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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49卷)281

让他停下来多看两眼的。」

    耿照也笑起来。

    「刀法之中,但凡缠、噼、砍、截,撩、挂、扎、斩等,皆有攻守两面,守

    为体攻为用,守为君攻为臣;进取为标,存容为本,方圆周天,皆在刀后。钻研

    到了这个地步,你的刀才能称作上乘。」老人一挑刀痕破相的灰白眉毛,又露出

    那种市贾的奸相,搓手道:

    「说好了买一送一,低的说得差不多啦,咱们便来讲讲高的罢?」

    耿照还有满腹的疑问未出,但前辈这么说了,也吐不出个「不」字,按下飢

    渴的求知欲望,恭敬道:「请前辈赐教。」

    武登庸满以为他会小小抗议一下,扬了扬眉毛,却未多说什么,怡然接口道:

    「在三宗共治的古纪时代,乃至更早以前,普天之下以刀为尊,料想应是刀

    途灿烂、绝学甚多的,可惜都是过去的老黄历了,多说无益。当今之世,首推

    天下三刀,失传既久,西山金刀门的也没听说有什

    么横空出世的厉害传人,能为你讲一讲的,只有我公孙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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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孙氏可是硬生生整出「不败帝心」和「同命术」这等要命玩意的奇葩家族,

    耿照忽然觉得,这的名儿听着如此霸气,里头要没有几处坑死自

    己人的神奇脑洞,简直就不是公孙家的家风。

    「喂喂喂,你这充满戒备的眼神是怎么回事?我就讲一讲而已,没说教你啊,

    听听都能有事?」武登庸又气又好笑,本欲屈指敲他脑门一个爆栗,想想毕竟不

    是自家徒儿,咳咳两声端肃形容,正色道:

    「刀剑两道,本以儒门为宗,也只有这些读书人吃饱了没事干,像钻研学问

    一样的钻研武学。儒门罢刀尊剑后,对内开枝散叶,除了剑法,掌、指、内功,

    乃至奇门术数、各式异械等,也都立了科门研究,以显示有司不是故意罢黜你们

    这些个使刀的啊,是大伙儿都长进了,你们自己不成,这才完蛋大吉……差不多

    就是这种掩耳盗铃的作派。

    「门内容不下刀了,残存下来的刀法刀客,只好往外逃,免得被大笔一抹,

    消失在历史的暗影中。这些上乘的刀传散入江湖,为防儒门追迫,只好解裂原本

    完整精致的结构、庞大精微的论述,只保存各自绝不能失的精华部分,与底层那

    些新起的粗鄙刀派相结合,赌上形神俱失的风险,以求不绝,就这么倏忽过了几

    百年。」

    即使是沧海儒宗全盛之际,也不能一手遮天。有人知道这场残酷的夺权斗争

    牺牲了什么,有人深自惋惜,有人选择静默,也有如金貔王朝公孙氏这样,试图

    从余烬里掘出宝藏,赋予新生。

    「公孙一族的武库收藏号称古今,而最初搜集的就是刀谱。」老人笑道:

    「我祖不分精华糟粕,只要是与刀有关的,必定要入手才甘心——抱持着这

    般执念,在金貔朝肇建之前,公孙氏的列祖列宗已经默默进行了三百多年。头一

    个一百年,武库便号称搜罗了天下刀谱的近八成,以我公孙氏大胆设想、务实求

    解的优良家风,谅必非是夸夸其谈。」

    耿照本以为武库的建立,是挟帝皇家的威势而为,料不到公孙氏以草莽之身,

    竟能得手全武林近八成刀藏,其中的心计、心血乃至血雨腥风,直是不敢多想。

    武登庸说起这段,面上笑意澹蔑,语多讽刺,想来亦无夸耀之意。

    「缺德事干了也就干了,却不能白干。第二个一百年,我祖除了持续搜罗刀

    法之外,更开始整理武库所藏,分门别类,一一比对拆解、钻研琢磨,靠的全是

    真功夫和死功夫。我自问干不了,不敢腹诽,只有尊敬而已。」

    分门别类不难想像,但「比对拆解」是什么意思?难不成——

    「就是你想的那样。」老人澹澹一笑。「他们把这些刀谱里的一招一式,无

    论精粗,全当成小学训诂般来研究,看看它们有什么共通处、能不能拆解成更基

    本的元素,背后有无一以贯之的道理……大抵如是。

    「起初,我猜测他们是想从这些刀谱之中,整理、还原出昔日儒门那个华美

    湛然、广袤精微的刀法体系来——既然儒门不要,那就归咱们罢!约莫是这

    般心思。然而,消亡了几百年的东西,就算残留着些许痕迹,早被揉捏混杂成了

    全然不同的物事,如打破的青瓷花瓶再碾碎掺入土里重新烧制,要如何令它恢复

    原形?就算花上十几二十年,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自己追求的,连空中楼阁都

    算不上,不过是梦幻泡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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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想破灭的公孙氏先祖,并没有因此而自暴自弃。

    既然儒门刀学的体系难以复现,那我们……就来重新打造一个全新的体系!

    「他们拿出修史治学、钻研术数的那一套,将武库所纳,整理成了一座包罗

    万有的刀藏。」老人笑道:

    「你可按总纲目录,找到某门某派某部刀法,有经公孙族内的刀法高手重新

    缮写的本,包含通解的心得注释,以及历代调阅此卷的高人批注,当然也可以

    直接调出原本;这部刀法的源头脉络,或其后的流变衍生,均可在总纲里查到,

    让你明白它是怎么来的,而后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要是对东洲刀史不感兴趣,也可按你所需,于刀藏中寻得解答。如柳叶刀

    一门,刀藏中录有柳叶刀之形制、刀路的原理阐释,以及运使之法的详解,其后

    才罗列各派柳叶刀法,让你按图索骥;又或者你想知道截或扎两种手法,

    刀藏亦有详解,并有索引让你找到各派刀谱里的截扎之法……

    「以我半生阅历,说句天下刀法尽在其中,想来不算是自吹自擂,鼠目

    寸光。」

    (有这样一座府库,普天下的练刀之人,哪个舍得出来!)

    耿照听得瞠目结舌,不禁悠然神往,心念一动,想起南陵凤翼山中行氏的

    来。中行氏执守「天下刀笔令」,其剑不为进取,但求不失,数百

    年间淬练出一座极尽天下守势的剑法防御库,号称三尺青锋之间,堪比雷池难越

    ……在今日得知儒门「罢刀尊剑」的秘辛之前,耿照作梦也不曾将中行氏与公孙

    氏联想在一块儿。

    有没有可能,中行氏是为了保住宗脉,才不惜千里迢迢,远迁南荒,并易刀

    为剑,以避免新掌二殿、正大举铲除异己的当权一派啣尾不放?这样说来,当年

    颁下刀笔令予凤翼山的,正是金貔朝的武皇啊!

    盖因昔日同源,才放心交付刀笔令么?抑或双方不约而同走上了建立经藏体

    系的路子,想瞧瞧是你的剑畴厉害呢,还是我的刀藏技高?

    但少年始终没敢问出口。就算问了,估计老人也是插科打诨,随口应付过去,

    没必要对一介小辈刨根挖底。耿照抑下好奇,接着老人的话头问:

    「那座刀藏……便是么?」

    「当然不是。这就是了,第三个一百年他们还能干嘛?洗衣烧饭么?」

    老人哼笑着。

    「老祖宗们在这个过程中,悟出了一门理。儒刀散逸,江湖失据,刀的传承

    乱了法度,精湛的刀法与粗劣的合流,市井鄙人手持宗器,拿来屠牛斗殴……坏

    的赶走好的,看似大乱,这就叫劣币驱除良币。江山更迭,王朝兴衰,每逢

    势之将乱,总会有这么一段黑暗的时日。

    「若雷厉风行,想把错的导正,立时便修整回原有的精细法度,不过是添乱

    而已;越是禁止劣币,人们越不想将手里的良币花用出去,终使市易崩溃,走向

    亡国一途。禁劣币原是好意,却把国家玩完了,你说冤不冤枉?」

    耿照在镇东将军的幕府中待了些时日,也曾在皇后阿妍面前自陈抱负,武登

    庸所说,与现而今的江湖纷乱多有相合之处,耿照虽不明白这和刀法有甚关系,

    却忍不住追问:

    「这……该如何是好?」

    「有个妙法,金貔朝开国之初还真用过,叫使民放铸。」

    武登庸双手抱胸,嘿嘿笑道:「就是朝廷订定度量,让百姓自行铸钱,你要

    想啊,要是你家铸的钱成色不好,谁人肯用?久而久之,市面上就只剩成色好的

    钱流通。精妙的刀法流入江湖,虽与原本粗劣的刀法合流,经江湖争斗的洗汰,

    能留下的就是好东西。与其执着于恢复旧有之制,干脆从这些好东西里淬取精华,

    未必就输给了旧的。

    「老祖宗拿着这门理,不只做上大官,后来还建立王朝,以之治国,也算学

    以致用,不辱门楣啦。」

    公孙家的先贤们从搜罗回来的刀谱里,看出儒门旧学以外的可能性,虽难再

    复旧观,却同时有了青出于蓝的机会。起初耿照以为在搜罗刀谱的过程中,难免

    夺人所好,造孽甚多,徒增不必要的纷争,心中甚不以为然;到得此时,才慢慢

    体会到这些公孙家人除心性坚毅、不屈不挠,也有着极其深刻的体悟思索,尽管

    未必能够认同,终于对其生出一丝敬意。

    「你可不要太佩服他们。」武登庸彷彿看穿他的心思,笑得不怀好意。「接

    下来的一百年,我那些个老祖宗们要干的事,我有预感你不会太喜欢。我问你:

    你从小到大所使银钱,是隔壁张三李四铸的呢,还是朝廷通宝?」

    耿照为之语塞。

    他的养父耿老铁就是铁匠,可没胆子私铸铜钱;便以流影城势大、独孤天威

    爵高,朱城山也不干这勾当,答桉不言自喻。

    「使民放铸不过权宜罢了,要使国家强盛,终究得法币一统。编成刀藏

    之后,接下来的一百年里,公孙家的高手四出求战,目标自然便是收不进武库的

    那两成。」

    无法收买,又强夺不成,代表门中有刀法大成、卓尔为家的顶尖之材,最适

    合当成砥砺精进的磨刀石。

    「到了这一槛,有没有这两成刀谱已然不重要。公孙氏不需要他们的刀法,

    而是要令刀藏之所出,足以打败这些顶尖刀客。」武登庸面色凝肃,不含一丝胜

    者之骄,缓缓说道:

    「至此,公孙家每击败一名刀客,必求尽破其刀法,然后将破刀的精华浓缩

    于一式之中,载入秘卷,非经宗主允可,不得窥看,此即为。皇

    图也者,意指天下;而圣断二字,指的是禁绝私铸、复归一尊的残酷手段。

    当生机茂盛、四方齐放的野草被扫平之日,便是重定法度、皇者再出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