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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卡戎-第25部分

    而问他:“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么多呢?”

    “因为我想了解你。”

    她站住,正在筹措回答的话,忽然不经意瞥见他书包带上夹着的纽扣眼睛亮着的是绿灯,这是正在摄像的标志。

    她一下子愣了,突然有一种像是上当的感觉,心咚地向下沉,眼睛里悄悄涌出了泪水。她原本不想多说话,可是以为他愿意听,就慢慢地放下防备一点一点说了,她说得不算多,可是每一句话都是搜索内心敞露而准确的表达。可是他原来只是为了拍一段镜头。

    “可我不想被你了解。”

    她的语气很莽撞,可是她觉得他比自己更莽撞。他想了解她,可她凭什么要被他了解?他很好奇,他说话尖锐讽刺,他是一个探究人心的导演,他带着审视与猜谜似的智力乐趣。可是这就能了解他们了吗?她和她的伙伴们。他们切肤的困扰,他们年少的隐忧,他们因为穿梭两个世界而生成的真真切切的疑惑与不安,他能了解吗?就算想了解,又能了解多少呢?他始终是站在河对岸的,他说得都对,可他不疼。他是旁观者,旁观者永远都不疼。所有的问题都是生活者的问题,一旦旁观,就再也没有任何问题了。

    “你以为,”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没有落下来,“两种都不信是什么好玩的事吗?”

    她说完一个人跑了,留下他站在花园,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睡醒的时候已是夜晚,洛盈躺在床上,回忆白天的事情。

    她的心情仍然有一点不平静,一觉醒来,白日里的花园和小径还是历历在目。

    她默默地问自己,为什么对两个世界的比较如此敏感,以至于不能正常生活,又如此想从其中找到共同的东西。她知道人有一种能力叫做适应,如果她只是简单地去适应,那么一切会好过得多。

    可是她总觉得那样会让自己不安。她也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在心里隐隐催促着,让她总是忍不住将两种生活不仅仅当成制度安排,而是当成整体的哲学。

    她记得地球人总说他们是自由的,并且为此骄傲。她尝试了他们自由的滋味,相信他们没错,也在内心爱上那种漂泊。可是她记得,小的时候他们在火星的课堂上也听说过,火星人才是自由的,衣食的保障让他们有免于拍卖自己的自由。他们说当人不得不靠拍卖自己的思维来换取生活收入,那么人必定会被生存的挣扎所奴役,说出的话就不再是自己的话,只是钱的意志,只有在火星,人才自由。她还记得小时候熟识的莱昂·热罗姆十九世纪的油画《拍卖奴隶》,那画面是如此动人,以至于在地球上她久久不敢在网络上销售自己。

    如今走过两个世界,她不知道哪一种是更大的禁锢:是分配衣食的系统,还是为生存斗争的贫困。但她知道人们都是爱自由的,越是看上去差异,越是骨子里共同。

    自由!生活就是艺术,而艺术的本质是自由。

    她忽然听见了妈妈的声音,温柔的、充满热情的声音。这是妈妈在她五六岁的时候说过的话。

    她的心一瞬间温柔起来了。她记得妈妈带着她一起参加各种艺术活动。那时自己还穿着粉裙子,被妈妈抱在怀里,在书房听笑语盎然的大人们说话,看窗口射入瀑布一样的阳光,越过书本,照在大人们神采飞扬的脸上。有的人滔滔不绝,也有的人始终沉默微笑,但是每个人身上都流淌着一种不受约束的不羁的气息,妈妈在他们中间笑,眉眼生动婉转,有自由的味道。她觉得那像是一个异域的世界,她只是小娃娃,但她在那里很快活。

    你知道吗,你是随光一起降生的孩子,你的降生就是一场神奇的艺术。

    妈妈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那个时候她还那么小,还不能明白妈妈的意思,她只是歪着头坐在妈妈膝盖上,看妈妈眯起来的眼睛,知道她喜欢自己,因而内心十分骄傲。她那时大概只有四岁。

    回忆一点一点流进心里,她记不得任何连贯的情节,但她记得那些闪着光的话语和片段。它们沉睡在她记忆的深海,很多年不被意识的探照灯照亮,但它们从未消失,在越来越多的搜索与思量中,冰层一寸一寸融化,海水泛起波澜。

    纯白的月光照进来,床在窗边,和窗台连成一体。窗外框的四周都种着常春藤,枝条绕花栏蔓延,垂下长而柔软的天然帘幕。窗口像夜晚的贝,月光像天堂的神谕。

    夜色温柔,她忽然又想去看看爸爸妈妈的房间。

    她爬起身,套上一条裙子,从床上跳下来。

    穿过寂静的楼道,她重新来到爸爸的书房。

    书房里还是和上次看到的时候一样,一尘不染,只是她一眼看到,原先桌子上的花已经不在了。

    房间回到平时正常的空净状态。月光下的屋子像空寂的舞台,夜晚像一场无人的戏剧。洛盈慢慢走到舞台中央,顺着墙根走动,在书架搭成的背景中,用没有人听得见的声音念出寂静的独白。爸爸妈妈,你们听得到吗?她默默地说。我现在才发现,我记得你们的话。我到过地球了,学会一个人上路了,我以为忘掉的东西原来都还在我心里。

    四周无声无息,没有回答。

    不知不觉,她重新来到月牙桌旁。桌脚边上已经空空荡荡。她在四周看看,摆花的位置平平凡凡,没有塑像,没有装饰,没有隐秘的暗门。

    除了两串数码。

    洛盈忽地俯下身子,银白色的月光照亮地板边缘的包络线,两串用小刀刻下的数码微微反光,清晰可见。她有点紧张,仔仔细细地看。第一串是九个字母,第二串是十三个字母与数字的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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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这两个长度,她非常敏感,那是个人档案空间登录名和密码的长度。

    她跳起来,从架子上找来纸笔,跪在地上,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抄录下来。然后站起身,顾不得头发上沾的灰尘,跑到墙边的登录端,进入自己的数据空间,再从自己的空间出发,搜索纸上炭笔写下的登录名。她的手轻轻发颤,用一个指头慢慢敲击。

    妈妈的名字。她点击进入。

    眼前的屏幕瞬间转为一个房间。这是空间的三维形式,她忙去门边取来立体眼镜。档案空间可以布置为二维或者三维,二维方便浏览,三维有直观印象。工作室与论文往往用二维,私人界面和艺术作品常常用三维,在立体空间里,作品有全息记录,电子日志可以做成书的样子,可以用声音播放,也可以刻在山壁上,看上去可以抵抗时间的侵蚀而不朽。

    这是一个石壁环绕的房间,和火星处处轻灵透明的墙壁与球形穹顶不同,倒是很像洛盈在地球上到过的文艺复兴时期建筑,长方形的厅堂,线条笔直,青灰色巨大岩石砌成的墙壁,高昂的平顶有壁画,四边有石膏雕刻的繁复的天使。房间不算宏阔,但顶天立地的巨大窗扇在廊柱之间透出光,让室内的光影显出纵深的延展。房间里铺着地毯,错落着壁龛和展台,妈妈雕塑的三维影像就在这些展台上,雕塑做成展览,呈现出神秘而永恒的姿态,整个房间带着一股来自异星的远古气息。

    洛盈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是妈妈的记忆之库。

    她开始在房间慢慢走动,手轻轻触摸那些凝固在塑像里的灵魂。那些身体有扭转的线条,双手向天空伸着,肌肉紧绷,仿佛日复一日地渴求着永远求不到的东西。虚拟阳光从竖长的窗口倾泻而下,白光洒在雕塑身上,使它们看起来像悲剧中定格的角色,在展台上让悲哀永驻。

    她拿起一只花瓶,古色古香的长颈阔肚,仿佛古埃及玛雅文化时期似的文物。

    端详了一会儿她发现,花瓶上面刻写的是妈妈的日志,自动显示成仿古的花体。

    〖小盈是天使,带来光。〗

    她看到这句话,目光一下子定住了。

    〖有时候人以为很懂生活了,但是一道光仍然能让你质疑一切。人永远不能真的掌握生活,所谓的理解应该是一种无穷无尽的自我反诘。交流,交流是灵魂。老师的到来无论如何都是一件重大的事件,小盈出生的这一年,终将载入火星的史册。〗

    我出生的那年,洛盈想,也就是十八年前,那一年发生了什么呢,老师又是谁呢?

    她的心怦怦地跳着,仿佛在虚拟空间都能听到,穿透深沉的寂静在房间里震动。她仔仔细细地看着,妈妈的日志优美而含糊,没有明确的说明。旁边有一只瓷碗,又有一个盘子,每一件文物上都有一两句简明清丽的句子,像在悠长时光上蜻蜓点水。

    她很想细细地将每一篇日志都看一遍,直觉告诉她,她接近了一段从前不曾知晓的往昔事件。但就在这时,展室敞开的门外面突然响起了什么声音,似乎是有人刚从外面登录了。她心微微一跳,抬头犹豫了一下,将盘子放下,踏出门外。

    塔

    伊格看到洛盈的时候,吃了一惊。

    他站在一片从未见过的虚拟广场上,不知接下来该往何处走去,就在这时,他惊奇地看见洛盈,从广场一侧的灰色大门里走出,红色的裙子在石壁映衬下显得十分亮眼。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他来到这里,是因为在老师的一篇日志里发现了一个超链接。

    我们常常在这里发表观点,跨越距离,这是最好的时光。

    老师这样写道。他看到“这里”二字的色泽与周围有些差别,将手放上,身边的世界就迅速变换了样子。他来到这里,但不知这里是哪里。

    眼前是一片空旷的矩形广场,巨大的暗灰色石板铺地,带长廊的石砌建筑环绕在四周,长廊里能看见庄严的雕像。广场空无一人,中央有一眼干涸的水池。四周的建筑线条尖锐,肃穆阴郁,四角有尖顶塔楼,如同诸神傲然俯视。人站在广场中部,立刻感觉孤立而渺小。广场一端是细长的出口,夹在左右两侧险峻的建筑中间,显得明亮发光。另一端矗立着一座高耸的教堂式建筑,同样是哥特式风格,正面窄而狭长,拱顶轻捷,大门紧锁,扶壁如剑锋,直插云霄。他起初想向教堂走去,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对另一侧的出口更为惦记。他边走边回头,出口外的光像是奇异的吸引,他越是背向它,越是觉得它明亮。他走到一半,改变了主意,转身向对面,走向另一端出口的小径。

    而就是在这时,洛盈走了出来。

    他一下子站住了。洛盈也站住了。

    两个人面对面,好一会儿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最后是伊格先动起来,点点头先向她打了招呼。

    “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怎么会在这儿?”

    伊格想了想,觉得此时此刻应当坦率一些:“我是从我老师的空间连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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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师?”

    “我老师从前来过火星,十八年前。在此住了八年。我因此认识了他的爱人。”

    “十八年前?”洛盈忽然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嗯。”伊格回答,“据说那是战后第一次有地球人到火星。”

    洛盈没有说话,睁大了眼睛,轻轻咬着嘴唇看着他,脸上写着惊奇与一点点迷惘。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问她。

    “我也不知道。”

    “那你是怎么来的?”

    “我是从我妈妈的空间过来的。”她仍然睁大着眼睛,“我妈妈……也提到过老师这两个字。”

    “你妈妈?她叫什么名字?”

    “阿黛尔。阿黛尔·斯隆。”

    伊格皱了皱眉,他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想了想问:“你认识珍妮特·布罗吗?”

    “当然认识。”洛盈说,“她是我妈妈最好的朋友。”

    “真的?”伊格脱口而出,“就是她给了我进空间的权限。她是我老师的爱人。”

    这样就很明显了。洛盈妈妈提到的老师,多半就是他的老师。他看到洛盈惊奇地张开嘴,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更深的渊源,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妈妈在哪个工作室?”

    “起初在水电第三实验室,”洛盈轻声答道,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发现内心紧张,“但生前最后两年没有注册任何工作室。”

    “生前?她去世了吗?”

    “是,我爸爸妈妈都去世了。我爸爸生前在光电第一工作室工作。”

    “什么?”伊格一下子呆住了,“你爸爸在光电实验室?”

    “是,被罚以前一直是。”

    “什么被罚?”

    “被罚到火卫二上面去开矿。”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伊格越来越紧张,问道:“那他们是因为这个而死吗?”

    洛盈点点头:“是。矿船事故。”

    伊格呆立了半晌,久久无言。洛盈问他是怎么了,他很长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头脑里一片纷杂,思绪像万千飞舞的雪花。洛盈的父亲死了。他在光电实验室。他因受罚而死了。老师的死和洛盈父母的死交汇在一起,他不知道这其中是不是有必然的因果联系。是不是一张小小的芯片带来了这样大的悲痛的结局。他内心涌起深深的巨大的歉意,如果是老师的索求导致了洛盈父母的受罚,那么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面前这个柔弱的女孩。她看上去如此纤细,却是在这样的死亡阴影中孤独地成长。他忍住心底的悸动,将自己来火星的初衷和这些天的发现逐一作了简要说明。

    “就是这样。”他最后说,“我的老师带走了你们最最核心的数据库存储方案。他叫阿瑟·达沃斯基。”

    洛盈怔怔地呆立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写满了强烈的震动,过了很久才喃喃自语道:“是这样吗?”

    伊格点点头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该替我的老师说声对不起。只是对不起可能也没有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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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盈完全没有回应,只是显得茫然而悲伤:“是这样吗……”

    “你没事吧?”

    她使劲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但表情显得很复杂,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虚拟空间能传递人的表情动作,但没有液体。他想说两句安慰的话,但是像面对珍妮特一样觉得力不从心。他默默上前,一只手握住洛盈的肩膀。心底觉得一阵酸楚。

    “为什么是这样……”洛盈喃喃地说。

    是啊,为什么。伊格内心感到无法抑制的悲凉。为什么天地如此辽阔,却容不下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

    “欢迎前来,我的朋友!”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伊格和洛盈都吓了一跳。

    “是第一次来吗,我的朋友?”

    他们循声环顾左右,发现声音来自广场一端的出口。从教堂的方向看,广场如同鱼腹,尽头的出口就像鱼嘴,一道长廊在出口两侧,如细牙交错,出口外的远处透出白光的海洋。白光狭长而耀眼,人却始终看不出其中任何物体轮廓。从这白光旁的一侧,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自回廊里走出来,身材高大,声如沉厚号角,脸膛红润,笑容明朗。他伸开双臂,迎向他们,双手阔大,显得粗厚有力。

    “朗宁爷爷!”

    洛盈突然叫起来,显得很激动,迎上前去,想要和老人打招呼。伊格也跟着她走过去。

    老人却像是不认识洛盈。

    “欢迎你们,我的朋友。”老人说,“请原谅我还不认识你们,我来这儿只是第二天,对人们还不熟悉。不过你们放心,要不了几天,我就会认识每一个人,认识每一个前来的人,只要你来过,我就不会忘记。”

    “朗宁爷爷?”洛盈愣住了。

    “我是这里的守卫。塔的守门人。叫我守门人好了。你们是来看塔的吗?”

    “塔?”洛盈喃喃地说。

    “当然,我们的塔。为人引路是我的职责。我愿意为你们效劳。”

    “朗宁爷爷,您为什么会在这里?”洛盈仍然固执地问。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老人脸上露出笑容,“自从我死了,我的记忆体就到这里了。”

    伊格一惊,脱口道:“您……”

    “是的。”老人爽朗地笑着说,“我死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