄错了吧?〃

    我说:

    〃就是,是他们错了。〃

    解禁那天,梳妆的时候我发现镜子里的我都胖了。要不是急着回去听母亲讲铁锤将军的故事,我真想在这里再多住几天。接我的轿子已经在静思苑正门停了好一会儿了,我还在和院里的管事乃乃们话别。

    妩媛婆婆招呼说:

    〃二十二公主,该上轿了。〃

    一听她叫二十二公主,我的小肚子里就有股气儿滋滋地开始往上蹿。我常常感到我的体内月在它不发光的时候,就替我煎熬那些表面一点也看不出来暗地里却不断汇集的怒气。上轿前,那股气儿已经足够多,足够炽热,它们统统窜到了我的右掌心。我抬腿上轿,同时斜眼瞄准了妩媛婆婆。我向远处台阶上的管事乃乃们挥了挥手,回手时将那上面的气儿重重地掼在了妩媛婆婆的那张堆满笑容的肥脸上。

    轿子启动了。透过垂帘,我看见静思苑门口的管事乃乃们惊得目瞪口呆,轿子里的我哈哈大笑。我一边笑一边拨弄挂在轿子角上的蛐蛐罐,里边我那只可爱的小铁锤将军大声鸣叫起来。别看它个头不大,却很厉害,前爪粗壮得像两只铁锤,个头再大的也都斗不过它。它的嗓门也格外大,每天都是它喊我起床。

    我在小铁锤将军的欢唱声中离开了静思苑,我想这回她们肯定记住我了。

    妩媛婆婆头垂得低低的,迈着小碎步跟在轿子后面,半个脸是红的,轿子里的我笑得前仰后合。笑着笑着我突然不笑了,我发现了一束蓝色小花,十分娇艳,一看便是刚刚采来的,有百余朵;每朵都一样,湛蓝的花瓣,杏黄的花x。

    我撩开轿子的垂帘问:

    〃这花是谁给我采的?〃

    侍女婉娉答道:

    〃是我,公主。〃

    她抬起脸,傻乎乎地看着我,以为做了件讨我喜欢的事。

    〃啐!〃

    我将一口唾沫吐在她脸上,然后拉上了垂帘。她嘴咧着,好像要哭。

    〃不许哭!〃

    她取出手帕,想要擦脸上的唾沫。

    〃不许擦,仰着脸和妩媛婆婆在轿子后面并排走。〃

    于是侍女婉娉就和妩媛婆婆在轿子后面并排走,脸上粘着我的唾沫,牙咬着嘴唇,想哭又不敢哭。妩媛婆婆的头依旧垂得低低的,迈着小碎步紧跟着。她俩一老一少,一个脸红一个脸白,一个低头一个抬头,样子十分滑稽。

    我吩咐将轿子后边的垂帘全部拉开,这样我更能看清她们的脸。我把手中的花一朵一朵揪下来往她们脸上打,边打边命令:

    〃妩媛,头低一点!〃

    〃婉娉,脸高一点!〃

    〃低,再低!〃

    〃高,再高!〃

    所有的蓝花都一样,那要这么多作什么用?每一朵都能找到完全一样的另一朵,那它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我将手中的花狠命地向她们的脸上打去。

    〃低,还要低!〃

    〃高,还要高!〃

    就这样一路打到青羊桥,我们的轿子突然停下了。原来,一支出殡的队伍正在经过。从灵幡的规格上看,死者是位公主。我脊梁沟一凉,好像想起了什么。

    〃落轿!〃

    妩媛婆婆抬起头道:

    〃公主,此时落轿不吉。〃

    我的命令不容置疑:

    〃落轿!〃

    但轿果真没有落。我顾不了那么多,手持蓝花一下子跳到了地上,踢了抬轿的小厮两脚就往桥上跑。等我跑上桥时,出殡的队伍已经远去了。

    〃死的是那个被鱼刺卡了的公主吗?〃

    妩媛婆婆答道:

    〃不是,公主。不过她也死了。〃

    〃那她是谁?〃

    〃不知道。〃

    我心如刀绞,疯狂地向桥栏杆上摔打蓝花。婆子和侍女们十分惶恐地看着我,没人敢走到近前来。过了一会儿,我已是气喘吁吁,这才发现手中的蓝花只剩下了最后一朵。桥栏杆立柱底部有个蚂蚁窝,经我的敲打,成群结队的蚂蚁爬出来,在白色的汉白玉雕饰上乱窜。我盯着手中的蓝花和石面上的黑蚂蚁,半晌不动。

    我自言自语地说:

    〃出殡的不知道名字,没出殡的也不知道名字。一只蚂蚁死了,没有人会觉得少。世上只有一只蚂蚁该多好,它死了,蚂蚁就不存在了。这么多小黑东西居然长得一样,而且都叫蚂蚁,可恨!〃

    文书(2)

    她们每个人的表情都怔怔的,显然不会明白我的话。我把手中的花秆一下子抛向河里,拿着那最后一朵蓝花走到婉娉面前。我用手帕擦了擦她的脸,然后将花别在她的鬓角上。

    婉娉怯怯地不知如何是好。

    我舒心地笑了:

    〃人间的蓝花只有一朵,那才叫蓝花!〃

    说罢我抬腿上轿,解下蛐蛐罐子,扔给一个唤作葛蒴的小太监,命令道:

    〃去,把那些蚂蚁统统给我抓起来!〃

    回到优柔宫,我想立即去见母亲。她们不让,说我路上沾了晦气。她们给我沐浴薰香,然后穿上白衣,找来巫祝给我做法事。我感到很可笑,好像这些人今天也要给我出殡一样。实际上,父王就是最大的巫祝,懂得各种法术和鬼幻之事,但是面对多年以前的那场瘟疫照样束手无策,毁了宗庙里那么多神器重宝,还不是得迁都。我不相信巫祝,生死由命,若是见一个死去的公主出殡就沾上了晦气,就得死,那岂不是太可笑了。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天黑了,他们也总算折腾完了。我小肚子里的那股气已经滋滋地好一会儿了。侍女们让我吃饭,我不吃。让我睡觉,我不睡。

    我说:

    〃把捉蚂蚁的小太监叫来。〃

    不一会儿,葛蒴捧着我的蛐蛐罐来了。他的手被蚂蚁咬得肿起好几块,哆哆嗦嗦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问:

    〃蚂蚁都抓到了吗?〃

    葛蒴答道:

    〃都抓到了,一只也没跑。奴才守到太阳落山,再也没有出来的了。〃

    我说:

    〃好,我要赏你。〃

    接着我对婉娉道:

    〃去,把父王给我的生日礼物拿来。〃

    礼物拿来了,还是那个盒子,盒子里还是那些东西。我随便取出一串翡翠链子扔到葛蒴眼前说:

    〃拿去。〃

    〃奴才不敢。〃

    〃拿去。〃

    〃奴才实在不敢。〃

    〃叫你拿你就拿,不然我剁你的手!〃

    葛蒴既疑且惑地接了链子,叩头说:

    〃谢二十二公主!〃

    他话音未落,我小肚子里的那股气就窜到了脚上。他刚要平身退去,被我一脚踹了个倒仰。〃奴才错了,奴才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