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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白人-第1部分

  吴三更决定连夜赶回家。

    此刻,秃顶老师的话又在耳边回荡:星期六上午10点35分之前不能离校。

    这句精确到分钟的命令究竟意味着什么?吴三更想了又想,找不到答案。但是,一个确定无疑的计划已经开始了。吴三更像往常一样吃了晚饭,跟同宿舍的几个同学玩了一会扑克,7点半,吴三更到图书馆看书,9点钟回到寝室,他没向任何人提及“问训室”的情况,默默地洗脸刷牙,整理床铺,因为好久没在寝室住了,奇怪的是,同宿的人没有谁主动跟他搭话,他们也像他一样,默默做着各自的事情。临走前,吴三更将柜子里剩下的钱全都装进口袋,还有一张乌龙女的照片(分手后,他们一直没有联系,可吴三更没法忘了她)。

    凌晨3点,吴三更悄悄穿好衣服,到了卫生间,他按了按周身的几个衣袋,需要的东西一样不少,其实也没什么,除了钱就是一张乌龙女的照片,还有一支钢笔和一串钥匙。吴三更提着脚尖,从四楼轻飘飘地来到一楼。一种莫名的紧张追随着他,也许是冷风的原故,吴三更打了几个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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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达室的门虚掩着,吴三更使足了劲,拉开了一条小缝。拉门的铁管相互碰撞,发出几声细微的呻吟,吴三更连忙蹲下身,缩紧身子钻了出去。

    体育场后面有个矮墙,为了防止学生翻墙,矮墙上插了许多碎玻璃片,只有女厕所的墙上没有。虽说是矮墙,大概也有两米多高,吴三更心里没底,心里想着秃顶人的话,怀疑的同时又担心它的准确性。吴三更一开始打算从院大门离开,x—4大学有南北两个院门,从问训室向北,穿过两条东西方向的林荫道便是北门。吴三更刚从树丛后露出半个身影,铁门两边的四个门卫就盯住了他,吴三更硬着头皮紧走几步,不幸的是,他看到秃顶老师背着他站在铁栏门边。几辆出租车噌噌地穿过教师的身影,马路上,银杏树已让秋风染得一片金黄,一群信鸽盘旋着,从秃顶人右肩上方的天空掠过。

    吴三更的脚步停住了,并迅速撤了回去。

    让吴三更疑惑的是,不过是一句空岤来风的疯话,他竟然如此胆怯。这不是吴三更的性格,大学三年,上至副院长,下至讲师,他从来没有服过谁。在班里,他是一个以反叛角色著称的“同志会”成员,同室操戈的人除外,谁的帐他都不买,而现在,他头一次品尝了苦涩的胆汁。穿过蓝球场时,吴三更躁热得要命,也许是因为刺眼的阳光,一览无余的天空被树梢和楼群分割成一块块不规则的领地,而他的位置正是最宽阔的那部分,可是,他的心里正在膨胀着一种仇恨,不仅仅是因为周围人,还有他自己。

    南门的计划也失败了,吴三更看到门卫正在对每个经过的学生核对学生证,他的名字肯定写在不被允许的名单上。

    因而,矮墙是唯一的出路了。

    东边一角的天空已经隐隐发白了,矮墙下,吴三更忍受着异常痛苦的紧张,不停地咽着口腔里越来越多的唾液。吴三更活动了一下四肢,抬脚踩住一块突出的青砖,双手紧抓住女厕所的一根水泥支柱,一纵身上了墙头。由于用力过猛,吴三更的手蹭破了,大脚趾也有点发木。

    吴三更伏在墙头上,四处打量着。

    墙外,一棵银杏树下胶着两个人影,吴三更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校内找不到地方他们就跑到校外来了,有的学生就喜欢这样:危险、短暂而且刺激,吴三更来了胆量,今天受辱的伤口终于找到了医治的良药。

    “哟,这是怎么的啦?”吴三更腾地跳下来,慢慢地靠近树影。

    两个人影惊慌地分开,女孩退到男孩身后,低着头整理裙子,男孩从树后冒出来,看样子是低年级的。此时,前半夜的月亮下去了,借着昏暗的路灯,吴三更发现男孩戴着一副近视镜。

    “怎么啦?”对方并不示弱,墩实的身体几乎和吴三更靠在了一起。

    吴三更冲着男孩的脸就是一拳,男孩捂着脸退到树上,吴三更跟着一脚,踢在对方的肚子上。

    “知道我是谁吗?”吴三更抓住男孩的衣领,一把按在墙上。

    “有种的打死我。”男孩喘着粗气说。

    “打死你?打死你脏了我的手!我现在告诉你,我是‘同志会’的,记住了吗?”

    男孩点点头。

    “知道我为什么揍你吗?”

    男孩摇摇头。

    “下次找个舒适的地方做,别在女厕所旁边偷偷摸摸的。”

    男孩突然低了头。女孩看到没事了,走过来搀起他。

    吴三更看了他们一眼:“明早7点半之前必须到校,听到没有?”

    两个人微弱地应了一声。吴三更十分满足地伸了伸胳膊,走到不远处的月台上,叫了一辆出租车。

    10月18日,上午10点,吴三更拧开家里的铁锁,出现在眼前是一个倍受洗劫的空房。

    第四章

    apple医院在一个“之”字型的巷子里,吴山费了半天的工夫才找到。

    从前,这里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由于后来城市扩建和新区商业的发展,往日繁忙的街道变得冷清了,风雨的侵蚀更见它的衰败。两边的店铺年久失修,广告牌和霓虹灯支架随处堆放,垃圾遍地,污水四流,空气里混和着肥皂和腐烂菜叶的气息。几个小男孩缩在一处拐角里,用那种仇恨的眼光盯着行人,小女孩斜倚在门边,歪着头瞅人,嘴里嗑着瓜子,那模样像是路边招揽生意的娼妓。走到巷子中间,天色暗下来,阳光被一座座楼房挡住了,只有正午的时候阳光才照进来。这里的居民常年生活在这种半阴天里,家里几乎没有一处干躁的地方,要是遇到梅雨天气,这人也会被催了芽生。

    吴山真受不了这里的潮湿。

    一个散步的老头告诉他:“往前50米就到了,看到没?那个蓝色的高楼就是。”

    这是一个新建的医院,停车场内挂着五个国家的国旗,护士们走进走出,患者和家属忙着和医生谈病情,几分钟的时间,两辆救护车出去了。吴山走到院门口,把院方的通知单递给传达室的一个小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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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在这儿登记。”小伙子说,看也不看吴山一眼,把一本厚厚的记录本扔到他面前。

    吴山按规定填写了自己的姓名、年龄和工作单位。

    “地下室五层,b实验办公室。”

    吴山说了声“谢谢”,慢腾腾地走到电梯间。

    地下室的布置和地面不一样,这里是环形走廊,每个办公室门上挂着三到四个标牌,上面的名字千奇百怪:什么“试剂三室,a”、“诊断复制手术室”、“苹果综和实验处”、“调制记忆分合图组织处”、“ab基因拼贴部”、“小脑及中枢神经切合五室”等等。吴山敲了一个门,没人,又敲了一个,也没有人,这里的办公室安静得要命,走廊里没有人声,更看不到人影,吴山沿着走廊走了一圈,最后,他在一个挂着“收费处”标牌的门前停下了。

    吴山敲了半天的窗户,里面才露出一个人脸。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一头刺猬般的短发。

    “有什么事呀,这么狠劲地敲——”看样子,她刚睡醒,说了一句话,打了三个哈欠。

    “我是来看病的。”吴山小声解释。

    “80.”女孩从抽屉里摸出一个粉饼,呶着嘴查看自己涂抹的唇线是否满意。

    “什么?”

    “80块钱,挂号费!”女孩猛地提高了一倍的嗓音。

    “不是免费的嘛。”吴山说着,递上院方的通知单。

    女孩盯了他半天,最后把目光重新落在通知单上。

    “不行吗?”

    “你一个人来?”女孩问。

    “对,就我一个人。”

    “这里有一张资料单,你得填一下,越详细越好。”

    吴山看了一通,拿起笔填了起来。在“亲属”一栏里,他填了儿子吴三更以及所在大学的名字。

    一声怪异的铃声后,不远处一扇白色的纱门开了,两个高个子从那边走过来。女孩推开收费室的门,把吴山填好的资料单交给他们。其中一人看着吴山,点了点头,另一个像死了一样。

    “是他吗?”女孩又问了一遍。

    两个人都没有应答,一左一右站在吴山身边,资料单在两个人手中传来传去的。

    “抓紧吧,我还要回去做工呢。”吴山催了一句。

    一个人笑了笑说:“你还记得做工?过一会你就忘了。”

    另一个人的脸上挤出一抹冷笑:“这就是你的家了,还需要做工?你不怕累死?”

    吴山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不过,治疗费的问题算是解决了。

    “刚才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来着?”一个问另一个。

    “我怎么知道,刚才你不听,现在倒来问我,你当我是什么?存储器啊。”

    “你看吧,当着实验人的面,你让我下不了台,这以后我可不能老迁就你,除非你今晚再陪我一夜……”

    “不行,不行,谁能受得了你这么干,就是找个女人也满足不了你,呵呵……”

    “好吧,我们不聊了,该回去交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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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

    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把吴山带到电梯口。楼层指示灯一个接一个地闪过,隐约中吴山听到电梯里传来咕咚咕咚的声音,正想着,叮的一声响,门还未全开,一个中年人从里面冲出来,张着两臂狂喊:“让我回去!让我回去!!”

    跟着,两个矮个子也从里面冲出来,其中一个速度快,抢先一步截住了中年人。接着,另一个腾空而起,落地时双手死死抱住那人的腿,嘴里喊着:“我抓到了,我抓到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三个等电梯的人一时愣住了。

    这边,中年人飞起一脚,踢在那人的脸上,只听到“哎呀”一声,矮个子松开了手。另一个人一看情况不妙,对着飞腿人的裤裆就是一拳,飞腿人“嗯”了一声,蹲倒了。被踢的同伴顿时来了力气,再一次腾空,抱住中年人的双腿,两个矮个子合在一起,从两个方向将这个人按在身下。

    “千万不能做!千万不能做!一做就毁了……”中年人摆动双臂,嘴里一个劲地狂喊。

    那个挨了一脚的矮个子站起来,对准中年人的头踢了一脚,嘴里愤愤地骂着。另一个掏出一支针管,甩掉针套,扎进中年人的大腿。

    “千万……千万别……做……一……晚……”他的声音渐渐微弱,最后,他的嘴巴不动了,呼吸也好像停止了。眼前的突发事件惊醒了吴山体内隐藏多年的恐惧,本来就狐疑满腹的他此刻近乎确切地认为,这是一个骗局,天下没有白拿的钞票。接着,一种不祥的预感遍布全身。

    “神经病,想跑?没门!他也不看看杨二郎长了几只眼?”一个矮个子擦了擦手,招呼他的同伴把病人的身体拖入一间空房,门的上方挂着这样一个标牌:记忆房。

    一个高个子走上来,拍了拍吴山的肩膀说:“别看了,他是神经病。”

    吴山抬头看时,他的担心已被高个子的目光证实。吴山打量着四周,他必须在进电梯之前溜掉,不然,凶多吉少。

    “厕所在哪儿?”吴山突然问。

    两个人交换了眼色,一个说:“厕所在十楼,这一层没有。”

    另一个说:“到了实验室再说吧。”

    “不行,我一紧张就尿裤子,年纪大了,肚子里攒不住尿。”

    “攒不住也得攒啊。”

    “不行啊……”吴山一脸的苦相,慢慢蹲下来。

    “好吧,”一个皱着眉看了吴山一眼,“楼梯口那儿有一个卫生间,我们一块过去。”

    到了卫生间门口,吴山说肚子疼,求一个帮他找点卫生纸,高个子不耐烦地嘀咕几句,转身朝走廊另一侧的收费室走去,另一个人看了他们一眼,一脚踢开卫生间的木门,跟着,吴山也走了进去。

    吴山估算了一下,那人从收费室走回来也得三五分钟,这边一个已经掏出了泄具,刚泄了一半,吴山瞅准机会,朝他的腰狠踹了一脚,高个子猝不及防,一下子歪倒在小便池旁,紧跟着,吴山冲出卫生间,朝电梯间跑去。

    一左一右两个电梯,一个指示灯停在“3a”上,另一个停在“8b”上,吴山都按了下去,焦急地盯着它一闪一闪的移动。“6b”的指示灯亮了——走廊另一头传来高个子的喊叫声,卫生间的门咣铛一声,看来又挨了一脚,跟着,环形走廊的另一头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5b”的灯闪了一下,一个停顿后,电梯门开了。吴山一个闪身进了电梯,一面捂住由于奔跑而狂跳不止的心脏。电梯在“3b”停了一下,进来两个护士,吴山低着头,身体抵在电梯间的拐角里,他知道头顶上方便是监控仪,他的一举一动完全在院方的掌握之中。两个护士说了几句应付手术的话,指示灯在“1a”的位置上停住了。吴山闷着头走出来,朝一个方向走了十多米,抬头时正看到走廊上方挂的一个牌子:“治疗部”。他左右看了看,没什么异样,许多病人按牌号坐在长椅上等,他的经过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吴山跟着一个提着手袋的少妇往前走,一楼的大厅十分热闹,甚至有些混乱,远远望去,院门口只有一个保安。

    少妇出了大厅往右走,吴山转而跟在一群病人家属的身后,听到他们说起亲人的病情以及应付的方法。吴山低着头,踩着他们的影子,生怕刚才的两个高个子追上来。奇怪的是,一直到走出医院,两个人都没再出现。看来,刚才不过是一场虚惊,他没必要把这番遭遇想得太复杂,他又不是逃犯,大大方方地出去,没必要心虚。

    吴山本来想喊一辆“的士”,一想到口袋里的钱不多,他也就忍住了。一个卖茶水的老太婆告诉他,前面不远处就是月台,走着路,十分钟就到了。

    刚走了几步,吴山回过头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大概是为了确认自己的判断吧。

    透过传达室巨大的玻璃窗,吴山看到那两个高个子正望着他呢。他们奇怪地搂在一起,像在为朋友告别一样,朝他挥了挥手。

    第五章

    吴三更掏出衣袋里的一枚硬币,放在食指和大拇指上,一个挑逗的弹跳后,硬币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最后,成了一个“反面朝上”的静止。站在空荡荡的屋内,吴三更突然之间看到了过去。

    5岁那年,爷爷在一个夏日死在那间偏屋子里。爷爷死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爸爸说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三更躲在妈的身后,睁着一双恐怖的眼睛,他看到爷爷的手伸了一下,爸爸把它握在手里,妈妈搂着他低低地哭。不久,爷爷的手再也不动了。

    窗外。黄昏。白槐花,一丛丛悬挂在黯淡的天色里。爷爷的身体蒙着一层白布,爸爸请人把它抬到楼下的电车上,妈妈也要跟着去,爸爸说他一个人够了,其它的事他都安排好了。爸爸那晚喝醉了酒,他说“终于解放了”。妈妈连夜洗刷了房间,把那间偏屋改成了杂品间。8岁那年,父亲告诉他爷爷得了一种免疫系统的疾病,这种病根本无法治愈,用的药极其昂贵,爷爷一生的积蓄只够买半年的药,后来,他就躺在床上等死了。

    爷爷火化后跟奶奶合葬在一起,奶奶是三更出生前死的,她死的时候三更在母亲的肚子里已经四个月了,他在以后的日子经常想象自己四个月时候的模样——很快,他联想到比他小两岁的乌龙女,那时候她在哪儿呢?蹒跚举步时,那个藏在她母亲体内的卵子听到了吗?(地铁离开后,雨水隔着夜色落在他的肩上,耳边的回声再也传不到她的身边,那个夜晚他就坐在一个废旧的长椅上,看着管道里的一个拣破烂的老头把易拉罐一个个拾到随身的布袋子里。)每年清明爸爸都要带着他和妈妈来到爷爷的墓前,妈妈献上一束鲜花,爸爸烧着黄纸,每次他都要磕四个头,然后,站在墓碑后看那上面的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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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槐树开花了

    白色的

    那不是所有的花

    黑颜色的

    那是献给您的

    于是,在三更的感觉里,白槐花是在妈妈的哭声里绽开的。

    15岁那年,“新大陆期货公司”倒闭,父亲被迫和他的合伙人跑到外地躲债。一年后,母亲离开了他,把三更寄在外公家里。外公是一个胸外科大夫,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