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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卡戎-第9部分

点头:“第二天清晨见到了一丝。”

    瑞尼说:“是的,火星上只有一丝。不过那一丝就是解释。”

    “什么意思?”

    “云其实是流体,小水滴在空气中隔绝得非常遥远,各自自由行走,但是由于它们之间有着相同的尺度,因而能散射同样的光。因而它们之间有光,看上去就像一个整体。”

    原来如此。洛盈想。是的,相同尺度,之间有光。原来如此。

    她已经发现他们真正的共同在哪里。回家的三天,她一直在想,为什么他们觉得自然的事情其他很多人并不认同。她回想起黑暗的舞台,大船上的争论,寒夜里的山洞,橘色暖棚,飘荡在空中的明亮笑声,她似乎能看到那样一种寻找和不妥协在每个人头顶升腾。洛盈明白,这是成长的烙印。在那些复杂得超过想象的世界里游走,这是他们唯一坚实的支撑。那一段混乱的共同度过的时光,就是他们的相互认同的全部来源,是坚固的背景,是事实,不需要任何其他假设。

    洛盈默默地放下心来。她找到了她想找的方式,不必固定不变,不必舍弃自由,但也不用担心远离,不会没有温暖。他们已经有了相同的尺度,有了光。

    她曾经清楚地看见自己,因而可以告别自己。现在她又清楚地看见了伙伴,也因此可以安心地告别伙伴。她不再害怕远行的孤独,因为他们是云,有光就是一体。他们是一棵树上生成的种子,被风吹向四面八方,却流淌着同样的脉络。

    晨光明媚,万籁俱寂,整个城市在苏醒。洛盈和瑞尼站在阔大的玻璃前,迎着朝阳,站成两个黑色的暗影。

    洛盈看着瑞尼的侧脸,猜想他对她的想法究竟了解多少。有的时候,她觉得他只是陈述最简单的事实,但也有的时候,她觉得他一直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

    瑞尼今天穿了便装,一件有浅绿色条纹的白衬衫,一件灰色棉布夹克,双手插在口袋中,安稳地站着。他默默地看着远方,线条严谨的嘴不露太多表情。和第一次到这里来时一样,瑞尼给洛盈的感觉仍然是像一棵树,动作很少,却始终保护在头顶,就连他的声音也像是一棵树,笔直而温和。

    清早的宁静曾一度被打破。一个精神病人冲进来,猛力敲打墙壁,一群医生和看护随后赶到,拥进天台,熙熙攘攘地将那个人推搡出去。有人呵斥,有人柔声安抚。整个过程迅速而喧闹,如同一阵大风,吹来冲突又吹走故事,空寂留下来,愈加空寂。

    离开之前,洛盈期待地抬头问瑞尼:“瑞尼医生,以后我还能去找你吗?”

    “以后我就不是医生了,”瑞尼和气地笑笑,“处罚规定上说,我不能再教学。不过似乎没有禁止访问,你想来就随便来吧。”

    洛盈笑了。

    她茫然地看着窗外,清楚她的一部分生活结束了,另一部分生活刚刚开始。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她看着窗外,辽阔的土地一片寂然。

    风之翼

    引子

    流亡总是在回家的一刻成为真相。

    在洛盈离家的一千八百个日夜中,她从来没有发觉自己已被家园流放。家园在她心中是一种想象,她只想到它的温暖,它的记忆,它的宽大的胸怀,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它的形状。想象按照她的心情取舍,就像气体围绕在她身旁,气体和人没有冲突,她和家园也没有裂隙,她和它之间的距离,仿佛只是物理距离。

    在她离家之前,家园没有自己的形状,它是比她大得多的存在,她在其中,天上地下都是它,她看不到它的边际,也看不到它的界限。在她远离家的时候,家园也没有自己的形状,它在遥远的天尽头,与异乡的天空相比,它是太小的存在,只在天空闪耀一点,没有细节,也没有轮廓。这些时刻的家园都是面色温润的家园,无论太大还是太小,都没有棱角峥嵘的地方,没有与人皮肉相擦、擦出白色骨头的时刻。她总可以浸入家园,不管是全身浸入,还是全心浸入。

    可是所有的错差都在离家久远后回家的那一刻暴露出来。那一刻,裂隙变成真实存在,看得见,摸得着,清楚得就像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距离。她就像一块拼图,从家园的版图上跌落,以为游走一圈还能拼回原处,但归家的时刻才发现版图上已无自己的空隙。她的形状和她曾经留下的空缺不相吻合,不能嵌入。她只在那一刻才真正失去了家园。

    洛盈和伙伴们注定无法归家,他们乘坐的船在两个世界之间的拉格朗日点上永恒振荡。永恒振荡,就是不能皈依。他们的命运,因此成为流浪苍穹。

    路迪

    咖啡时间到了,议事厅的门打开,路迪第一个走出来。他大踏步走到墙边,接了一杯冰水,大口灌了下去。

    议事厅真是太小了,他想,又挤又憋闷,当年也不知道是怎么建的,自然采光和换气都一塌糊涂,座椅也僵得跟死人一样,坐上一早晨,不发疯才怪。这房子少说也用了三十五年了吧,这么老的房子还不重建,真是无法理解。说什么纪念意义,根本就是一成不变的官僚主义。想纪念还不容易,留着展览就行了,何苦一直要用呢。根本是个托词,他们就是拒绝改变。看看这周围,什么都是用了好多年的,老房子、老式饮水机、老掉牙的播放设备,到处都漂浮着老气味。

    他觉得这一招倒是挺管用,这么多人挤在一个昏厅里,本来就脑袋发闷,再用这些气味来感染,不跟着老人们的思路才怪呢。这帮大叔大婶们,办事永远是一个样,犹犹豫豫,婆婆妈妈。都到这种节骨眼了,天时地利都有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这样子保守、拒绝改变,根本哪里也去不了。还想什么探索宇宙的深度,简直连门都没有。我刚才怎么没有更直率一点儿呢,态度还是太温和了,早就应该硬朗些。

    一杯冰水下肚,一股清爽的沁凉沿着周身游走,路迪站直了身子,长出了一口气,耳朵尖的热度退去了些。

    议员们陆陆续续从厅里走出来,结伴来到长桌旁,取用餐点和咖啡,三三两两站在一起谈话。对议员来说,咖啡时间往往比议事时间还重要,这是真正交流的时间,所有的组合、所有的相互支持都是在这样的时间开始萌芽的试探。理查森议员和查克拉议员经过路迪身旁,没有朝他看,低声交谈着朝休息厅的另一端走去。暗金色的地面纹理像一条地毯,静静铺陈到休息厅暗色大门之内,两个人的身影很快消失,看不清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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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他们的背影,路迪低头寻思,刚才在议事厅里,自己是不是显得太傲慢了呢。当时理查森议员对他说话,他却把头扭到一边,假装去听苏珊议员,是不是太明显了呢。不知道理查森议员有没有注意到,会不会很介意。其实他当时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并非真想挑衅,但现在回想起来,不敬的成分还是很明显。他不喜欢理查森议员的话,他是最顽固的河派,从情感到理智都不相信人能胜天。路迪的热情和激进曾受到他嗤之以鼻,这让路迪颇为耿耿于怀。

    一会儿弥补一下吧,他想,毕竟是前辈,公开场合这样不敬并不恰当。他倒不是怕理查森议员记恨,而是不喜欢自己的不沉着。一个人的记恨永远只是一个人,但自己的不沉着却会得罪很多人。微笑作战是种境界,他跟自己重复这句话。

    路迪又喝了一杯水,身体觉得舒畅了许多,躁动的情绪也平稳了许多。

    这时候,弗朗兹议员走到他身旁,点头朝他微微笑笑。弗朗兹议员是个秃头胖子,四十几岁,天生一副老好人的面相,但路迪知道他很尖锐。他一直没有表明他的立场,在整个辩论中一直属于双方都要争取的中间派人士。路迪有一丝微微的紧张。

    “刚才的讨论觉得怎么样?”弗朗兹笑着问他。

    “这个嘛……”路迪回忆了一下刚才的僵持,谨慎地回答,“我觉得取决于怎么说了。往好处说,就是双方都很明白对方的观点,基本不存在误解。但往坏处说呢,就是其实大家早就互相明白了,一直很明白。”

    弗朗兹哈哈地干笑了两声,问他:“你来议事院多长时间了?”

    “两年半了。”

    弗朗兹点点头说:“刚才我听你的新议案了,很有意思。”

    路迪的心跳加快了,但语声尽量保持着平稳:“谢谢。承蒙指教。”

    “你现在有时间吗?我还有几个小问题。”弗朗兹问。

    “当然,没问题。”路迪说,“非常荣幸。”

    弗朗兹迅速收敛了颜色,单刀直入地问:“你刚才说,按你的方案可以方便升降,是这样吧?”

    “是。山地居住的一个很大不便就是上下交通。”

    “你提出的方案是磁性隧道车?”

    “不是隧道车,只是磁性滑车。”

    “这和之前的方案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不用建隧道。这是最大的不一样。就像房屋可以试图各自独立一样,滑车也可以不依赖隧道,独立行驶。这在路线控制上方便很多,也省却很多建造成本。”

    “但是,如果我没理解错,你的方案要求地面磁场,是不是?这难道不需要建造成本吗?”

    “是需要,但这点恰好可以满足。我考察过,火星的山岩磁场相当强,如果采掘后以电路加以规范化,可以提供很好的交通地面材料。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磁场尚不明确,可能和当初的形成机制有关,而我之所以赞成山谷方案,一个重要原因也就是可以利用当地原材料,大大节省开支。”

    “可是这和电梯相比又如何呢?谁都知道,直上直下是最省力的交通。”

    “但那先得打穿山体。要打直上直下几百米,而且不只打一条,要打很多条电梯井才行。”

    路迪说着微微笑了笑,欠了欠身,带弗朗兹来到一个登陆终端前,进入自己的操作目录,调出几张线条画。画面是手绘的,从各个角度绘制出高大山岩,斜斜的山壁上,从上至下排列着一长串洞口,每个洞口都按照现在的房屋样式安装了墙面门窗,看上去就像是将城市直立起来嵌进山里。在洞口与洞口之间,房屋与房屋之间,一条条镶轨道的公路纵横阡陌,从山脚延伸至山脊,一辆辆假想的半球型车厢在小路上悬停或滑动,如同贴在山壁上的一粒粒扣子。

    这是山派方案的改良和细化。山派方案简单而直接:在赤道附近选一个大的陨石坑,启用废弃多年的战前洞屋,坑底成湖,岩壁居住,水笼在山谷,爬坡而降雨,植被繁衍,生态圈形成。路迪的草案将整个场景绘制得更加丰富,画面十分动人,尤其是每座房子的四周都画上了高矮不均的树木,小车厢沿着磁场控制在树底随意穿梭,更给场景平添了几许动人的勃勃生气。

    路迪说着,注意观察弗朗兹。弗朗兹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路迪觉得这就是好信号。弗朗兹是少数几个让路迪佩服的人,他的时政文章发表得很多,虽然年轻,但说话已经相当有分量。在议事院,路迪只是普通的议事代表,说话机会很少,工作也一直琐碎,但他早就对上上下下的一百六十多位议员了解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如果赢得一个像弗朗兹这样的人物的支持,将会对整个方案的推动有多么大的帮助。

    弗朗兹没有说话,低头将屏幕上的计划书向下翻了两页。

    路迪看着他,各种情绪在心中旋转。他非常清楚,方案进行到这个阶段,相互比较的就不再是哲学思想和理念,而是一些实际问题,比如电力如何配给,供货如何运输,社区规划是否可行,以及必不可少的每一步的预算。技术层面的问题与资源效率比任何价值原则都更有说服力,当每一方都试图论述自己的方案是为了最多人的最大利益,只有计算能够说话。路迪非常明白,他需要抓住机会,如果他的技术能给某一方案提供帮助,就等于这种方案给他自己提供了帮助。

    他静静地站着,注视着弗朗兹,心里暗自翻涌。他会赞成吗,会不会带着信任他的人站到自己这一边呢。

    这是一个合纵连横的过程,谁取得同盟,谁就取得胜势。议事院中,强烈的保守派和强烈的激进派都属于少数,有相当大一批仍介于中间,前后犹豫。仅从目前的人数看,支持留城的保守派占据优势,但中间人士有不少似乎更倾向于激进的迁移。激进派赌的就是他们的态度。路迪在山派只是小兵,然而他从头到脚都是激进的。他看着弗朗兹,弗朗兹看着屏幕。弗朗兹看得越久,路迪就越对前景产生信心。

    等待很忐忑,但不是无限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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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朗兹浏览了路迪的整个计划书之后,缓慢地抬起头,问:“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你们的模拟实验?”

    “现在吗?”路迪有点儿讶异,但心中狂喜,“当然可以。随时都行。”

    傍晚,路迪回到家,径直来到爷爷的书房。

    汉斯一个人站在窗前,低头察看一本厚重的资料。在他身后,密集的书架探出一列,硬皮镶金边的厚书整齐地码放着,像一面顶天立地的碑。路迪没敢发出太大声音,他知道爷爷读书的时候最不喜欢被人打扰。而且他从小就知道,那些书本身就意味着肃静,它们是这房子真正的守护人。它们是话语,是高渺的理想,是准则,是爷爷对人的判断。火星的纸最昂贵,只有极少的书能被印刷,也只有极少的人能保有这么多凝结的文字。路迪知道自己可以骄傲,但必须尊重它们。

    汉斯听到路迪进来,转过身,将手中的书放下。

    路迪没有走近,只是站在门口轻声说:“爷爷,我回来了。”

    汉斯点点头,问他:“下午的后半段,你提前离开了吧?”

    路迪承认:“对,我带弗朗兹议员去看模拟实验了。”

    汉斯没有责备的意思,但也没有赞许,平静地问:“他怎么说?”

    “他很感兴趣,”路迪说,“我的方案他认为可行。除了可以减少隧道建设的成本,还可以更完备地利用能源,磁化道路可以直接利用山壁上布置的太阳能电池板,将来还可以利用高山流水的势能。而且……”

    “我知道。你们的方案我了解。”汉斯轻轻地打断他,又加了一句,“你动作很快。”

    路迪顿时止住了。他看着爷爷,想从汉斯的表情看出他是否富含深意。但是汉斯的脸色很平淡,几乎没有任何情绪的流露。路迪沉默了片刻,屋子里好一会儿没有声音,显得有一丝尴尬。

    前一天晚上,汉斯告诉路迪,这一次还是采用议事院投票。谷神的决策和地球交易都是由议事院投的票,这一次仍然延续这个传统。汉斯说这次只是投工程方案,从意义与可行性方面作出抉择,对未来生活方式暂不作任何规定,但路迪知道,工程方案就将决定以后所有的生活方式。他当时没有质疑,但是从那一刻就开始酝酿相应的最佳决策。汉斯说他动作快,实际上是他思维很快。

    “爷爷,”默默面对了好一会儿,路迪觉得这沉默有些不舒服,想要打破这寂静,“恕我直言,您是不是不想迁移?”

    汉斯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您知道,如果进行全民公投,很多年轻人会希望迁徙,要一个大的历史机会让自己崭露,而议事院以上了年岁功成名就的人为主,他们自然会倾向于保留现有局面,以有利于自己的地位。让议事院投票就是有利于驻留,不是吗?”

    汉斯又没有直面回答,仍然反问他:“这是你自己的抉择理由吗?”

    路迪微微窘迫了一下。“是。”他点头承认道,“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我觉得大部分人都是为了这个。”

    “是,”汉斯轻轻点了点头,“但我想这不影响最后的结局。”

    “不影响吗?我觉得会影响。”

    “你今天看到了,即便是议事院投票,你们也还是有很大机会获胜。”

    路迪又一次观察汉斯的表情,想看出是否有那么一丝讥讽或者感伤,可是他什么都没有看到。汉斯看着他就像看着一本书,有关注也有观察,只是没有内心情绪的流露。不知为什么,路迪对爷爷有了一丝胆怯,他觉得自己计划的所有步骤爷爷都看得清楚,但爷爷的意愿他却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