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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卡戎-第12部分

    片自动播放像现实的映照。妈妈黑头发黑眼睛热情如火在空气里发表演说,爸爸坐在对面手搭在膝上低缓地论述。他们就站在现在的他们身旁,笑靥明媚,目光穿过她的身体。还有另一个人,那个叫阿瑟的身材不高、头发深而卷曲、不多话的人。她对他的记忆很浅,但她能记得他抚摸着她的头顶,给她讲水手辛巴达的故事。他们的面容和身影定格在空气里,像透明的幽灵始终在四周呼吸。窗边的台面穿过时间,未完成的雕像沐浴着十年的光。

    “哪天去我都不怕,”纤妮娅盯着路迪,“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帮我们。”

    路迪微微笑笑:“你想听实话吗?”

    “当然。”

    “一个原因是,我想我爱上你了。”

    纤妮娅嘴角泛起一丝笑:“我不相信。谢谢。”

    “另一个原因是,我赞同你们说的。”路迪不以为意,仍然平静地笑着,“其实我早就想提出对系统机构的改革,但一直怕太刺耳,从来没对人说过。你们提出的所有弊病,机构僵化、方式单一、个人缺少自由,我都很赞同。你们提到了电路一样的行政机构,在我看来,绝不仅仅是行政机构,而是所有机构都有着电路一样的控制,不给人自由,从一个实验室到另一个实验室,只不过是零件一样的环节,按照设计运行,不需要灵魂。我早就想发起类似的改革了。我们都要求一个更好的世界,绝不能对缺陷视而不见。”

    “可是,”索林皱皱眉说,“我想你扩大了我们的主张,我们没打算涉及得那么远。工程机构太复杂了,我们没打算插手。更何况现在不是有实验室自由联络申报项目的制度吗?”

    “是,可是你们恐怕不了解。”路迪说,“如果你把每个实验室想象成一个元器件,电阻电容量子晶体管,或者随便什么,那么所谓的自由组合就是自发将自己融进电路,争相让自己成为下一个大电路的一部分,而一旦立项成功,剩下的只有重复与服从。你们知道谁是这其中受益的人吗?只有那些功成名就的老人。一旦他们掌握设计下一代社会电路的权力,就会利用身份让人归顺他们划出的轨道。他们的权力太大了。你们说的问题绝不仅仅是行政的问题,而是一个社会运行哲学的问题。我们既然要发起行动,就不能畏畏缩缩,要直接、要尖锐、要像一把刀直接插入这个世界的心脏。”

    没有人说话,寂静在等待。纤妮娅微微眯着眼睛,思索地看着路迪。索林和龙格相互看了一眼。

    “我觉得你说的问题。”龙格突然插嘴道,“症结在于丰功伟绩崇拜症。”

    路迪谨慎地问:“那你觉得呢?”

    龙格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问道:“可我们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路迪眼睛里闪过一丝黑色的光,笑了笑,慢慢走到书房另一侧的墙边,用手缓缓拂动,又快速在小屏幕里点选了几个选项,然后向下用力一挥,按动某个按钮,同时手臂滑过整个墙面,仿佛用手在墙上挥出熊熊燃烧的画面,声音冷静地说:“我想做的就是我父母曾经做过的事情。一场革命。”

    洛盈倒吸了一口气。

    她紧盯着对面的墙。墙上是老照片。照片里有她的父母,清晰的面孔,表情激昂,并肩站着,长身玉立。他们穿着庆典时的礼服,只是领口袖口都随意敞开着,显得华丽修长却不修边幅。在他们身后,两台高大的机械探矿车像两座猛兽蹲立潜伏,静静候命,车身上从顶到脚垂下巨幅海报,上面画着旗帜、神像、人群,写着巨大的“我们不要腐坏的压制”。

    照片静静地播放着,有更多人出现在画面,有的人蜂拥着向前跑,有的人挥动手臂向人群说话,有的人举起播映着动画的旗子,有的人围绕着康坦和阿黛尔向他们注视。在所有画面中,都有“要平等”或者类似涵义的标语和俏皮话,出现的人群不算广大,但有一种沸水般的热忱一直扑到画面之外。

    洛盈看得呆了。她慢慢走到墙边,像是要直接走进照片里。路迪已经离开屏幕回到讨论中了,讨论又开始了,纤妮娅好像说了什么,可是洛盈什么都没有听见。她伸出手抚摸着墙壁,像是透过画面抚摸到时间尽头父母的脸。

    她突然想起了眼镜,于是跑到门口,拿来戴上。她已经很久没有走入过全息的影像空间了,全息世界没有哪个时刻像这一刻这样诱惑她的进入。她戴上眼镜,全神贯注,在照片突然搭建成的三维立体世界里左右张望,克服暂时的晕眩,努力辨认身边的场景和身边的人。

    她身边不是父母集会的地方,也没有父母的存在。也许是选错了,也许是刚才的照片没有全息的版本,程序自动为她定位了其他。总之她没有看到她想看的场面,而是掉落在一个肃穆却有些阴郁的大厅,周围有很多人沉默地坐着。她认出这是在议事院大厅。周围的沉默显得非常刻意,有一种压抑的氛围在四处蔓延。

    这不是她感兴趣的场景。她刚想离开,回到文件夹重新寻找父母的照片,可就在这时她看见了爷爷。他从一个侧门进门,迈着平稳的步子坐到主席台上,在他身后跟着一众叔叔伯伯。他开口说话了,可是她听不见他说什么。照片没有声音,或者是有声音但她没有找到开关。她只看到他的面容非常平静,只是隐隐约约透露出悲伤、疲倦和负疚,他像是在做什么陈述,又像是对着所有听众做自白。他解下了胸前一枚金光闪闪的徽章,静静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环视全场。

    接着,她看到了胡安伯伯。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画面出现了很大的转折。胡安伯伯从他的位置上忽然起立,打了个手势,现场的所有人便都顺着他的手向上望去。洛盈看不到他们在看什么,她只能看到胡安伯伯面容非常严厉,显得气势汹涌,黑亮的脸膛上挂着谁都不敢轻易挑战的强硬和冷峻,挥手镇压全场。

    她还想再看,可是突然一下,画面全黑掉了。

    她摘下眼镜,看到哥哥站在她面前。他关了控制屏,身旁的墙上也已经空空如也。他接过她的眼镜,她想从他手里夺过来,可是他从容地将眼镜收回到自己的随身口袋,面无愠色,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他朝她摇摇头,表情和缓却居高临下,似乎在说“听我的,我是为你好”。

    洛盈心里气恼,赌气地摇摇头。自从裙子事件之后,她最不喜欢哥哥的态度就是自作主张的“我是为你好”。她渴求地朝他望着,可是他已经转过身,朝房间外走去。她追上他,这才注意到,其他几个男孩女孩已经先他们一步离开了房间,房间又空寂了,像什么人都没有来过一样阖然空寂。

    “哥,”下楼的时候,洛盈停在栏杆边叫住路迪,“那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路迪转过身,微微仰头看着她。

    “我看到的那些影像。”

    “我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

    “哥,发生什么了吗?你的态度为什么不一样了?两个月以前你还反对革命。”

    “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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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啊。当时我问你为什么爷爷禁止示威革命,你说那太危险,就该禁止。”

    “哦。”路迪没有什么表情,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也许说过吧。但我有点想不起来了。”

    洛盈犹豫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你变了。”

    路迪的嘴角浮起一丝笑容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他们默默地下了楼,纤妮娅他们已经到了门口,点头向他们挥手。路迪和他们似乎又约了什么,但洛盈没有什么心情听。纷繁的画面在脑中盘旋,仿佛替代了现实周遭。

    第二天,洛盈来到北区第一飞行中心。这是她第一次来这里。飞行中心建筑宏伟,人影稀少,辽阔的大厅由四十根银灰色的立柱环绕一周撑起,地面交错着静止的滑道。大厅四周有仪器设备自动运转,安静而井然有序。

    洛盈远远看见安卡,他正一个人忙碌,没有看到她。这一天是他值班的日子,洛盈在公布的排班表上查到,没有和他预先打招呼,就自己来了。安卡背对着她,低着头像是在修理什么东西,俯身的后背显得宽阔平坦。洛盈轻轻地走过大厅,敞阔的存储空间躺着两架崭新的飞机,银白色,流线造型细长,外表光滑闪亮,看起来像两条线条完美的搁浅的海豚。高昂的钢架搭在大厅四周,机械臂严谨地收着,带着不怒自威的庄严。大厅里除了安卡一个人都没有,墙壁上一闪一闪的监控小灯像是带有意识的陪伴者。

    安卡在侧墙边的架子旁,单膝跪在地上,双肘撑开,双手正在装配什么东西。在他面前,一个拆开的白色部件分两半躺着,如同两块打开的蛋壳,一半几乎空着,另一半布满密密麻麻的电子插件。

    “安卡。”洛盈轻轻叫他。

    安卡回过头,有点惊讶,用手背蹭了一下鼻尖上的汗珠,将鼻尖蹭脏了。

    “你还在修飞机吗?”

    “嗯。导航仪。”安卡摊开手指指地下。“快完事了。”

    “之后就可以飞了?”

    “但愿可以。”安卡叹了口气。

    洛盈看着他倦意丛生但专注的面孔,不知该怎么安慰或鼓励。

    “你都是这么手动修的吗?”

    “那当然不行了,”安卡摇摇头,“集成密封的小部件打不开,都是去维修站申请的操作时间,用机械手臂干的。”

    “好厉害!”

    “要不然能怎么办呢?”安卡无奈地笑笑。

    “费茨上尉还是不肯给你好飞机吗?”

    “肯。但要让我当众检讨。”

    “这样啊……”洛盈于是不再问了。

    安卡看看她,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又蹲下,手里开始忙碌。洛盈坐到旁边一只小工具箱上,静静地看着他。

    “你今天怎么想起过来了?”安卡边修边问。

    “有……两件事。”洛盈说,“一件是想问问你,在飞行系统里,胡安伯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安卡抬起头,双手停下。“怎么问这个?”

    洛盈将她看到的画面大致说了,然后又补充道:“不知道为什么,胡安伯伯给我的印象总是每次都不同,有时候那么好脾气,有时候又那么厉害。我不知道那一次发生了什么,所以想来问问你。”

    “这个我也没有听说过。”

    “胡安伯伯在系统里是什么样子呢?”

    “他……”安卡想了想,“是个有思想的人。不过似乎是个反道德主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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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也说不好,只是一种印象。”安卡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他讲话不多,我们平时也不太能见到他。”

    洛盈点点头,又问:“飞行系统平时可以调兵是吗?”

    “是,可以。”

    “为什么呢?按理说,飞行系统不是只能决定运输和巡航吗?”

    “按理说是的。可是飞行系统的设置从始至终都是军事化的,随时可以调动。”安卡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还记得我们从山谷飞出时看到的基地吗?”

    洛盈仔细回忆了一下:“你是说最后我们飞在空中看到的那个?离安其拉峭壁不远的那个?”

    “对。”安卡点点头,“我回来以后才知道,那里是一个秘密军事研究中心。”

    “军事?”

    “是。下属于飞行系统。”安卡说,“据说当初是胡安总长亲自设立的。”

    “是吗?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洛盈很诧异,“难道爷爷也同意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洛盈沉默了一会儿,近来进入心里的信息越来越多了,都是从前没有听说过的事情。她还不知道该怎么看待它们,只觉得她的世界远比她能看清的复杂。安卡也若有所思,手中的事情暂时停下了,眼睛微微眯着,无焦点地看着地面,胳膊搭在蹲着的那条腿上,像是在琢磨什么问题。

    “这周日,你来吗?”洛盈轻轻地问。

    “周日?”安卡看看她,“周日做什么?”

    “就是我们的游行集会啊。”

    “干吗的游行集会?”

    “纤妮娅发起的,号召房屋和身份流动起来的游行。群发的邮件不是一直在讨论吗?你没收到吗?”

    “哦,”安卡有点无所谓地说,“收到了。但没怎么注意。”

    “那你去吗?”

    “我不知道,看情况吧。”

    安卡显得很淡漠,有点心不在焉,修长的手指又开始忙碌。洛盈看着他忽然觉得他离自己远了。她今天来找他,其实是想说说心里不安而纷乱的感觉,寻求一些温暖慰藉,而不仅仅是谈论一些他们本身并不能很好理解的大事情。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了,安卡就坐在她对面,但她没办法让自己的惶惑传递出来。她回想山洞里那个寒冷却温暖的夜晚,觉得似乎已经很遥远了。他们回来之后一个月隔离,之后又都在忙,匆匆见了也没几句话。洛盈忽然觉得两个人之间似乎也没什么特殊,曾经若有若无的温情更像是临时的一阵情绪起伏。她想起纤妮娅的话,想起纤妮娅对一切长久感情的悲观态度。

    “你关心我做的事情吗?”她一阵冲动,突兀地问。

    安卡抬起头,有点迷惑:“什么事?周日的事吗?”

    “不是。我不关心周日的事。”

    “那是什么事?”

    “不是任何一件具体的事,而是问你关心不关心。对我。”

    安卡看着她,眼神似乎悲伤了一下,又忽然变得遥远:“你想让我说什么呢?”

    洛盈哽住了,安卡的淡然让她刺痛起来。她有点伤心地说:“我想让你说什么呢?我能让你说什么呢?”

    安卡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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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盈沉默了一会儿问他:“你相信永远的感情吗?”

    “不信。”安卡说,“我从来不信这些东西。”

    洛盈什么都没有再说。她站起身来说要回去了。安卡点点头,让她小心,说自己还得值班,不能送她了。她其实希望他说些什么或者留她再坐一会儿,可是他什么都没说,于是她默默地离开了,径直走出大厅,一路没有回头。

    吉儿

    路迪哥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吉儿这一天心情很复杂。路迪的举动很怪,她偷偷思量,像一种暗示,也像一种表白,但有些地方觉得又不像。这世上再没有更复杂的状况了吧,她想。她很想相信她的直觉,但又怕是自己太感性,太小题大做。

    一般人都不知道,我其实是个悲观的人。她自言自语。明明期待幸福,但幸福离得稍微近些,就不敢相信了。

    她重新在头脑中理清思绪。

    事情发生得一点征兆都没有。路迪就那样走过来,请她第二天跟他去参观实验室,吉儿只觉得满心惊惶。他是当着大家的面来和她说的,就像书里写的一样。她和伙伴们坐在花坛边,他和朋友们从一辆隧道车里出来,看到她,走过来,和她的朋友小声打了招呼,走到她身边,问她愿不愿意第二天一起去新水利方案的工作间。他笑容明朗,态度彬彬有礼,语气又不容置疑,她好半天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吉儿不知道当时自己有没有脸红,现在只觉得两颊微微发烫。尽管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还是用手捂着脸,轻轻咬住嘴唇,不让笑意蔓延。

    ……既然是邀请,就算不当成表白,也至少表示一种好感吧。至于为什么不去音乐厅,却去实验室,那也许是要我了解他的工作呢……可是,当我问他明天穿什么好,他为什么眼神显得那么疏远,而且还不时去看旁边的莉莉呢……路迪哥哥会不会是喜欢莉莉,所以才和我说,故意气她呢……应该不会,路迪哥哥不是这种人……但我看着他的时候,他真的显得有点尴尬啊……从来没听说路迪哥哥喜欢谁呀。

    吉儿觉得有些心痛,长长地叹了口气。

    有什么办法呢,她想,谁让我太敏感,能注意到那么多别人注意不到的细节呢。她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她看到镜子里的女孩很伤感,圆圆的脸上挂着不为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