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嘴唇松开了。天哪。她放下洗衣服盆,把一双湿手在围裙上蹭蹭,拉住
我的手,说,快进屋,快屋里坐。你没怎么变。哎呀,太巧了!多少年啦?咱多
少年没见啦?……
我进门,邦一下脑门磕到门框,生疼。徐锦艳忙说,门低,门低。小心。屋
子里边低洼、黑暗、窄小、潮湿,加一块儿也就八米,散发一股霉味。徐锦艳热
情地说,坐,坐。咱多少年没见啦?我坐在床帮子上,手下的被子一动。我吓一
跳,细看,原来被子里边有一个孩子。徐锦艳说,我儿子,十一岁,起不了床。
徐锦艳给我端来一杯热茶。杯子是那种最劣质的玻璃做的,玻璃里边儿有气
泡儿,外边儿印着粗糙刺眼的翠绿色的竹子和粉红的牡丹花儿,那种杯子,自由
市场上一毛钱仨,砍砍两毛钱买八个。
我当然记得一个叫徐锦艳的孩子。那是一个漂亮、灵动、干净、无忧无虑的
小女孩儿,校鼓乐队成员,家庭好,学习好,人缘好。我分明记得一个午后,课
间,徐锦艳站在耀眼的阳光中,慢慢戴上洁白的薄薄的棉布手套,跟我们玩儿跳
皮筋儿。是的,她很爱干净,家里条件好,在我眼里她就一贵族,高高在上,举
手投足都露出优越感。我知道她爸后来当上了区工商局局长,兼税务局副局长。
现在,坐在这样低洼、黑暗、窄小、潮湿的屋子里,说这些可能没意义。不
过也许我应该说出来。生活本身就充斥大量平淡的对话。说出来本身可能就有意
义。沟通是有意义的。可是我现在还能跟她沟通么?
我问:「你……你……爱人呢?」
徐锦艳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