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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部分

少安哥说清楚。她原来看小说里的人谈恋爱,女的给男的什么话都敢说,而且说得那么自然。可是,当她自己面对心爱的人,一切话却又难以启唇。她对少安麻木不仁感到又急又气。多聪明的人,现在怎笨成这个样子?可话说回来,这又怎能怨他呢!她说的是别人追她,又没给他说明她对他的心意。

    她看来不能继续用这种少安听不明白的话和他j谈了。但她又不能一下子鼓起勇气和他明说。

    她只好随便问:“你家里最近都好吧?”

    这下可把少安解脱了!他赶忙说:“好着哩,就是……”他突然想,现在正可以给她说说姐夫的事了,就接着说:“只是我姐夫出了点事……”

    “什么事?”她认真地扬起脸问他。

    “贩了几包老鼠药,让公社拉在咱们村的会战工地劳教,还让我爸跟着陪罪。一家人现在大哭小叫,愁得我没有办法……”

    “这真是胡闹!现在这社会太不象话了,把老百姓不当人看待……g脆,我让我二爸给咱们公社的白叔叔和徐叔叔写封信,明天我和你一起回石圪节找他们去!”

    润叶有点激动了。少安哥的事就是她的事。再说,有这事也好!这样她还可以和少安哥多呆一会时间,并且有借口和他一块坐汽车回去呢!

    这也正是少安的愿望。不过他原来并没有想麻烦润叶亲自去石圪节,他只要她二爸出一下面就行了。

    他对润叶说:“你不要回去了。只要你二爸有句话,我回去找白主任和徐主任。”

    “反正我明天没课。只要明晚上赶回来就行了。一整天到石圪节打一个来回完全可以……要么咱现在就找我二爸去!”润叶听少安说完他姐夫的事,就知道他现在心里很烦乱,不应该再对他说“那件事”了——反正总会有时间说呢!

    少安见她对自己的事这样热心,心里很受感动。他马上感到身上轻快了许多,便一闪身从草地上站起来。他现在才发现,那几丛马兰花真的好看极了,蓝莹莹的,象几簇燃烧着的蓝s的火苗。他走过去把这美丽的花朵摘了一把,塞到润叶手里,说:“回去c在水瓶里,还能开几天……”

    润叶眼睛里旋转着泪花。她接过少安给她的花朵,就和他一起相跟着找她二爸去了。

    少安和润叶没有回她二爸家去,直接到他的办公室去找他。润叶说她二爸没有下班,现在肯定没有回到家里。润叶说得对,她二爸正在办公室。他们推门进去的时候,他热情地从办公桌后面转出来,和少安握手。田福军认得少安。他每次回村来见了少安,还总要问他生产队的一些情况——他也知道他在一队当队长。

    田主任给少安倒了一杯茶水,又给他递上一根纸烟,并且亲自把打火机打着,伸到他面前。

    少安慌得手都有些抖,好不容易才在田福军的打火机上点着了那支烟。

    “好后生啊!玉厚生养了几个好娃娃!”他扭过头问润叶:“上次来咱家的是少安的弟弟吧?”

    “就是的,”润叶回答说,“名字叫少平。”

    “噢,少平少安,平平安安!这玉厚还会起名字哩!”三个人都笑了。

    “可他家现在一点也不平安!”润叶对她二爸说。“怎啦?”田福军眯缝起眼睛问。

    少安就把他姐夫的事给田主任说了一遍。

    田福军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说话。他点了一支烟吸了几口,嘴里自言自语说:“上上下下都胡闹开了……”“石圪节公社有多少人被劳教了?”他问少安。“大概有十几个人。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每个村子差不多都有人。”

    “双水村有没有人?”田福军问。

    “双水村还没,就是把田二叔批判了一通。”

    “批判田二哩?”田福军惊讶地张开了嘴巴。

    “嗯。”

    “哎呀!这简直是……”这位领导人都没词了。润叶c嘴说:“二爸,你能不能给白叔叔和徐叔叔写个信,让他们把少安的姐夫放了。”

    田福军想了一下,就在桌子上拉过来一张纸,写了一封信,站起来j给少安,说:“你回去j给白明川。你认识他不?”“我认识。”少安说。

    田福军又问了双水村的一些情况,少安都一一给他回答了。

    “现在农村人连肚子都填不饱,少安,你看这问题怎解决好?”田福军突然问他。

    少安就照他自己的想法说:“上面其它事都可以管,但最好在种庄稼的事上不要管老百姓。让农民自己种,这问题就好办。农民就是一辈子专种庄稼的嘛!但好象他们现在不会种地了,上上下下都指拨他们,规定这,规定那,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农民的手脚被捆得死死的。其它事我还不敢想,但眼下对农民种地不要指手划脚,就会好些的……”“啊呀,这娃娃的脑子不简单哩!……好,罢了有时间,咱好好拉拉话!你要是到城里来就找我,好不好?我一会还要开个会,今天没时间了……”

    少安和润叶就很快告退了。田福军一直把他们送到院子的大门口。

    在回学校的路上,润叶佩服地对少安说:“我二爸可看重你说的话哩!你真能行!”

    少安说:“你二爸是咱一个村的,又是你二爸,我敢胡说哩!”

    “少安哥,你g脆把我二爸的信给我,我明天和你一块回石圪节去。我和白明川和徐治功叔叔都很熟悉,到时候让我把信j给他们!”

    少安看她执意要和他一块回石圪节,也就把田福军的信j给了她——她出面当然要比他的威力大得多。

    晚上,润叶把他安顿到学校她的宿舍里休息,她回她二妈家去睡。当她把被褥细心地给少安铺好后,少安却有点踌躇地说:“我怕把你的铺盖弄脏了……”

    “哎呀!你看你!”润叶红着脸对他说。她多么高兴少安哥在她宿舍里睡一晚上,好给她以后的r子加添新的回忆;也使她能时刻感觉到他留下的亲切的气息……第二天早晨吃完饭,少安就和润叶坐着公共汽车回石圪节去了。车票还是润叶买的;他抢着要买,结果被润叶掀在了一边。

    汽车上,他俩紧挨着坐在一起,各有各的兴奋,使得这一个多钟头的旅行,几乎没觉得就过去了。

    两个人在石圪节镇子对面的公路上下了车。

    少安说:“要是你去公社,我就不去了,你爸也在公社开会,我去不好……我这就回家呀!你晚上回双水村去不?”润叶说:“我可想回去哩!但我明天还有课,今天必须返回城里,因此回不成村里了。等你姐夫的事办完,我让明川叔挡个顺车,直接回县城去呀。你放心!你姐夫的事我肯定能办好!”

    润叶说完后,匆忙地在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一封信,一把塞到少安的手里。

    少安赶忙说:“你二爸的信你怎又给我哩?你不给白主任和徐……”

    他的话还没说完,润叶就笑着一转身跑了。

    少安赶快低头看润叶j到他手里的那封信,才发现这不是田福军给公社领导写的那封!

    他莫名其妙地把信从信封里抽出来,看见一张纸上只写着两句话——

    少安哥:

    我愿意一辈子和你好。咱们慢慢再说这事润叶

    孙少安站在公路上,一下子惊呆了。

    他扭过头来,看见润叶已经穿过东拉河对面的石圪节街道,消失在了供销门市部的后面。街道后边的土山上空,一行南来的大雁正排成“人”字形,嗷嗷地欢叫着飞向了北方……

    第十五章

    田福堂正坐在公社主任白明川的办公窑里,一边喝茶水,一边听明川和治功说话。

    公社召集的大队书记会议,上午已经结束了,其它村的书记吃过午饭就各回了各村。福堂不忙着走——他们村离公社近,他有自行车,又是下坡路,半个钟头不费什么劲就回到了双水村。明川和治功现在正说牛家沟那个“母老虎”的事,他不便c话,就在旁边听他们说。

    哈呀,从两位主任的话里听来,事情还严重哩!牛家沟那个“母老虎”现在大出血,已经拉回来正在公社医院抢救着哩!

    现在,白主任和徐主任已经争吵起来了。田福堂感到有点紧张。如果两位公社主任真的是吵架,他就会起来劝说双方。可人家实际上是争论工作上的事哩,他怎能劝人家不要争论呢?

    他从衣袋里摸出来一根纸烟,也不点着,低头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田福堂气管有毛病,甚至都有点喘了,因此不敢太多地抽烟。他以前又是个“老烟囱”,现在实在耐不住了,就拿出烟卷来闻一闻过瘾。只是到了万般无奈的时候,才点着抽一支——换来的唯一享受就是没命地咳嗽老半天。他身上倒常装着纸烟,并且不下中等水平,只是自己很少抽,大部分给别人抽了。

    田福堂看两位主任说话越来越不对劲,就机灵地站起来,另外掏出两根“大前门”烟,说:“白主任,徐主任,抽烟。”

    两位主任只好暂时停止了唇枪舌战,接过田福堂递上的纸烟。福堂赶紧又用自己的打火机给他们分别点着。

    白明川站在脚地上抽了两口烟,又对坐在椅子上的徐治功说开了:“咱们不是说不搞阶级斗争,但不能光一个‘狠’字,还要‘稳、准’。牛家沟这妇女,不就是为一棵花椒树被队里没收了,骂了几句大队书记吗?拉到工地上教育一下也行,但不能损躏身体嘛!那么重的活,别说一个妇女,好后生都够受!现在弄得大出血,万一死了怎么办?够不够死罪?给家里人怎j待?”

    徐治功现在看来不想理白明川,但并不是服气他的话。他坐在椅子上,头拐在一旁,吊着个脸就是个抽烟。

    白明川实际上比徐治功还小两岁,但看起来比徐治功年龄大。他身体肥肥壮壮,两只眼睛又大又有光气,脸上围着一圈黑胡楂子,头发可倒显顶了。他穿一身肮脏油腻的衣服,披一领光板老羊皮袄,看起来象个炊事员或者山区的汽车司机。

    自明川是一九六六年的高中毕业生,六九年底返乡劳动。七○年县武装部招一批武装专g,他被招收了,分在城关公社工作。当年冬天组织全公社民兵冬训时,一个民兵将一颗拉了线的手榴弹没有甩到前面去,反而手一扬滑落在了后面的人堆里。武装专g白明川眼疾手快,把这颗冒烟的手榴弹捡起,扔了出去,避免了一场大灾祸。为此,不仅省地军区,连兰州大军区都发出通报表扬了他。第二年他被提升为城关公社副主任。前年又调到石圪节公社当了一把手。明川在中学时学习就很拔尖,并且还能写点诗。他人虽然年轻,但脑瓜子可不年轻。当然,上面布置下来的所有任务,他和徐治功一样,都要积极完成。但他的做法和徐治功不一样。因为他自己也是农民的儿子,所以他往往对过分伤害农民的做法反感。只要他能抗住的,都尽力往住抗。但治功又和他完全相反,常常爱用一些过头加码的做法。治功也许是为了把工作做好,可是有些做法太不象话了……“……再比如,高家湾高廷亮,只是耕自留地时多占了队里的两铧,纠正过来,在生产队做个检查就行了,也拉来劳教……”

    “两铧地实际上是个路线问题!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徐治功扭过头反驳白明川。

    “毛主席是说过这话。但毛主席没说让咱们动不动就‘劳教’农民嘛!”

    “这不是我的发明!这是县上冯世宽主任的政策。你觉得冯主任不对,你到上面另讨个指示来,我徐治功照办!”“唉……”白明川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过了一会,才有点痛苦地说:“治功,还是稳当一点好。你记得不?咱们在高家湾下乡时,饭派在廷亮家,他们当时都快断炊了,为了招待咱两个,跑出去问邻居借了半升白面……你怎好意思就因为这么点事把人家拉到工地上劳教……”

    徐治功为白明川的没水平话都想笑了,说:“难道共产党员因为吃了一顿饭,就连革命原则也不要了吗?”“抽烟!”田福堂又掏出两根纸烟,对两位争吵的上级说:“接上抽!”

    这时候,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站在门后面的白明川顺手把门拉开,接着便叫道:“噢,是润叶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爸也正在这里呢!”田福堂一看是自家的女儿,赶紧走过来,问他:“坐顺车回来的?”

    润叶说:“是公共汽车。”

    徐治功一看是福堂的女儿,满脸的不高兴暂时收藏起来,笑着说:“你怎知道你爸在公社哩?”

    “我不是找我爸,我来找你和白叔叔。”润叶说。“什么事?”白明川和徐治功几乎同时问。

    田福堂也不知他女儿找公社领导有什么事,站在旁边一脸的迷惑。

    润叶接着就把她二爸的信递给了白明川。

    白明川拆开信,看见上面写着——明川、治功二同志:

    你们好。

    据反映,你社罐子村社员王满银因贩了几包老鼠药,现被押到双水村公社农田基建工地“劳教”。如此人再无其它问题,我意可严肃教育一下,让其回队去。

    对于类似其他人员的问题,也望你们能慎重处理,严格执行党的一贯政策,切不可随意行事。这是我个人的意见,请你们二位酌处。

    此致

    敬礼!

    田福军

    白明川看完信后,就j给了徐治功。徐治功也很快把信看完了。两个人一时间都不言传,各抽各的纸烟。另一边,田福堂还不知内情,偷偷问女儿:“什么事?”润叶对父亲说:“我二爸写信,让把兰花的女婿放了。”

    “你二爸怎知道这事哩?”田福堂敏感地问女儿。“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罐子村的什么人反映的。”可爱的润叶对父亲撒谎说。

    “那你是专门为这事回来的?”

    “不是的!我们学校让我到石圪节小学取一份教材,二爸就让我把这封信顺路捎来了。”润叶继续给她爸撒谎。这时候,沉默了一会的白明川问徐治功:“你看怎办?”徐治功立刻说:“那还有什么说的!让王满银回队去不就行了?”

    “那其他人哩?”明川又问他。

    “牛家沟那个妇女病治好了,也让回去。至于其他人,总不能都放了吧?我徐治功没什么,你是一把手,你看着办!”徐治功把球一脚踢给了白明川。

    白明川想了一下,只好说:“那先就按你说的办吧,你负责农田基建会战。有些问题毕了咱再研究!”

    白明川说着便拿起了电话,让话务员给他接公社医院。“……喂,牛家沟那妇女现在怎么样?血止住了?好……我和徐主任一会就过来!”他放下话筒,对徐治功说:“血止住了!”

    徐治功看来也松了一口气,说:“那咱过去看看!”润叶马上对他们说:“我一会还要回县城去,你们能不能给我挡个顺车?米家镇到咱们县城的班车已经过去了。”“你不回家了?g脆回家住上一夜,明早上再走!你妈常念叨说你不回来!”田福堂对女儿说。

    “我明早上有课,今天必须赶回去。”

    “是这样的话,你还是回城里去,不能误了工作。”田福堂听说是这样,也就不再劝女儿回家去了。

    徐治功说:“哎呀,这过路司机我和白主任认得不多,看来只能让街上食堂的人去挡了。”

    “也就是的。司机过路在食堂吃饭,厨师大部分都认识……是这样,治功,你g脆到食堂找个人给润叶挡车去,让我给咱到医院走一趟!”白明川说。

    “那好!”徐治功乐意去给润叶挡车,而不愿去医院看那个“母老虎”。他知道她恨他。

    白明川去了医院以后,徐治功就和田福堂父女俩一同出了公社。他们来到街道上,徐治功对他俩说:“你们先到对面公路上等一等,让我到后街头食堂里找个人来!”

    田福堂推着他大梁上缠黑回绒的自行车,就和女儿走过街头东拉河上的小桥,来到街对面的公路上。

    福堂又一次满腹狐疑地问女儿:“你二爸他怎能知道兰花女婿的事呢?”

    “哎呀!我给你说过了,我不清楚这事嘛!”润叶不耐烦地对父亲说。

    田福堂只好不再问这事了。过了一会,他突然提醒女儿说:“你还没到石圪节小学取教材哩!”

    “我来公社前已经取过了,在我的挂包里装着……”“噢,这就对了。不敢把你的正事误了。”福堂对女儿关切的说。

    这时候,徐治功引着石圪节食堂那个胖炉头上了公路。胖炉头胸有成竹地对三个人说:“不怕!不是吹哩,别说让我挡一辆,挡十辆也能挡定哩!这一路上的司机哪个没沾过我的光!”

    “这一路上的司机那个你没沾过光!”徐治功揶揄说。润叶和她爸都被逗笑了。

    胖炉头的确不是吹,从米家镇那边过来的第一辆车就被他挡住了。

    这是一辆货车。几个人看着润叶坐在了驾驶楼的空位上。

    送走润叶后,胖炉头说他忙,也过石圪节那面去了。

    田福堂推着自行车,问徐治功:“你今天去不去我们村了?”

    徐治功对他说:“公社有些事,我今天不去双水村了。你回去给高虎和玉亭捎个话,叫他们把王满银放了。”

    “就这事啊?那你放心!我一定把你的话传到!”田福堂告别了徐主任,就骑上他的缠黑回绒的“永久”牌自行车,起身回双水村了。

    福堂一路骑着车子,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许多事。他穿一身旧制服衣裳,高大的身板有些单薄。一张瘦条脸上,栽着一些不很稠密的胡须,由于脸s显出一种病容似的苍白,那胡须看起来倒黑森森的。他实际上除过气管有些毛病外,身体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