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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部分

看清楚两个人赤l着下身,抱着裤子遮羞,而那女的居然是他守寡的长媳吕氏。她掩面而哭,那青年男子求饶,但表示要惩办就办他,不要惩吕氏……

    太意外了!李春烨转过身子,心里翻江倒海。这两个贱人,纯粹是跟我过意不去!是可忍,孰不可忍?然而,转念一想,不忍又如何?交官府去办,让人们茶余饭后多添些笑料,让李家多几个人戳脊梁?我可不干!他转过身来,正色问道:“你想娶她吗?”

    “想!”那青年跪着上前几步。“求大人开恩,把她嫁给我!”

    李春烨没有理会那青年,转而问自己的媳妇:“你想嫁他吗?”

    吕氏呜咽得更厉害,只顾呜咽,等李春烨厉声追问了,才连连点头。

    叠起江南恨 三(3)

    “那好,我成全你们!你尽快叫人来提亲,我会像嫁女儿一样。”说着,李春烨转身离开。正要迈出大门的时候,他热血一涌,又转身回去,正要起身的两人吓得缩成一团。他一人一巴掌不解恨,又狠狠训道:“时候都不会找!”

    出大门时,李春烨心里又恶狠狠训道:“门都不知道关!”但他没再回身。

    梅子是指梅福。汉时,王莽改制,天人共愤,南昌尉梅福弃官而走,隐居泰宁城东一条小溪边炼丹,得道升天。于是,人们把他所居的山岩叫栖真岩,岩边的小溪叫上清溪,城里精明人还拿了他的名字作商号。梅子楼有些年份,在泰宁颇有名气,顾客盈门。李春烨站在门口,一桌桌望去,并不见女客。对了,楼上还有四阁,一阁一桌,景翩翩该在那等着。他叫了伙计到一旁问:“你这有位女客,请问在哪一间?”

    “上面没有女客。”

    “不会吧?”

    “不信,大人自个去寻。”

    李春烨确实不信。然而,春花阁是空的,高y阁也是空的,秋月阁有人但全是男的,而且有一两个熟人,给拉进去喝了几杯。脱身出来,到瑞雪阁。里面有一人,也是男的。李春烨感到失望,但想起这楼还有几间客房,便转到另一半的客房去找。刚转过身,那男子却开口:“二白兄,不认得吗?”

    李春烨回头,细看那书生,觉得面熟:“你是——?”

    那书生站起来,冲着李春烨妩媚一笑。李春烨立刻发现那调皮的微笑,两人大笑。

    李春烨感到非常意外,但马上理解了景翩翩的良苦用心。他还想起她一首诗,边走近她边吟咏:

    昨自建州来,侨住青溪北。

    纷纷白皙郎,群趋愿相识。

    景翩翩听李春烨随口诵出她的诗,一字不差,很是感动,但她却说:“这两年,先生没少骂小弟吧?”

    李春烨一时蒙了:“骂你……小弟?”

    “是啊!哦——,不是,小女子!骂我这小女子,无情无义,对救命恩人连个谢字都没有!”

    “哪里哪里!我如果骂你,还会诵读你的诗?恰恰相反,我……”

    正说着,伙计上酒上菜。景翩翩连敬李春烨三杯,感谢救命之恩。他很想知道她是怎么到今天的,可她没说。她接着说诗:“我那些诗,不登大雅之堂,让先生见笑!”

    “岂敢岂敢!”

    “还请先生多多赐教!”

    “三昧啊,千万不敢这样说!”李春烨回敬景翩翩。“说来惭愧,但我还是要不瞒你说:我虽是读书人,还混了个进士,可我读的都是什么书啊!早年,还读四书五经。后来,四书五经也不读了,只读为应付科举的‘拟题’,记其可以出题之篇,及此数十题文而已,写的也只是仿宋经义的八股文。结果,八股盛而六经微,十八房兴而廿一史废,遑论诗词歌赋。”

    李春烨这番话,景翩翩像是听闻过。当今世道,说是尊儒,以孔孟立国,其实只是市侩地利用罢了。孔子认为“不学《诗》,无以言”。可明太祖认为状元进士们只要会喊“万岁”就行了,亲自下旨将诗赋从科举内容中删除。对孟子更甚。明太祖偶然读到“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与他“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国策不符,大怒,将孟子的牌位从全国孔庙中搬出。后来虽然恢复,但是将《孟子》一书中触犯君权神圣的八十五条论述统统删除,让科举考生只读《孟子节文》,并明文规定:“课士不以命题,科举不以取士。”景翩翩见过不少进士,状元也见过几个,能让她尊崇的几乎没有,就像贞节牌坊在妓女眼里一文不值。现在对李春烨,她只是敬重他的人品,并不苛求他的文才。她安静地听他说,不住地点点头,不时地敬他一两杯酒。

    “以前,我满脑子是治国平天下,仁义道德。后来才发现,那全是虚伪的,骗人的。文字剩给我惟一一点美妙,是‘对子’。你知道‘对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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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叠起江南恨 三(4)

    “知道,一种文字游戏。”

    “是的。文字剩给我的,只有这么可怜一点!碰到你,我才想起还有诗,发现诗的美,诗的真,诗的善,发现诗才是我的灵魂!”

    “真的吗?”

    李春烨点了点头,独自饮一杯酒。他继续说:“发现你,我是多么惊喜啊!可是……可你……你、你转眼又丢了,像天仙一样,从天而降,又倏然而遁,无影无踪,留给我的是梦,飘飘忽忽的梦……”

    “我现在回来了!”景翩翩好感动,连忙又端起杯。

    “可你……你、你现在是我弟媳妇!”

    李春烨怔怔然,让景翩翩不知所措。她自行饮了,说:“望先生体谅我!一个小女子,实在难以把握自己的命运……”

    景翩翩泪如雨下……

    叠起江南恨 四(1)

    一直闭门不出的李春烨突然被一个书生请走,晚上还没回家,家里人坐立不安。等到半夜,等不下去了,全家能走动的都出动,还请了江豫兄弟等至亲好友,打着灯笼分头去找。

    梅子楼在炉峰山腰,坐西朝东,不仅可以俯瞰城内,还可以越过城墙远眺杉阳八景中的六景,即城东三涧、旗峰晓雪、魁亭怀古、南谷寻春、金铙晚翠和宝阁晴云,极富诗情画意,为文人墨客首选。那么,李春烨会这个书生,会不会到过那里?江复直奔梅子楼。

    果不其然。叫开店门,老板说好像有过。敲那书生下榻的客房,那门没关,但里头没人。到哪去了?

    “他们一个下午和晚上都在瑞雪阁喝酒……”老板说,“对了,他们喝很迟,还不让伙计收拾呢!”

    说着,老板领江复到瑞雪阁,以验证他的话。没想到,李春烨和那个书生还在里头,蜡烛早燃尽,他们早喝醉,趴在各自的杯子边睡得正酣。

    江复立即示意老板别惊动他们,悄然退出,然后轻声问:“你这还有房间吗?”

    “有,还有两间。”老板的声音更低。

    “我只要一间,我今晚住在这。现在,你帮我生一个火盆,放在他们那一间。注意:不要吵醒他们!我先回去一下,去去就来,半个时辰足够!”

    江复回李家报平安,以便外寻的人员回家睡觉。然后抱两件棉衣,又回自己家通个气,就赶回梅子楼。他把棉衣轻轻地分别披在李春烨和那书生身上,然后回刚开的客房,躺靠在床上,拉长两耳注意瑞雪阁的动静。

    第二天一早,倒是李春烨他们早醒,从老板那里知道昨晚的事。李春烨庆幸说:“还好,你有先见之明!”

    “我——先见之明?”景翩翩一时明白不过来。

    李春烨指了指景翩翩一身男装,笑道:“要不然,我们还想睡到天明?现在,全泰宁都传遍喽!”

    “那……肯定是个动听的故事!”

    “那……我就沾光了!一个地道的文人墨客,女诗家……”

    “我早跟诗不搭界,我现在是何氏,一个普通的民女,沾尚书大人的光……”

    “我也不当尚书了,彼此,彼此啊——!”

    洗漱毕,景翩翩仍着男装。反过来,他们在房间等江复。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他们也不忍心叫醒他。

    晨雾很浓,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哪是山哪是河。景翩翩伫立在窗前,很想看到些什么。

    李春烨从楼下上来,边进门边说:“早餐安顿好了!如果不饿,等他醒来一起吃。”

    景翩翩则说:“你知道吗?我写过一首你们泰宁的诗。”

    “没收入《散花词》?”李春烨站到她身边,一起远眺窗外。

    “没有。新写的。”

    昨天,景翩翩跟李春烨讲过她的身世。她祖籍苏州,书香门第,官宦人家,自小就与诗书有不解之缘。在她还不会讲话只喜欢哭啼的时候,父母只要拿出书帙远远地晃几下,她就会止哭。她四岁时,便会诵楚辞。只因有位祖宗的老师得罪永乐皇上,给灭十族。那真绝啊,连家里的扫把都要过三刀。女的给卖到妓院,每天还要派二十个士兵去qg。她的长辈侥幸逃过魔爪,流浪到江西建昌。父亲在她四岁那年,重复祖先的命运,被贬为“丐户”,男不许读书,女不许缠足,又给卖到妓院。还好,她当时小,那老鸨也通诗文,心地又好,待她如亲生女儿。有天夜里,老鸨突然吟一句“桂寒清露y”,她随口吟出:“枫冷乱红凋。”老鸨听了,赞赏不已。从此,教她琴棋诗画。看她悟性极好,诗作备受赞赏,更不难为她。长大成年,该她报答老鸨了,她立志卖艺不卖身,早日赎出从良。泰昌皇上登基,终于废除“丐户”之类歧视政策,她转到福建建安,寻求从良机缘。

    在建安,景翩翩只想作短暂停留。一则积些本钱,准备北上秦淮赛花魁;二则刊印《散花词》,建安之邻建阳的刊刻水平是全国闻名的。《散花词》一出,她的名声更大,秦淮河畔也有公子学子舍近求远南下来找她。她要寻觅一个好的归宿,不想轻易落入谁手。对那些有心娶她的人,她总是一再推托,九九八十一天后再见,又九九八十一天才三见,没几个男人会有这种耐心。不想,汀州的马正昆才貌双全,耐心也极好,等了她四个九九八十一天,让她感动不已。

    。。

    叠起江南恨 四(2)

    那场火灾,发生在马正昆等景翩翩第五个九九八十一天刚开始的时候。那天晚上,幸好逢上李春烨,他救了她。当时,她从蚊帐布条上攀下来,经不住火烤烟熏,掉落下来。有个汉子说她是他家里的,抱起来就走。

    那汉子也是个有身份的人,常到青芷楼来,倾慕景翩翩有三个九九八十一。这天晚上,他又到这来,可是熬不住清淡,找别的妓女去。完事后回家,刚下楼就发生火灾。他在边上看到,只能喊,干着急。见景翩翩被人救下来,立即冲上前,伸张了双手想把她接到怀里。没有接好,她还是落到地上,受了些伤。他把她抱回家,让家里人好好照料。等她伤好,继续向她求婚。她也为他感动,可是看他已有家室,就狠心拒绝。她说:“我的命太苦了,我不能再给人做妾。要嫁,我就要堂堂正正嫁一个人!我可以不要其他,但不能不要一个妻子的名分!”

    景翩翩谢了那汉子,回到残存的青芷楼。她也寻了李春烨,但他只是个过客,连姓氏也没留,只能在心里感激,在菩萨面前为他祈祷平安。马正昆又来,带了新的鸟笼。这是建安一带特有的鸟,小巧个儿,红喙,青紫色间或缀着翠绿色的羽毛,雌雄双宿双飞,闲时细语唧唧,像有说不完的情话;眠时将头相互埋入对方的羽翼之中,显得亲密无间,因此建安话称之为“双双鸟”。以前,马正昆送她一对双双鸟,可惜葬身火海了。如今,他又送来一对,并且说他试过,把其中一只从笼中放出,那鸟没飞几步就返回,婉转哀鸣,好像是请求让它进笼团圆;而里面那只鸟看到它回来,则跳跃呼鸣,像家中贤妻喜迎出远门归来的夫君。他说:“双双鸟都知道不能独自飞去,我怎么能失去你呢?我到处找你,找了一天又一天……”她听了感动不已。她不忍心再折磨他,自己身心也够疲惫了,便答应不北上赛花魁,马上从良嫁给他。

    过完年,景翩翩选了个黄道吉日出嫁,一切按明媒正娶从事,大清早上花轿,又从大街出城门,乘船下延平,然后往金溪方向逆行。没几日,她生病了,不得不在泰宁梅口下船。

    景翩翩的病,一半是给水汽湿的。一连几天在船上,又春雨绵绵,几个人受得了?还有一半是给吓的,一个又一个险滩,人得下船步行一段路,让空船上滩,可她在岸边看到那死里逃生的一幕又一幕,又目睹滩边哭船毁人亡,凄凄惨惨。好在最凶险的芦庵滩过后,岸边风景好起来,让她的两眼开始明亮。

    造物主真是偏心。一河两岸,景致全然不同。右岸尽是些普通山林,而左岸则像镶着一条彩带。那山岩千姿百态,呈丹红色,在万绿丛中像一朵朵怒放的山花。最美妙是岸边山头那孤兀耸立的巨岩,在弋口远眺,活如天狗吠日;到江日彩当年读书的黄石寨山麓一抬头,则像三把利剑直刺苍天;到梅口回望,又像一只猫蹲坐在那儿,俯瞰着深潭里的鱼儿,馋得那几根胡须颤悠悠,妙不可言。

    景翩翩在梅口住两日,吃了几服药,病情大为好转。马正昆讨好说,这里去建宁还要两天,去泰宁城里只要半天,不如索性进泰宁城,看个好郎中,让病好清楚再走不迟。她依了。来到泰宁,就投宿在梅子楼这隔壁一间。当时,她也是伫立在这窗,透过淡淡的雨雾,透过古老的枫树,越过城墙,越过杉溪,远眺水南街、金富街和前坊街,还有那街前街后的青杉绿柳,随口吟了一首新诗《泰宁病中》:

    春日颦眉长闲门,东风吹雨倍销魂。

    不知野外垂绿柳,青入南头第几村。

    景翩翩出神入化说:“泰宁小巧玲珑,好像诗做的!”

    “诗做的?”李春烨听了觉得好笑。“诗是人做的,哪有什么诗做的?”

    “就有!你看,那山——,多有诗意!还有那水——,多有诗意!”

    “什么诗意?”

    “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料我应如是。”

    “柳如是?”

    “你也知道柳如是?”

    。。

    叠起江南恨 四(3)

    “跟你一样啊,谁不知道!”

    “我可跟她不一样啊,她名气比我大多了!”

    “可惜,我们泰宁连个小名气诗人也没有!”

    “我不就是吗?”

    “你——,哦,算是!算是吧!”

    “什么算是!嫁j随j,嫁狗随狗。我现在生是李(丁)家人,死是李(丁)家鬼了!”

    江复醒来,三个人同进早餐。为避免露馅,景翩翩几乎不说话,说什么都只是笑笑。她只顾埋头吃饭,吃完离桌。李春烨话也不多,只说要跟这位朋友去建宁几天,吃完就走。

    李春烨与景翩翩一人一轿,一口气来到梅口。杉溪与建宁出来的濉溪在这里汇合为金溪,去建宁的路也在这里分道。这里过渡,翻过挽舟岭就是建宁。可这挽舟岭是一条大岭,一上一下够你爬上整整一天。因此,人们往往在梅口先住一天,第二天清早登岭,下完岭又在那边的上坪再休整一夜,然后才步入建宁城。

    景翩翩出嫁也是走这条路。当时,在这里还是愉快的。一落轿,马公子有说有笑。他不仅在诗文上颇有造诣,对当地风土人情也了如指掌。他说,对面这山算是福建最高的山,叫金铙山。原名叫白石顶,因为闽越王到那山上打猎,丢了金铙,至夜有光,便改名。这挽舟岭也有来历。因为梅福在上清溪炼丹,不小心被石伯公偷了,一路追来,追到这才追上石伯公,索回丹,所以叫它挽丹岭。后人不小心,把“丹”字误写成“舟”字。景翩翩问:“是不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谁也不知道,可人们都这样传说。”李春烨说,“对了,我们干脆到那——去住!”

    李春烨指的是对岸,悬崖绝壁,一仞百丈。不过,其上林木葱郁,依稀可见些建筑,看上去广柔。那叫梅岩,顾名思义,梅口之岩。

    景翩翩欣然叫好,可就在这时,她突然想起一件事,说:“差点忘了,今天是泰昌皇上的生日……”

    “泰昌皇上生日?”李春烨愣了。

    “是啊,你不知道?”

    “不记得,难得你记着。”

    “小女子至死不敢忘!要不是泰昌皇上,我现在还是贱民,还在妓院!”

    “那是!泰昌皇上确实不错,我也是在他手上才开始走点好运,可惜苍天……唉,不想也罢!”

    “每当他的生日和忌日,我都要祭奠,祈祷他下辈子长寿!”

    景翩翩和李春烨当即在梅口街上买了香、烛和冥钱,在双溪交汇的河边面北叩拜。祭奠完毕,这才过河上梅岩。

    一路石级,寨门森严。李春烨说,上面有一块巨石很像虎头,因此又有人叫虎头寨。宋末元初,人们抵抗元军,在这里坚持了好多年。可是到上面一看,又不见虎气。林木之间有几幢雅致的楼房,一叫“双溪书屋”,又一叫“明镜山房”,还有叫“桂馨”、“远眺”之类的。脚边手边一丛丛兰花,不知名的小鸟儿在前头引路似的不时飞起。一棵棵古松林立,映日嘶风,为龙吟,为鹤舞,因此又名“鹤鸣山”。临崖俯瞰梅口小镇,镇边玉带样的溪流,溪边多姿多彩的绿树丹岩,美不胜收。李春烨突然想起那个划县界的传说,泰宁知县骑大马跑得远,建宁知县坐大轿没走多远,把县界几乎快划到建宁城门口。可是,建宁人并不认为吃亏,因为这挽舟岭是荒山野岭,不比从泰宁城门口划给将乐的余坊,那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