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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卡戎-第21部分

终在质疑人和生活的确定性,在他的片子里,他把日常生活拆解又重组,一切表象似乎都是不稳定的,可以流动,也可以扩大或散失。在这样的过程中,一些意义消解了,一些结论怪诞地凸现。

    伊格开始明白老师留在火星的理由了。所有这些片子,所有这些尝试性的故事和场景,在地球的环境都无法获得出路。老师感兴趣的始终是生活的消解,而这兴趣没有人需要。人们需要的是生活的指点,而不是生活之外的指点。在网络上,最容易成交的是满足人需要的片子,比如给人一个孤独时可以交流的幻影,比如含有香水味、血腥味的,携美女与人搏斗和神秘启示的,这些都是全息电影的最大优势。仇恨社会的发泄电影也有相当多的支持,但是很少有人会买老师的片子,不管它们实际上是否奇妙,它们也难以在交易中生存。

    老师的所有片子都存在数据库里。他走后,他的空间一直由珍妮特管理。

    对于数据库,伊格搞不清楚它的完整样貌与结构,但他知道它无比庞大。他几乎是直奔主题,直接搜索老师的个人空间。但他在到达空间的路径上,曾经瞥见如千年古树的枝杈般繁茂的旁支分叉。如果每一个生活过的火星人都有一个自己的空间,那么空间个数至少有几千万。再加上几十万个工作室空间,不停更新的综合公共空间、展览空间、互动空间,整个数据库就是另外一座火星城,巨大的虚拟城。一个人的个人空间就像他的家,城市公告牌就是广场,家中存放作品,广场滚动出公告,邀请其他人去欣赏。正如千年古树,叶茂枝繁。

    伊格没有对整个数据库多加漫游,一方面是没有时间,另一方面是因为珍妮特的请求。

    请保守秘密好吗。珍妮特给伊格密码的时候,诚恳地说。除了阿瑟,我们从没有给外人进入的权限,里面有很多自由的东西,开放,但是非常重要。作为管理员,我不应该越过职责。但你是阿瑟的学生,我希望你看到他的遗产、他的片子,还有他生活过的世界。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声音仍有哭后的沙哑。除了我自己,我希望还能有一个人帮我记得。阿瑟的八年都在那里,我怕哪天我也死了,这世上再没有人知道。你什么都可以看,片子也可以带走。但请保守秘密,好吗。

    好的,我保守秘密。伊格郑重地承诺。

    他不会告诉别人的。他从来就没有和谁提起。老师把人生最重要的一部分留在了这里,他将用缄默继承这段时光。老师留下了片子,珍妮特为他敞开空间,这都是他所得到过的最珍贵的馈赠。他想在这个世界慢慢环游,理解老师找到的东西,寻找老师留下与离开的理由。

    在伊格看来,地球上无可阻挡的庸俗化正是二十二世纪的症结。知识的平民化从二十世纪就开始全面笼罩世界,但那个时候还留有了一些古典时代的尾巴,还有一些人为了伟大高贵的思想智慧而活,可是到了二十二世纪,一切伟大都消散了,根本没有人再追求这些,人的目光缩短到不能再短的程度。没有至高智慧的追求,文明就开始庸俗。这是属于所有人的痼疾,包括他自己。他带着疑虑来到火星,不知道老师是否在这里找到解答。

    从个人的角度看,一个世界是一个房间。他可以一生住在一个房间,也可以推开一扇门,进入另一个房间。有时想起走出屋子会觉得可怕,但有的时候,进门出门只是转换的一瞬间。从空间的地图看,一个人比房间小,但是对人自身来说,一个房间只是生命暗流的一部分,在时间的地图上,人比房间还辽阔。

    从表面上看起来,地球和火星的创作生活没有太大差别,创作、公开、争取他人欢迎,但是没有谁比伊格更清楚其中的真正差异。地球上也有公开发表作品的空间,表面看起来也民主,然而那是一种超级市场式的瞬时空间,每一部作品进入交易区,都像一瓶牛奶,需要迅速找到买者,迅速被人从货架上提走,否则就将过期,退回原厂。三天,或三十天。交易,或死亡。每个仓库都期待零存储,每个买卖人都关注新鲜货。如果短暂的交易中无人问津,仿佛作品也会腐坏变质。理论上讲,一部作品可以静静地置于货架上,直到有人发现,但实际情形中,这种情况永不会出现,没有当场的交易,就没有浪费成本的保存。阿多诺曾说,写作的希望不是对世界有影响,而是某天、某地、某人能完全了解他写作的原意。但这种希望在他死后两百年,最终被证明只是幻想。

    在这样的瞬时买卖里,容不下对至高智慧的追求。伊格在这样的超级市场里生存了七年。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他试图追求高渺的思想,为此不惜与整个大市场隔离。他的片子属于某种特殊的小型卖场,类似于高价的有机水果卖场,与工业品相区别,购买者坚定。他只在这里出售,也只在这里购买。他有固定的小圈子,就像一棵堪萨斯南方受雨露滋养的树,结出的苹果不多,但有特殊的乡愁和气味。这是他一贯的风格,也是泰恩有意的安排。泰恩从一开始就提携伊格,给他做计划,劝告他稳定的圈子才是出售的关键。

    尽管如此,伊格在地球仍需要四处奔波,坐在高楼顶端、轻质合金的高级办公桌旁,对每一位可能的赞助商阐述自己下一个计划,夹着新口味的香烟,不谈艺术,谈自己的市场份额。他每周两次到网络见面站与网友见面,化为虚拟人,摆出造型,兜售自己的所作所为。这是他久已习惯的生活,甚至占去了比创作更多的时间份额。

    现在看来,这一切在火星都是不必要的。他们不愁生存,不考虑发行,不用做广告,不用求利润。这是一种什么状态,伊格几乎不能想象,但他能感觉到这种生活的巨大吸引力,至少对他来说,衣食无忧,心无旁骛,整日只谈创作与理想,实在是比什么都理想。

    伊格想等片子全看完,再约珍妮特好好谈一次。他以一个叛逃者的眼光看周遭的世界,心中开始困惑丛生。他觉得老师的离开并不自然,就像一个只身到荒野流浪的人,伐木砌石,修建篱笆,却在木屋落成的那天回到城市。一个世界刚亮起,就在另一个世界中隐去。

    这是为什么。他想。难道房间之间,是一道旋转门?

    这一天早上,伊格照例来到会展中心大厅。

    会展中心是火星最高大的建筑,也是博览会召开的主要地点。地球展品均在此展出,代表团和火星的谈判也在这里的中央会议室。会展中心构造特殊,五层的建筑像一座金字塔,最下面一层是宽广的大厅,上面每一层缩小一圈,到了最高的第五层就只有一个会议室了。此时此刻代表团正在会议室谈判,地球的各色货物伴随火星的居民在一层流连。

    没有展览会的日子,会展中心大概会被用作一个科学技术博物馆。火星通常的房屋立柱都会添加不透明的色彩,以遮挡其中运行的机械结构和电路设施。但会展中心不同。大厅里矗立着许多根粗壮的柱子,每一根都是透明的,裸露着内部结构,仿佛内容特殊的水族馆展柜,又仿佛在透视仪上看到的生物体骨骼。每根柱子旁边有展示牌,介绍柱内设备的技术与功能、开发人及演化年表。基本上,房屋所有必要的保护和控制都由这些电路完成,从加温隔热,到宇宙射线粒子屏蔽,再到水循环与空气循环,墙体本身起到天地的作用。伊格拍摄阅读,从中了解了不少。

    通常的早上,伊格会先尽职尽责,在会展大厅拍参观者,在会议厅拍交谈场面,然后就按照自己的心愿,到城里其他地方四处参观、闲逛,拍他眼中新鲜有趣的画面,拍火星生活。谈判的内容没有多少有趣的地方。双方都反复陈述着相同的话,希望陈述得多了,对方就能接受。每天的例行通报都是:双方友好地交换意见,就关键性问题展开讨论。熟悉谈判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又是一天的重复,无实质进展。地球代表团在虚张声势之下隐藏着混乱,某国代表的意愿常常被另一国代表阻挠,伊万东诺夫说过的话,王会站出来否定,自身达不成共识,暗自争斗,远不像火星一方言辞整齐划一。这几天地球上经济危机,技术股大跌,各国都受影响,因此都期待利用火星技术让自身从危机中走出,但同时都忌惮他人做同样的事情。这些让伊格不感兴趣。他每天在会展中心消磨的时间不会太长,通常是例行过场后迅速离开。

    这天早上不一样。他刚刚戴上拍摄眼镜,就远远地看见了洛盈。她穿着便装,和另外两个女孩儿走在一起,身旁带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儿。

    伊格兴奋起来。对他来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他确定他很想拍这个女孩儿,但不想跟踪。他有猎犬般的敏锐,但也有木头般的执拗。他不愿意偷拍,即使偷拍让人更敏锐,他也不愿意。他三天前去舞蹈教室采访拍摄了她一次,但还没在舞蹈教室之外的地方见过她。她每天都要训练,难得出来,更难得让他遇到。他不知道今天能否有机会交谈。

    伊格远远地观察着,想从外表摸索这个女孩儿的个性。洛盈今天穿了深灰色宽松柔软的阔脚长裤,垂感很好。短上衣外面,套着一件长而宽松的无袖罩衫,和长裤一起摆动。头发也是松松地夹着,给人的感觉像她的衣服一样,随意又舒适。她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对自身和周围的一切都不太在意,跟其他人走在一起却说话不多,头脑仿佛处在另一个世界。他不知道她是一直这样心不在焉,还是这一天特别有心事。只觉得她迷惘的样子很特别,迷惘得很好看。

    洛盈走在几个孩子中间,由人挽着,并不主导方向,好像向哪边都可以。她的步履很轻盈,和身边蹦蹦跳跳的红头发的女孩形成鲜明对比。

    伊格向她们走过去,和她们保持一定距离。他启动眼镜,以长镜头跟随她们的脚步。

    三个女孩儿走得闲散,大多是跟着两个男孩儿的步伐。伊格认识其中一个。鲁奥·贝弗利,贝弗利先生的儿子,代表团中唯一一个小公子。此时他站在各色物品前,用毫不掩饰的炫耀口吻指指点点。另一个男孩儿圆圆胖胖,比鲁奥高出半个头,看上去很憨厚,但脸上带着明显较劲的倔犟,似乎总在寻找反驳鲁奥的理由。

    鲁奥似乎处于下风,有点不高兴,撇着嘴大踏步往前走。白衣男孩儿连跑带跳地跟过去。

    “托托,别乱跑!照顾客人!”洛盈旁边的红发女孩儿在他们身后叫道。

    伊格觉得很有意思。他喜欢拍摄生活里的普通人。喜欢拍他们的骄傲自得、不屑一顾、争强好胜和一惊一乍。他每天在展览会穿梭,都能看见不同类型的火星居民。人们对现场展品的态度通常各不相同,又都共同迥异于地球态度。这是让伊格觉得最有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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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格跟上他们。

    当几个少年来到健康产品展台前,名叫托托的男孩指着一只离子壶问道:“这是什么?”

    鲁奥一下子来了精神,说:“这叫离子壶。它可以根据你的体质,配合出最适合你的离子饮料,选择最合适的元素搭配,保证最充分的营养。还有配套电子探针,可以随时检测你的身体酸碱度、微量元素浓度,让你的体液总保持在最健康的水平。”

    托托笑了起来,圆鼻头被脸颊挤住:“真是蠢人的说法!”

    “托托!”红发女孩使劲拍了他后背一下,叫道,“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托托嘟着嘴分辩道:“本来就是嘛!人的酸碱度和离子水平都是可以自我调节的呀。要这玩意儿干吗?”

    鲁奥说:“这你就不懂了。专家说过,人自己的调节总是会上下波动,达不到最佳的。”

    托托反问:“波动怎么了?本来就应该波动的呀。”

    鲁奥摇摇头说:“我亲自试过呢。我家有最新型号的,我有一个月没用,就是觉得疲劳和感冒都不容易恢复。”

    托托咧开嘴笑起来:“那是当然!你用惯了这玩意儿,还能自我调节才怪呢。”他兴致高涨,眼睛眯成两条缝,“我们老师早说过,地球人最爱唬人,这叫制造欲望。”

    伊格在心里一凛。他没想到托托会蹦出这样大人的词汇。他说得一点错都没有,商品的精髓在于欲望,当欲望满足就制造欲望。谁能造出新欲望,谁就能立于市场中央。这道理没错,只是从托托的口中说出让人觉得颇值得思量。这说明火星的教育从很早就开始讲述商品经济的弊病,他不知道托托能懂得多少,是仅仅记住了口头的标签,还是真的早慧得能理解制度。

    鲁奥说不过托托,脸上一阵尴尬,把头扭到一旁。他很想学他的父亲,永远在脸上保持涵养,但却只学会一本正经,却还没学会圆滑处世。他脸庞很窄,两只眼睛离得有点近,不高兴的时候五官都紧紧拉成直线。他是商品社会的理想产物,笃信广告就像笃信真理,以为卖家的考虑都是为了买家。

    “那你们是什么?”他不甘心地辩驳道,“你们是压抑欲望。是毁灭人性!”

    “胡说,”托托也恼了,“明明是你们制造欲望!”

    “是你们压抑欲望!”

    “是你们……”

    “好了好了,”红发女孩儿连忙将两个人打断,嗔怪着说,“都是有教养的小绅士,这么吵像个什么样子。你们让洛盈姐姐评评理,看谁说得对不就行了。”

    她说着拉了拉洛盈的手臂,希望她挺身而出,平息争吵。

    洛盈这才从心不在焉的散漫中走出来,看看她,又看看身边的两个男孩儿,平静地说了句:“欲望?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欲望吧。”

    红发女孩儿想了想,似乎觉得这个答案太模糊,怕两个男孩又吵起来,就顺着她的话问道:“你在地球上也为购物疯狂吗?”

    “不疯狂,但也常常买。”

    “每个月买鞋子?”

    “差不多吧。”

    “没穿坏也买?”

    “嗯。”

    “为什么啊?”

    洛盈拍了拍她的手,说:“在舞团的时候,买东西是种娱乐。就跟咱们开舞会一样。”

    “啊?真的吗?”红发女孩儿的兴致慢慢高涨起来,不再管两个男孩儿,开始顺着自己的兴趣问下去,“这怎么能一样呢?难道他们那儿买东西和咱们这儿不一样?”

    “不太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说说,说说。”她怂恿洛盈,“你上次说要讲地球的事,一直没讲呢。你当时在舞团是怎么样的?你们平时没有舞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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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但不是咱们的舞会。”洛盈说,“他们那儿的舞会,都是不认识的人。临时认识,临时跳跳舞。事先也不用邀请舞伴。我们也去,但不是每个星期固定的时间。有的时候连着两三天一直喝酒跳舞,也有的时候两三个星期不去。舞团的女孩子都喜欢买东西,没有什么安排的时候,她们就去买东西,我有时候跟她们一起去,有时候不去。什么事一旦习惯了,就没什么理由了,每个星期都去的话,要是哪个星期没去就很别扭。

    “他们那儿买东西确实和我们这儿不太一样。我们不是大部分东西都直接订货吗,他们不一样,他们大部分东西都是以很漂亮的方式摆出来。商店和公园是一体的,就像一座小山一样,走廊上上下下像迷宫,还有华丽的小火车,一路穿山越岭,路过商店,一边走,一边就能看见衣服鞋子玩具摆得像童话里的场景,你忍不住就买了。男孩和女孩约会也多半会去买东西。我刚到那儿的前两年住的大厦其实就是一个大商场,也是一个城市,跟咱们这个中心形状差不多,金字塔形,不过有两百层高,我们住在一百八十层,在五十层训练,二十层吃饭,一百二十三层跳舞,每层都能购物。你要是去了,可能比我买的还多。”

    “两百层啊!”红发女孩张大了嘴叹息起来,“那得有多高啊!”

    鲁奥在一旁,听得很得意,嘴角露出一丝浅笑,仿佛这壮观是他的功绩。

    “那你后来不住了吗?”红发女孩又问。

    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