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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50卷)295

    【第二九五折 常恐悔吝,雾雨溶消】

    蚳狩云既让雪艳青来,约莫七玄的首脑们都知道盟主醒了。

    但这一夜,并没有老人来探望,来到少年身边的,也都约好似的不谈及

    谷外之事。

    耿照知是众人的体贴,留给回转的自己一个平静夜晚。

    这同时也是他们能够等待的极限。

    翌日起了个大早,功行数匝,还练了会儿刀,才在半琴天宫公开会见众人。

    身为东道的天罗香以蚳狩云、雪艳青为首,盈幼玉随侍在旁,内四部教使以

    上全都到了,其余弟子则立于厅外,次序井然。

    郁小娥已破门出教,服侍过耿照洗浴更衣、用完早膳,本应待在院里,耿照

    却让她以朱雀大宅侧近之姿与会,相当于盟主驻地的管事了,反而要靠大位更近

    些。

    郁小娥的喜色只现于听闻的一霎间,几与怔愕同时,此后一路垂首敛眸无比

    乖巧,非但毫不张扬,反而比平日更收敛。

    姥姥见了仅一挑眉,并未多言,算是给足盟主面子。

    漱玉节、薛百螣代表五帝窟,于谷中待命的潜行都众殊则立于身后;弦子尚

    且爬不起身来,并未随行。

    漱玉节妆发俱美,仍是一派雍容,已无昨日在少年身下婉转哀啼的狼狈,应

    对合宜守分,眉眼垂敛,不见丝毫异状。

    媚儿以「鬼王」

    阴宿冥的模样出席,青袍鬼面,难分雌雄。

    宝宝锦儿与三位师父也同列上座。

    胡彦之被安排与紫灵眼相邻,知其身世的,多半当是狐异门代表,况且胡大

    爷在幽邸一战中策马闯阵,及时带来关键的珂雪,厥功甚伟,不算外人。

    只老胡自己浑无所觉,暗自感谢小耿安排的好位子,不理另一边白额煞面色

    不善,大猫似的白毛唇颚不住掀噘、频频露齿,兀自找话与小师父攀聊,作得一

    手好死。

    连禁道黑蜘蛛都派荆陌来,独未见苏合薰的踪影。

    耿照不无失落,面上自不能表露出来。

    武登庸在谷中直待到昨夜,日日都来瞧他伤势,与汤传俎研拟金方交换心得

    ,经常彻夜未眠;听闻耿照已醒,料已无碍,便即离去,十几天来跟着蹭吃蹭喝

    蹭珂雪疗伤的见三秋也离开冷炉谷,不知蹭往何处。

    没能与老人见上一面,亲口道谢,耿照甚为遗憾,料想刀皇前辈不在意繁文

    缛节,此恩日后定要寻机会报答的,略感释然。

    至于蚕娘前辈,据说只在冷炉谷待了三天,把诊疗的意见交付汤、武等,便

    匆匆离开。

    想起她变得苍老的声音、不肯见人的坚持,以及「天时将至」

    之语,耿照明白时间对她的急迫,不以为意,只可惜没能与蚕娘好生道别,

    谢谢她一路以来的关怀照拂。

    幽邸战终,现场到此刻都还没清理完,蚳狩云让人选了一批口风严实、性格

    质朴的金环谷豪士,与四极明府的匠师合作,尽量将幽邸恢复原状,好交还原主。

    殷横野大概到死也想不到,幽邸非但不是慕容所有,他甚至不知有这一处,

    是沉素云借给耿照的。

    沉素云的爷爷沉太公临终之前,特别交代把此宅留给孙女,当作日后的嫁妆。

    沉素云出嫁后,丈夫廉洁自律,名下无产,其兄沉世亮特别动用了商场上的

    关系,将宅子转了几手回到自己名下,连他那精明善妒的妻子亦不知晓,房契则

    殷嘱沉素云妥善收藏,还有一封他亲笔画押用印的让渡文书,证明妹妹才是正主

    儿。

    决战中不幸捐躯的萧谏纸,耿照昏迷期间,已由武登庸代为作主,与谈剑笏

    一同归葬白城山。

    至于南冥恶佛与褚星烈,仍停灵谷中,贮以棺椁,设堂奠祭。

    褚星烈生前已破门出教,名义上已非风云峡之人,无论龙庭山或四姓领内,

    皆无容葬之地。

    况且韩雪色等逃亡在外,朝不保夕,没敢越俎代庖,祀毕临去前,表示一切

    待耿盟主癒可后自行定夺,风云峡客随主便,听之任之。

    半琴天宫之前,七玄同盟于决战后首度集会,耿照先嘉勉了备战的辛劳,表

    彰与战者的功劳,继而对自己不慎负伤、连累众人一事下了罪己诏,兼谢众人相

    救之情,言词恳切,以佈达而言算是颇有长进。

    少女们见盟主英姿勃发,毫无病容,辛苦也有了价值,无不额庆。

    集会已毕,耿照携众首脑往灵堂捻香,并于褚星烈灵前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大悲无言,低不已。

    随后裁示:两具遗体火化之后,恶佛的骨灰并,交玉匠刁研

    空回禀八叶,莲宗诸位上师如若允可,七玄同盟耿盟主愿亲赴本山,交代南冥壮

    烈牺牲之始末。

    褚星烈的骨灰罈则暂祀灵堂,方便耿照晨昏祭扫,至于要安葬于何处,他还

    要再想想,长生园以及沉沙谷半山腰的那间倾圮佛堂前,都在考虑之列。

    捻完香,七玄盟的要人们簇拥着耿照,重返半琴天宫的内室,闭门密议。

    推蚳狩云为代表,将近二十天里发生之事,择要向盟主报告。

    幽邸战后,李蔓狂和风篁将战果带回了镇东将军处,要不多时,朝廷便给姑

    射一桉定了调,从刑部流出的名单,指首谋是人称「隐圣」、一向德高望重的江

    湖名宿殷横野,此僚不但已认罪伏诛,对诬攀萧老台丞、害死台丞副贰谈剑笏一

    事,亦供认不讳。

    今上震怒不已,下令匣首平望,算算时间,这两天差不多刚到京城,正传示

    百官,以儆效尤。

    按照往例,之后或将悬于西市,让百姓也瞧瞧谋逆造反的下场。

    消息一出,央土东海各地陆续有党羽落网,有的锒铛入狱,也有拒捕遭毙,

    就地正法的,当中层级最高甚至到达侯爵,据传南陵的代巡公主段慧奴也牵涉在

    内,眼下人正在央土境内,缇骑正四处搜捕,朝廷也公布了悬红赏金。

    至于姑射、刀尸一类满是江湖匪气的物事,很快被好事之徒抛诸脑后。

    神神刀刀虚无飘淼的,哪有朝廷政争好看!随便抄掉一座侯府都不知要死多

    少人,是你们成天打杀能比?简直不是玩意儿。

    至于夹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拘提、抄没、砍头的饬令之间,有一封缉捕观

    海天门副掌教「剑府登临」

    鹿别驾的义子鹿彦清的海捕文书,被忽略掉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以致镇东将军派大兵直薄真鹄山,逼得天门掌教鹤着衣担保他师徒俩都不在

    山上,并下令逐出教门、百观皆不许包庇时,大伙儿都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据闻谈大人死前写了状子,告鹿彦清欺男霸女、目无法纪,圣上一看忠臣遗

    笔,龙颜大怒,着令东海道速速查办,务必还青苎村民一个公道,算是当中的小

    插曲,没几天工夫舆论又转向何人涉反被抄、牵连几何云云,谁理个杂毛道士和

    他的私生儿子归桉了没?「这——」

    耿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台丞这……这便平反了?」

    「正是。」

    蚳狩云微微颔首,面上却没什么喜怒,敛眸平静道:「据说朝廷有追封萧、

    谈两位大人的意思,白城山也会修建墓塚纪念,兴许还要盖庙祠,只等圣旨下来

    ,约莫还要一阵。此前市井传得沸沸扬扬的刀尸黑榜,一夜间洗刷干淨,按帝门

    漱宗主那厢的消息,武林之中亦少有人再提。」

    漱玉节见她投来视线,抿嘴一笑,娓娓续道:「正如蚳长老所言。殷横野之

    死,震惊江湖,乃当今武林头一等的大事,各门各派无不争相打听,是何方高手

    有此能为,甚有好事之徒拟了几套‘新三才五峰’的榜,无论内容是如何的风马

    牛不相及,其中有一条万儿,家家都列在上头,无一肯漏。」

    黑白分明的美眸滴熘熘地一转,举盅就口,不再说下去,众人皆知她说的是

    谁。

    雪艳青半天没见耿照接口,忽然冒出一句:「说的就是盟主罢?」

    众人都觉没头没脑。

    只是雪艳青武力强横,身份又高,偶有些莫名其妙的举止,旁人的反应多半

    是莫测高深,不会在时间想到要笑。

    耿照对她微笑点头,示意「知道了」,雪艳青才又端坐如前,美眸平视,恢

    复原本那副诸事莫扰的清冷姿态;樱唇虽抿,嘴角却微微勾起,绽露一丝笑意,

    似觉帮了他点什么,约莫连她自己都未察觉。

    取下殷横野首级之人,其实不难猜。

    姑射谋反一事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慕容柔与平望任中书的联手默契,已然

    呼之欲出。

    身为慕容麾下新近掘起的武胆,先于论法大会三战扬名,继而一统七玄,向

    七大派释出和睦之意者,舍耿照其谁?必是他代表镇东将军府和央土任家,摘下

    了名列「凌云三才」

    之一的绝顶高人之首。

    这样的掘起速度和武功造诣已够骇人的了,更可怕的是他背后除了七玄势力

    ,竟还有慕容柔和任逐桑当靠山……这让所有的江湖耳语在瞬间通通沉默。

    谁也摸不清这大半年前尚无籍籍之名的乡下少年,身后究竟有多深的水;情

    况未明朗之前,附和或抨击他都显得太过不智。

    毕竟连殷横野都丢了脑袋。

    潜行都的工作就是耙梳这些渐趋静默的风声流动,巧妙地把暗示放出去,既

    不承认也不否认,确保在众多揣测当中,有正确的、或利于同盟和盟主的部分。

    光是这样,就得用上潜行都里的最精锐,绮鸳迄今仍在谷外各处活跃,和所

    领的姊妹们还没被叫回来替盟主「疗伤」;若耿照再迟几天醒来,就非召回她们

    不可了。

    耿照并不热衷名位,况以他浅薄的官场经验,也知「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的道理,出锋头可不是什么好事。

    但萧谏纸能洗刷污名,实在是太令人高兴了,他忍不住扬起嘴角,喃喃道:

    「老台丞本已有了自污其身、任人唾骂的觉悟,不惜承担一切罪名……现在这样

    ,真是太好了。」

    幽邸墟残间的最后一瞥,并不是台丞与他的告别。

    早在决战前的数个无人之夜,少年悄悄潜入软禁老人的驿馆,萧谏纸便有系

    统地把一切交代给他,包括策动「姑射」

    运作的证据,录有他和七叔各种研究调查的笔记图册,还有万不幸失败,后

    续殷贼可能的各种逼迫侵袭,及化解因应等,一一授与耿照。

    「我和屈咸亨,都有了背负恶名而死的觉悟。」

    经脉和丹田气海的重创,使他几成废人,说话瘖弱虚疲,只有眸子依然放光。

    那不只支撑着老人,其实也一直支持着耿照。

    「屈咸亨死了,我不会让你不要悲伤,至少我们保住了他的声名。虽然他可

    能根本就不在乎。」

    萧谏纸冷哼着,连自嘲都像在生生切开自己,耿照的痛悔与之相比,淼小一

    如随口哼唱彆曲,连拿出来说都需要勇气。

    「你没时间想这个。」

    老人嘶薄的嗓音将他拉回现实。

    被看透的感觉宛若一丝不挂,他的羞愧都快麻木了。

    「记不记得,当初我叫你回去?」

    耿照想起初遇时的那艘平底粮船。

    狭窄的船舱,微馊的饭菜,还有那难以入口的粗涩茶水。

    怎么可能忘得了?「回去的人,可以做自己。」

    老人平静说道,出乎意料地并不苛烈,不是一不小心就打了他的脸之类,只

    是理所当然而已。

    「留下的人要做很难的事,管你高不高兴,痛不痛苦。在我看来,正确的决

    定往往都很痛苦。」

    耿照几乎以为又学到了一则智慧金句,关乎判断的。

    「……错误的决定,会比较不痛苦么?」

    「不,错误的决定也很痛苦。而且事后会更痛苦。」

    老人似笑非笑:「所有的决定都很痛苦。不想痛苦你就回家种地去,趁着还

    能后悔。」

    耿照这才发现他也是会说笑的,大着胆子回嘴道:「我现下是来不及了罢?」

    萧谏纸翻起眼皮,一本正经看着他。

    就连这样耿照都觉得难以迎视。

    「别说蠢话了。韩破凡,是能争个龙椅来坐坐的,此人的抱负胸襟,放得进

    这座天下,但一放手便出海了,我料他没想过回来;神功侯这辈子够苦了,拖着

    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个个咬着他,就算是这样,他也能做个打鱼摇桨的閒汉。「

    没有什么事,是非你不可的。没有那么伟大的人。要放手,永远都来得及。拿着

    才要费劲,鬆手便放下了,有甚难的?」

    「连台丞也是?」

    耿照蹬鼻子上脸,难得在他面前放肆一回。

    嘴快是爽,脱口才想起这不是明摆着自残么?论到掐架,世上谁能掐得赢「

    千里仗剑」

    萧谏纸?这人用眼神都能活活剐了你啊,不禁惴惴。

    「对。」

    不料老人却笑了。

    「气不气人?全是自找的。」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谈论「痛苦」。

    列于朝廷的「姑射」

    谋反名单里、又不是慕容和任家乘势诬攀,而是本来就牵扯于其中的,还有

    东海经略使迟凤钧。

    迟凤钧几确定是平安符阵营的人,在不觉云上楼和栖凤馆吹奏号刀令的,正

    是此人,只不知是殷横野预埋的暗桩,抑或和鬼先生一样被策反倒戈。

    始终扣在慕容柔手里的迟凤钧,日前与梁子同、罪僧果昧等一同被打入囚车

    ,押解上京。

    潜入穀城营狱的难度很高,但胡彦之不以为这个要送去平望砍头的「果昧」

    真是兄长,于押囚队伍出发当日,埋伏在中途高处窥看,果然就是个滥竽充

    数的西贝货;欲救胤铿,还须着落于明栈雪处。

    耿照曾向萧谏纸问过迟凤钧,老台丞也确认了迟的变节;梁子同贪赃枉法,

    罪不容赦,也算是死有余辜,少年并不为这两人感到惋惜,反而隐隐有痛快之感

    ,不由一笑,自顾自地摇摇头:「便在梦中,我都不曾梦见过这样的结果,莫非

    真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众人都没敢答腔。

    少年察觉有异,抬头环视,所见不是转开眼神,就是面有难色,蹙眉道:「

    怎么了,蚳长老?」

    蚳狩云闻言起身,有意无意瞥了符赤锦一眼,缓缓道:「不是什么大事。姑

    射一桉,除迟凤钧等人,在东海还有些牵连。老身忽有些不适,想先行告退,望

    盟主恩允。」

    以她的身份地位,说到这个份上,耿照纵使满腹狐疑,亦不能却之。

    其余人等也跟着离座,连郁小娥也走了出去,只有符赤锦留下。

    耿照心知有异,并未追究不合规矩处,走到符赤锦身旁,握着她温软的小手

    低声道:「宝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先坐下。」

    符赤锦今晨匆匆回到自己院里更衣梳洗,才又赶回半琴天宫,衣着打扮虽是

    齐整妥贴,浓发仓促间却不易理顺,只得忍痛梳刮几下勉强能见人,又簪了朵新

    摘的栀子花,酥白带露,却未比人娇。

    耿照抚了抚她微乱的云鬓,任由玉人引导,于她原本坐处落座,身下犹温,

    想是雪股隔裙煨就,心中一暖。

    「好了好了,直说罢。什么天大的事,要这么神神秘秘的?」

    「是横姊姊。」

    符赤锦握着他的手,望进爱郎眸底,柔声轻道,怕戳伤他似的小心翼翼。

    「她参与姑射一事被揭,慕容柔去栖凤馆要人,据说皇后娘娘禀公处理,当

    堂问了横姊姊是不是确有其事,横姊姊直认不讳,遂被投入穀城狱待审。这是幽

    邸战后第三天的事,潜行都的姑娘将你昏迷不醒的消息带去栖凤馆后不久,亲眼

    瞧见了横姊姊被穀城铁骑押走。」

    耿照面色丕变,不过倒也未惊慌失措。

    将军问桉不屑用刑,况且此举一瞧,就是奔着城主去的,大鱼上钩之前,岂

    能轻易损饵?他掂了掂自己在将军心目中的份量,加上此番击杀殷横野的功劳,

    沉吟不过片刻,便欲起身。

    「不怕。我去面见将军,定能营救姊姊。」

    符赤锦按住他,柔声道:「耿郎,你听我说,这一切不是任何人的错,更加

    不是你的,是姊姊她自己做了选择。「我们自得消息,便想尽办法要营救,听说

    慕容柔取得了认罪书状,我让夫人乘机劝说,改囚姊姊于越浦城北的掖庭狱,再

    趁移囚之际劫人。潜行都埋伏探听了几天,日前才听说姊姊为避免连累昭信侯,

    在狱中……投缳自尽了。」

    「什……投缳……这是什么意思?」

    耿照满面愕然,半天都回不过神。

    横疏影……死了?横疏影,死了?横疏影死了……横疏影死了?横疏影死了。

    ——横疏影死了!「噗」

    的一声喉头抽搐,耿照挥开按住他的宝宝锦儿,起身过勐,掀得酸枣枝太师

    椅向后掀倒。

    他在失去平衡的刹那间喷出一大口鲜血,旋即眼前一黑——「耿郎……耿郎!」

    「等等,小和尚醒了!」

    「……快拿水来!」

    耿照缓缓睁眼,见得几双秒目里满是关怀,环绕着自己,各式肌肤幽泽和薰

    衣香气纷至踏来:馥郁乳香肯定是宝宝,媚儿的体味浓烈却好闻,总是能头一个

    辨别。

    郁小娥偏好以玫瑰煎蜜薰衣;雪艳青的长发带着胰皂香气,耻丘异常茂盛的

    卷茸也是。

    漱玉节的衣服有澹澹的檀木香气,而如蕉兰轻腐的甜腻之中,略带些许木质

    香的,则是拥有蜜色均肌的盈幼玉******但里头并没有姊姊。

    姊姊身上的味道*****是什么样子?耿照一抹唇色,撑坐起来,才发现

    椅子被他压得四分五裂。

    众殊见他面色灰败若死,神情之阴至,更是前所未见,人人心慌意乱,一时

    间都没敢开口。

    耿照腿脚发软,眼冒金星,勉强扶着旁边的另一把椅子坐定,低头片刻,才

    闷闷开口:「尸首******现在何处?「却是对符赤锦衣说。「姊姊画押了

    认罪书,便是谋反,现已匣……匣首平望。尸体着人领走。」

    造反是可以株连九族的大罪,独孤天威若将尸首领了去,恐怕便落入慕容柔

    的圈套。

    适巧事发当时,独孤天威不在越浦,越浦城中约莫还有晓事的老家臣,买通

    了万家祠的人来领尸,当是鳏寡孤独处置,于乱葬岗觅地掩埋。

    反正横疏影既无诰命在身,也不是正妾,流影城多的是人可以证明独孤天威

    已多年不召她侍寝,家里一个干活的僕妇犯了事,哪有牵扯主人的道理?耿照回

    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一掌拍碎了茶几,身躯兀自轻颤,久不能平。

    符赤锦心疼不已,忍泪柔声道:「耿郎——」

    门外一人叩道:「属下有急报,求见盟主!」

    声音清脆利索,毫不拖泥带水,竟是绮鸳。

    漱玉节眉黛一拧,低声轻叱:「出去!别在这会儿。」

    见绮鸳不肯离开,恼怒顿成了惊疑,与符赤锦交换眼色,唤她进入。

    绮鸳满脸汗水,风尘僕僕,手里捏了只函件模样的封套,乃潜行都日常传递

    情报所用,几乎皱成一团,若非以油纸特制,恐毁于少女手汗。

    「这张纸头是在朱雀大宅发现的,以利刃钉于盟主寝室门前,昨日打扫时尚

    未见得。属下接获李绥通知,便即送来,请……盟主过目。」

    小心从油封里抽出一张数迭茧纸。

    漱玉节一瞧便知纸质贵重,缣楮系毫之间还掺了金粉,墨印不透,随写即干

    ,恐怕是大内御用的等级。

    这材质耿照极为熟悉,在执敬司时时常见得,连横疏影自己都用不上,只有

    以侯爵身份发出的文书用得,夹手夺过展读。

    纸上仅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字迹也是耿照见过的,决计不能有假。

    「你之父姊,在我手上,等你三日,逾时不候;若带人来,后果自负。」

    众殊经胡大爷转述,已知耿老铁父女失踪一事,终于明白绮鸳何以不顾一切

    闯入急报。

    然而纸上既无署名,也没说让盟主上哪儿,莫非真要满越浦的寻人,又如何

    能够「逾时不候」?「这是何人所送?」

    漱玉节惊疑不定,质问绮鸳。

    「仔细问过李绥了么?大宅四周调查了没有?」

    绮鸳答不上来,冷不防吃了记清脆耳光,俏丽的圆脸浮出五枚绯红指印。

    耿照一把拿住她的腕子,声音神情俱都空寂如死。

    「备马。我知道要找谁,你们哪个都不许跟过来。这是盟主的命令。」◇◇

    ◇耿照孤身一人连夜驰马,总算赶在三日期至之前,看见朱城山上的流影城郭,

    但见满城白幡飘扬,自山道间迆逦而下,就算为城主夫人发丧,也不致如此张扬。

    来到山脚下的王化镇,亦是不挂彩旗,人人服丧,仔细一打听,才知死的是

    少城主独孤峰。

    更令耿照震惊的是,据说杀人者,乃是一名新晋执敬司的弟子,名叫韦晙的。

    此人干下大事之后,随即逃逸无踪,各司倾尽所有人手巡城搜山,只差没将

    地皮全掀过来,却连韦晙一根头发都没找到,彷彿这人生生插翅飞了去。

    耿照恍然大悟,才把老胡口中的「小小插曲」

    连结起来:显然韦晙不知何故,结识了潜入城中营救碧湖的胡大爷。

    胡彦之成功带走妹妹之后,定将潜逃出城的通道和方式交给了韦晙,待韦晙

    为葛家五郎报了仇,便循此脱身,亡命天涯。

    此事他约莫计画已久,事前还说服葛家悄悄搬离龙口村,老胡前往打听耿家

    父女行踪时,曾听村人提起。

    这也能说明,横疏影于狱中自缢时,为何独孤天威不在越浦。

    以慕容柔的脾性,既已出手,无论横疏影留下的书状能不能攀上独孤天威,

    他都不会轻易放弃。

    横疏影死后,他之所以未再继续追杀独孤天威,有两个至为关键的原因,其

    一便在于独孤天威痛失独子,自此绝后,舆论普遍同情,加上他与陛下的关系,

    一意攀咬,对慕容柔至为不利,不得不轻轻放过。

    只能说横疏影自杀的时机,委实选得太妙。

    常人若与她身陷同样的境遇,一听闻世子被杀,料想慕容柔不欲冒险进逼,

    自己尚有一条生路,定会鬆懈下来;殊不知风头一过,慕容柔多的是方法撬出不

    利流影城的事证,独孤天威却没有第二个儿子能死。

    而横疏影选在此时自尽,罪愆止于一身。

    错过了最佳的问罪时机,慕容柔要想扳倒独孤天威,日后须得再起炉灶,那

    便是另一回事了。

    朱城山的山道上无人把守,耿照长驱直入,对着紧闭的城门提气叫道:「本

    城典卫耿照回山,求见城主大人!」

    真气之所至,连城墙似都隐隐震动,胯下的健马四蹄一弯,软软跪折,林间

    惊起飞鸟无数,连吹幡猎猎的山风亦为之一挫,随即转了个方向。

    一人脚踏城垛,腆着便便大腹低头俯视,哈哈大笑。

    「好威风,好煞气啊!不愧是我城所出,名震天下!」

    正是白日流影城之主、东海唯二的一等侯爵之一,妾子俱丧的独孤天威。

    治丧其间禁止嬉笑,但这位城主素以荒唐着称,撤去山道的岗哨兵力已透着

    一股不寻常,相较之下,失仪哄笑或许还算不上什么。

    耿照对他为求自保,放任横疏影弃葬于万家祠堂,本是怒极;知他是因爱子

    之丧才离开越浦,满腔怒火顿失标的,遥见他双目赤红,应是连日哭泣,佈满血

    丝,下马行礼道:「城主召唤,属下兼程赶回,听任主上处置。但于此无关之人

    ,恳请主上高抬贵手,放他们平安离去罢。」

    独孤天威抚颔笑道:「有理。你要便给你罢,接着!」

    拎起一条杯口粗细的铁鍊往城下扔,铁鍊的另一头赫然鍊着一条浑身赤裸、

    披头散发的女尸,就这么铿的一声挂在城墙上,原本雪白的娇躯已呈毫无生气的

    灰白色,其上佈满无数伤痕,显是遭到凌虐而死。

    耿照魂飞魄散,踏鞍一蹬,整个人窜起近三丈高,势头未老,已攫冰冷的女

    尸入怀,一踏壁借力,连着铁鍊一起越过墙垛,稳稳落在城头,吼得嘶心裂肺:

    「姊姊——!」

    拨开血垢腻缠的黑发一看,那张肿胀变形的面孔却不是耿萦。

    他姊弟俩数年未见,是真是假本不应如此武断,然而从女尸依稀能辨的五官

    轮廓,以及眼角颈侧的硃砂痣等,耿照认出是城主宠爱的云锦姬,不知她何以如

    此,起身转头:「我父亲和姊姊在哪里!」

    独孤天威笑道:「放心,我还没扔下去。这不是等着你么?」

    「你————!」

    少年踏前一步,虎虎生风,蓦地三条人影从三个不同的方位齐齐围上,独孤

    天威乘机逃开。

    来的是一名杏黄道袍的持剑道士,一条身披金甲拳头如铁的昂藏武弁;身后

    那人无声无息,只逃不过碧火神功感应,气息温软,随风飘来澹澹芳香,竟是一

    名女子。

    这三人耿照毫无印象,上山的这些年里所未见过,如非独孤天威新近招募,

    便是藏得太深,但此刻却无纠缠的閒心,运劲一斩,气刀四向迸发,硬生生将三

    人推了开来。

    独孤天威继续后退,又有一人拦在他与耿照之间,只一站便如铁壁铜墙,雷

    池难越,威压竟不逊独对殷贼时,隐隐然有宗师的气魄,却又质朴得毫不张扬,

    竟是老泉头。

    以耿照此际的眼界与经验,自知这样的对手不容小觑,紧不如缓,却抑不住

    胸中的怒火急切,直欲强渡关山,足下不停,提运十成功力,一掌斩出,只求逼

    呼老泉退避:「……让开!」

    突然间胸口一滞,浑身真气溃散,连空气都吸不进肺叶里,眼前一黑,整个

    视界勐向地面砖石坍落——冰火双元心。

    他早该想到。

    从阳亢中甦醒后,耿照还没有仔细调整内外诸元,唯一一次行功,便是在往

    半琴天宫集会之前,无论强度或持续之久,皆比不上实际与人动手过招。

    就像他内视之际,始终察觉不出心包有异一样。

    这本身就是问题。

    耿照从周身热辣辣的剧痛中醒过来。

    不管经历过多少次,疼痛就是疼痛,少年无法体会胤野所说的那种「久了就

    习惯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过去在城里当差时,耿照没到过地底的黑牢,想来这里就是了。

    腐败潮湿的气味,阴冷到能刺痛肌肤的空气,还有刑具缚住双手的冰冷……

    和五绝庄或天罗香的也没什么不同。

    他全身衣物被剥到只剩一条裤子,赤裸的胸膛上佈满凄厉的拷打痕迹,耿照

    才慢慢想起这不是他头一回甦醒,至于是第几次被刑求到昏迷然后又再醒来、后

    头还有多少回等着他,则不是少年能够回答。

    独孤天威静静坐在他身前,地上只有一盏烛火。

    千金万贵的一等昭信侯连凳子马扎都不用,就这么盘腿坐在湿儒的枯草堆上

    ,不理那草下浸了多少拷打而出的汗泪尿血,本身就是让囚徒反复染病的一种刑

    罚。

    「老泉头说我们是运气好。」

    独孤天威喃喃道:「以你的武功修为,若不是自己倒下了,他也没有拿下你

    的把握。你他妈是真有本事啊,我还没听老泉头这样说过谁。」

    「我让人整整打了你三天三夜,当中只要歇手超过两个时辰,你身上的伤就

    能好一半儿以上,还有人说这儿、这儿……」

    拿一根搁凉的烙子捅了捅少年的胸口和肚脐。

    「会放出异光什么。你个挨打的还没疯,我手下负责打人的都要不干了,有

    你这么妖孽的么?」

    耿照无言以对。

    独孤天威约莫也没想他答,拿烙子捅了捅他的裤裆,冷哼道:「我还真想看

    看,割了这玩意儿,它还能不能长出来?」

    少年本能地想躲开,不意牵动全身的伤口,疼得低哼一声,心底忽涌上一丝

    惧意。

    这是男人的直觉。

    独孤天威亦有直觉,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明白,嘿嘿笑道:「你和小影儿的事

    ,我全都知道。你什么时候爬上了她的床,同那个叫时霁儿的小丫头干的香艳勾

    当,连在栖凤馆内都敢颠鸾倒凤……我通通都晓得。不是偶然知晓,也非事后知

    悉,而是一直都知道。是本侯让你们这么干的,当中只消我心里冒出个‘不’字

    ,便要掐断这玩意你也得给本侯停下来。」

    烙子一挥,「啪!」

    重重击在囊袋上,打得耿照口吐白沫眼前顿黑,差点又要昏死过去。

    然而更可怕的还在后头。

    独孤天威从身后草垫里摸出一物,扔在汗唾直流、呜呜低吟的少年面前。

    熟悉的幽香在黑牢的腐臭里显得格外鲜明,他终于记起横疏影乳间、颈侧、

    肌肤,乃至腿心子里湿儒的诱人气息,有种想哭的冲动,这件衣裳却令他完全无

    法哭泣,姑射集会所用的黑袍。

    耿照从没想过有这个可能性。

    倘若加入「姑射」

    的复仇行动,并不是横疏影自己的意思,而是有人唆使她的……在佳人香消

    玉殒的当下,这个真正意义上的「空林夜鬼」

    已彻底摆脱制裁,毋须负担任何的责任,自此逍遥法外,继续以无辜的受害

    者的姿态,苟活在世间——「你——」

    他奋力扑前,扯得铁鍊铿然绷紧,几乎拖动刑架:「是你将她卷入起中……

    原来是你!是你害死了姊姊……是你!」

    独孤天威蓦然瞠眼,使劲一挥铁烙,打得耿照口喷鲜血,整个人撞回砖墙,

    被摇动的铁鍊「铿噹——」

    地吊在刑架下,抽搐着挣扎不起,腻红的血唾长长坠地,如一根笔直的细红

    蔑子。

    「是你将她卷入了其中,是你没把她保护好……是你害死了她!」

    始终嬉笑怒骂的男子狂怒起来,发了疯似的挥击少年。

    「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让你到她身边去的?不是让你去享用她的身子,

    图个爽而已,是让你去照拂、去保护她!我知道的一切,都是她不想让我知道的

    ,我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只要我一想插手,她又要变着法子瞒我……这些年我们

    就这样瞎转悠着,所以才要你,才用得着你!「让你去慕容那厢,就是防着有今

    日,要用你时,你这个废物到哪儿去了?她要好看的男人,我哪回不是睁一隻眼

    闭一隻眼?她要权势,我便弄掉闾丘父子;她要财富,我把整个流影城的财帛都

    交给她……却不信我,偏信你这没用的东西!「你想谋反,我可以把天下拿来给

    你,慕容柔算什么东西?他能奈我何?你若来问我,本侯可以想出十条八条绝妙

    计策,教他没得吃干瞪眼,不用你赔上一条性命!你以为你很聪明?本侯比你聪

    明十倍!什么时候轮到一名小小舞姬,来决定本侯的生死!谁让你自作主张?谁

    让你自作主张了!」

    耿照在恍惚中睁开浮肿的眼皮,才发现狂言不已的男子正埋首掌中,指缝间

    不断渗出水渍,不知是汗唾抑或泪水。

    这一瞬间他明白自己错得离谱。

    独孤天威并不是唆使横疏影投身阴谋暗流的那个人,若是如此,萧谏纸也不

    致看不出来。

    他只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痛失至爱、后悔到不知该怎么办的男人而已。

    或许独孤天威也才刚搞清楚这一点。

    独孤峰的死,他没有半点感觉。

    讨厌的正妻所生的讨厌小鬼,他不晓得独孤峰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贵族门阀

    习气,打小便觊觎父亲所拥有的一切:爵位、财富,长大后或许还要加上女人。

    明明他就没在平望都待过多久,只能认为是从岳家承继而来的坏种,就像陶

    元峥儘管头角峥嵘,也不过就是厉害很多的老鼠;平常的老鼠该是陶元岫那样,

    贪婪无用,好吃无容,平庸得令人心生怜悯。

    所以峰儿就只能勾搭上云锦姬那种女人。

    独孤天威一向讨厌云锦姬,但云锦姬最为他所憎恶处,偏偏是她对独孤天威

    最有用的地方。

    他需要这个愚蠢、虚荣,嘴巴和脑袋分不出轻重的女人,无法自制地对外散

    播自己的各种失道,包括传宗接代上的。

    须得有这种来自枕畔帐里的可信证言,才能让他显于外的各种荒淫之举,从

    掩饰变成真正的护身符。

    即使慕容柔始终没有真正放过他,但近几年间始终无处下手,云锦姬倒也不

    无功劳。

    峰儿遇刺无救,这个蠢妇当众抚尸痛哭,擅自跑去灵前守孝,独孤天威也都

    不当回事,直到她对押运横疏影之物回越浦的官差大吼大叫,说这个窑姐儿出身

    的贱货祸乱流影城,养出的面首竟敢以下犯上,杀了世子云云。

    衙差尴尬不已,城中诸人看烦了她整日的闹腾,纷纷走避,只一名贴身侍女

    拉着。

    「那天杀的贱货啊!」

    云锦姬哭喊着,如唱大戏一般。

    「将来我要指望谁?」

    独孤天威越槛行出,抡着随手从灵前抄下的铜烛台,当着官差的面活活将她

    打死,打得红白喷溅,分不清是烧融的蜡液抑或脑汁髓浆。

    打完一抹脸,冲吓傻的衙差笑道:「不好意思啊,家教不严,贻笑大方。一

    会儿请官爷们吃酒,全都吃上啊。」

    到底他和小影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聊天了呢?独孤天威竟已想不起来。

    客居京城的记忆和这里就像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不只是人,连画面背景的

    色调都不一样,活像上辈子的事。

    回过神,横疏影已不和他说事了,反正说了也没用。

    但生死忒大的事,你怎不问问我?「小影儿是你和我,联手害死的。我是害

    死她的头,你是害死她的手。」

    把鲜血淋漓的铁烙杆子一扔,一等昭信侯颓然坐倒,爬了满脸的分不清是汗

    是泪,眼神空洞,眸焦彷彿落在极远处,低声道:「她跟了我,注定慕容不放过

    她;你没拉住,所以她便死了。她这一生就我们两个男人,我们都是废物,是不

    折不扣的王八蛋,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东西。她错信了我们,才落得如此下场。」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封未拆之信。

    那是从耿照身上搜出来的,横疏影在狱中留给他的遗书。

    横疏影自缢后,牢房里找到这封书信,军卒不敢自专,连忙呈交将军,慕容

    方知横疏影与耿照的关系非比寻常。

    若横疏影生前传出此信,或是声东击西之计,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命都不

    要了,还顾着使什么奸宄计谋?将军看过与否,耿照不得而知,也可能检查过后

    ,再取新封封起也说不定。

    总之,这封遗书被送到朱雀大宅,再由符赤锦转交耿照。

    耿照出冷炉谷后马不停蹄,尚未拆读,后又落到独孤天威手里。

    你……为什么没给我留下隻字片语呢?是没话说、不想说,还是再不必说了?要到失去之后,才发现自己丢不起,男人就是这般愚不可及的蠢物啊。

    独孤天威寂寞地笑了起来,将信封移到烛火上,看着轻烟缭起,火舌吞卷着

    纸张,就这么捏着直到全化成灰。

    「我打算用一辈子来赎罪,不停地处罚自己。你跟我一道。」

    他拍拍手掌起身,拇食二指有着可怕的燻痕,污浊的空间气味里隐约有脂肪

    烧焦的恶臭。

    「你如果想逃,我就杀你父亲和姊姊;你如果不够痛苦,没有像我现在一样

    痛苦,我就拿你父亲姊姊来弥补当中的差距。只消你和我一般痛苦,他们便能活

    得好好的。「当然,如果我反悔了,我会把他们拉到你面前,让你也尝尝这种有

    心无力、难以挽回的滋味。但不是今天,我可以肯定。你还不知道你会有多痛苦。」

    牢门关上,蹒跚的跫音消失在甬道尽处。

    失去烛照,漆黑的牢房中伸手不见五指,污浊闷滞的秽气里,灰烬的澹澹烟

    燻混杂着衣袍上残留的体香,开始提醒少年失去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撕心裂肺的嚎哭声盪于偌大的空间内,始终没有停歇。

    ◇◇◇不见天日的囚禁,剥夺了耿照的时间感。

    他渐渐分不清早晨黄昏,也不想去区分。

    城主说的话可能是真的,他对耿照的憎恶,靠肉体的刑求折磨已无法抒发于

    万一,他需要他清醒且健康的活着,才能深刻而反复地品尝那份无力和痛悔,无

    休无止。

    黑牢每日放饭两次,当然不能大鱼大肉、佳餚美酒,但也不是故意糟蹋人的

    馊水猪食,就是一般弟子用的餐饭。

    这让耿照想起了从前在执敬司的日子,还有刚上山时在长生园,横疏影去探

    望七叔,总会给他带上糕饼……耿照几乎每一餐饭都是流着眼泪吃完,满嘴说不

    出的苦咸。

    他很早就从刑架上被放了下来,牢房里也有便溺用的木桶,放饭的人会把秽

    桶取走,收拾餐具时再给他换个刷洗干淨的来。

    墙壁顶端的遮板不知何时也从外头打开来,能见日头月光。

    耿照这才知自己不是被囚在地窖,这石屋可能建于后山某隐蔽处,四周林相

    茂盛,日照月映被遮去大半,牢里依旧幽黑。

    此地不知为何,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无论是飘入窗槛的空气、清晨听闻

    的鸟鸣,乃至透入林间的希罕微光……都令少年感到平静,彷彿曾经久居于此,

    一切都被安放在最恰当的位置,不会暴起伤人,闭眼都觉自在。

    放鬆之后,耿照开始觉得疲惫。

    可能是幽邸一役为击杀殷横野,耗去太多心力,绝大多数的时间他都蜷在草

    堆里睡觉,可能也是因为醒时太痛苦,无法停止思念横疏影,然后又陷于无休无

    止的懊悔与无力当中,他宁可不要清醒。

    讽刺的是:在这里的每一觉,都睡得比在冷炉谷或朱雀大宅时更沉,虽说不

    上香甜,起码不会辗转返侧,或由「殷贼杀了所有人」

    的恶梦中惨叫惊醒。

    他不是没想过其他女子。

    红儿、宝宝、弦子……还有霁儿呢?姊姊被捕后,霁儿到了哪里去?是不是

    流落江湖,有没吃饱穿暖?耿照不敢再想。

    她们在遇上他之前,一直都是好好的,除了宝宝锦儿;但如今岳辰风也已经

    伏法,会不会没有了他,其实她们都能更好?不用再被扯进这些危险的事端,不

    用再去面对下一个岳辰风、殷横野,乃至无比血腥的朝堂之争,落得像横疏影一

    样的下场?他甚至又想起了萧老台丞的放下。

    没有这么个伟大的人,是世间非他不可的。

    何况是他。

    虎帅能放下江山争霸,扬帆出海冒险,连刀皇前辈都可以当个打鱼的閒汉,

    他为什么不能把自己,就放在这个小小的石室里,带着对横疏影的无尽思念和忏

    悔,就这样过完一生?独孤天威好歹也是一诺千金,他若保证父亲和姊姊能好好

    活着,必然是衣食无忧——「你他妈是脑子坏了罢,耿小子?」

    耿照一度以为是幻听,直到看到角落里那身熟悉的渔夫打扮,和破了眉相的

    半截小疤,惊得从草垫坐起。

    本想揉揉眼睛确认一下,赫然发现刀皇手中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