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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部分

这样被一卷而空的有二三十家。段三国带人在前面收谷子,马鹞子背着冲锋枪在后面叫喊:只要有人跟着独立大队跑了,他家的任何收成都得充公。今年只是开头,以后年年都是如此,看谁还敢与政府作对。马鹞子不让段三国敲锣,碰到有人投来不满的眼神,他就用冲锋枪往人家的门框上扫。一梭子弹没打完,门框就断了半边。收完田里的水稻,还要收地里的红苕和花生。马鹞子果然一点人情也不讲,硬是将富人们痛恨的人家,弄得连煮碗米汤的粮食都没有。他们哭得越凶,马鹞子越是挖苦地问:独立大队答应给你们的好日子哪里去了?每天早上,雪柠都会被饥饿的哭声惊醒,躺在床上想着段三国对她说的话。暴动之前,也有人过苦日子,可从来没有人刚收完粮食,家里就揭不开锅的。没有独立大队时,马鹞子每次来天门口,除了脸上的麻子不好看,做起事来,还挺客气。段三国一会儿认为这样的结局全怪独立大队,一会儿又认为,一只巴掌拍不响,杀人的人要有对手,才会越杀越有劲。

    傍晚时分,雪柠又在西河边看云。那些既没杀尽,也没走光,还有人口留下来的人家,仍在收获后的田畈上,心存侥幸地寻找遗漏的谷穗与谷粒。年年收获之后,穷人家的孩子总要花上半个月的时间专门做这件事。今年的情形与往年不同,除了孩子,大人们也从早到晚地在田畈上寻找。遗漏在田畈上的粮食本来就不多,眼看着没有希望了,有女孩子的人家赶紧将女孩子c上草标,跪在紧靠西河的大路旁,让那些肯出价的过路人随心所欲地领走。卖了十几个女孩子,饥饿的哭泣声一点也不见少。绸布店的伙计听到风声说,有人又在打雪家钱财的主意。段三国也悄悄地来紫阳阁,劝雪柠不要在乎那点粮食。雪柠就让王娘娘每天煮上一大锅粥,摆在门口放赈。西边的霞光很少,yy的天就像马鹞子的脸。心情郁闷的雪柠在河堤上走了不长的一段,就被那些吃过赈粥的人团团围住。像是约好了,所有人都将自己不被饿死的希望寄托在雪柠身上,希望雪柠买下他们的田地,他们好得几个钱度命。

    圣天门口 四零(2)

    雪柠看着那些曾经在杀死雪大爹的大会上激动地将手举着高高的人,心里冒出许多庆幸。她做出诚心诚意的样子劝他们,不必急着卖田卖地,免得哪天独立大队打回来,又会后悔。听了这话,他们的哀求更强烈了。雪柠生气地大声质问那些急着卖田卖地的人,雪家男人都死光了,就算有钱买下许多田产,谁来张罗,谁来耕种!几句话一出口,雪柠心里又软下来,她告诉大家,这一年西河上下老在打仗,绸布店的生意很清淡,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现钱,置入近百亩田产。

    雪柠的解释,杨桃听了都不满意。她要雪柠说话时口气凶一些,不买就不买,犯不着同这些人说软话。杨桃还替雪柠担心,这些急着卖田卖地的穷人,说不定还打着鬼主意,想等独立大队打回来后,再通过分富人家的财产,将这些田地原封不动地收回去。王娘娘等人毫无保留地赞同这样的判断。

    来来去去的白云总在天上奔波。

    梅外婆终于露面时,离冯旅长带口信来已有两个月了。为骑兵们宰杀的公j,只剩下几片羽毛,轻风一吹便从竹筐里飘起来,在天空中向着白云盘旋。一起出现在左岸上的还有常娘娘。

    那些要卖田地的人高兴地丢开雪柠,围住梅外婆,要她替雪柠拿主意。雪柠将可以买下这些田地的理由说了一遍,正要再说不能买这田地的理由,梅外婆已经说话了。梅外婆的理由十分简单,自古以来,人都是到了万不得已时,才会卖房产和地产。

    “买!这种事你早就该拿定主意,用不着去问别人。”

    “你刚来,有些事还不了解。”

    久未见到梅外婆,雪柠的口气变大了。

    梅外婆要雪柠猜猜,自己进天门口后第一眼见到的是什么。在反复屠杀中日渐萧条的天门口,还能有什么东西能让人多看几眼?雪柠以为梅外婆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座卓尔不凡的小教堂。在离天门口还有几里远的山嘴上,梅外婆就看见小教堂了。梅外婆在小教堂面前表现出来的情绪,正好是惊奇的另一面。梅外婆一扫旅途的疲惫,异常安宁地笑了笑。她要雪柠猜的是那让她看得眼睛出血的东西。梅外婆刚进天门口,就见到几个孩子趴在富人家的猪槽上,同几头长嘴巴的猪抢食吃。梅外婆用水汪汪的眼睛问雪柠见过没有。这样的事情天天都会发生,雪柠哪会看不见。梅外婆生气地责怪雪柠没有用心去看,如果她像看白云那样用心去看,早就懂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

    梅外婆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银票:“够了吗?”

    闻讯赶来的段三国探头看了一眼:“到处都在打仗,地价贱,这么多钱,可以买下整个天门口!”

    同上半年太多的死亡相比,这一年里下半年的变化也许更大。分不清麦子和韭菜的梅外婆,连天门口的水是何种滋味都没尝试,便买下了几十户人家没有收成的田地,让小小年纪的雪柠成了西河上游最大的地主。

    梅外婆和雪柠都不会当地主。常娘娘比她们懂些,回天门口后又没有其他的事可以做,雪柠和梅外婆就将管理这些田地的事交给常娘娘。

    “我只会做下人,管不好这么大的家业。”

    常娘娘吓坏了,不敢接手。

    梅外婆口气坚决:

    “你我她三人,种田的事你懂得最多,你不管谁管?”

    常娘娘只得接手,气也没喘就拿出几个主意:

    “天门口田地较多的富人,一般都是将田地租给穷人,不论天干地湿,定好了租子,到时候去收就是。也有人不租田地,而请长工在家,忙的时候再请些短工。”

    “你喜欢哪样,就照哪样去做。”

    “我喜欢请长工。”

    “那就请长工。”

    “等等!”雪柠拦住她们,“别人可是一律只租田。”

    “都是种田,租田和请长工难道不同?”梅外婆很奇怪。

    “按规矩,请长工种田,课税都得自己承担。租田就不一样,课税的大部分由租田的人出。天门口一向就是这种规矩,吃亏的总是种田人。”

    听常娘娘说过后,梅外婆叹着气重复先前的话:

    “请长工吧!谁卖的田地,还让谁来种!”

    雪柠一点心思也没费,轻轻松松就将地主当定了。有大半年的经历,天门口的事雪柠都已有了粗浅的了解。田地不会理睬谁是主人,只和耕种收获者亲密。雪柠当然看得出常娘娘心里倾向穷人。常娘娘也不置可否地说,雪柠要这样想她也没办法,自己是天生的穷人,变得再多,也还是与穷人的心贴得近一些。她更进一步地说,梅外婆让她管理这份田产,正是看中她与天门口穷人的这种肚兜贴着肚脐眼的亲密关系。常娘娘越说越像自言自语。在她看来,往日的雪大爹之所以当不了地主,就是因为没有像样的管家和伙计。因为月黑风高荒山野岭才有强盗土匪的凶狠,因为衙役比衙门还y森才有县官的威风,因为书里写的都是几百年、上千年的事,谁也没见过,才有读书人的聪明。至于地主,因为田地多、房子多、丫鬟长工多,最要紧才是得有个好管家。

    到这时雪柠才有空说些横亘在别离与重逢之间的事情:

    “我晓得,你是故意不来天门口看我。”

    圣天门口 四零(3)

    这话让梅外婆听得很欣慰。如果梅外婆早来了,雪柠肯定会以为她是来接自己的。天门口发生的事,几天以后就会在武汉的报纸上登出来。从爱栀他们遇难开始,梅外婆就在心里踏上了来天门口的路。梅外婆不想见到只会哭哭啼啼的雪柠,也不想见到一心一意想逃离罪孽之所的雪柠,更不想见一个浑身上下除了对晚辈的怜爱,再没有其他东西的自己。

    “若论心情,半年前我就想来。正因为太想来了,我才不能来。那样来了,会让你更加 受伤害。你在天门口,听到和见到的事情非常有限。武汉就不一样了。不仅有两湖两广山东山西河南河北的消息,往上游去的四川云南,往下游去的江浙上海,甚至更远的东北数省,哪一方有坏事发生,武汉三镇都有反应。这一年死于非命的人,早就将去天堂的路挤得水泄不通,骑着纸马的人,还不如安步当车的人走得快。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也想不清该不该将你接回武汉。”

    “我托人给你带了三次信。”

    “都收到了。第三封信写得好,对我的触动很大。我最担心的是,你也学会仇恨别人了。沾上这种恶魔,人活在世上就没有好日子过。我来这儿,是要帮你,让你找到只爱莫恨的好日子。”

    “你不知道,这里的人比杀梅外公的那些家伙还凶恶。我没有力气杀他们,借老天之手,让他们一个个地慢慢饿死不行吗?”

    梅外婆并不着急,她将雪柠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心里。

    在武汉的梅外婆终于拿定主意向东挪动时,离得最近的黄陂、新洲等处,长得好和长得不好的水稻都还没有灌满浆。在团风与上巴河之间,一个叫郑家仓的小垸里,梅外婆停下来住了三天。再启程时,遇上了冯旅长。冯旅长说,梅外婆这副样子去天门口,简直是自投罗网。冯旅长的话起了作用。这以后,梅外婆每到一地,都要盘桓三五日。等到进入白莲河一带时,已是一个多月以后。梅外婆身上一向高贵的样子不见了,除了眼神没法改变,其余处处,都与那些出门逃水荒的河南女人区别不大。

    出乎雪柠的意料,在饼子铺一带被劫走的女人真的是梅外婆她们。梅外婆在独立大队的秘密驻地住了十天,头三天,除了洗澡睡觉,傅朗西和麦香都在身边陪着她。中间几天傅朗西不知去哪儿了,麦香也不在,围着她周旋的人换成了杭九枫和阿彩。男的说话也好,女的开口也好,软的硬的都是劝梅外婆坦白交待,到底是在自卫队那里领了策反任务,还是在政府军那里讨了特务差事。常娘娘与梅外婆说的差不多,她们在半路上两次碰见冯旅长。冯旅长要她们同他一道来天门口,她们没答应。冯旅长要她们同他一道回黄州城,她们也没答应。所不同的是,常娘娘先是奚落常守义,因为他连守桥的事都不想做,美其名曰打游击,其实是饿了就去找富人强拿硬要,不饿时就躲在别人屋里埋头睡大觉。常娘娘也嘲笑杭天甲。杭天甲的样子让她心里可惜,手里有枪,却不敢在天门口街上大明大白地走,肚子里发情了,也不能想和哪个女人好就和哪个女人好。只有让常娘娘心仪很久却第一次见面的董重里没有挨她的数落。一见面董重里就表示,梅外婆是好人,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他能放梅外婆走,但得等机会。董重里的消息非常灵通,竟然事先知晓国民政府要在武汉召开剿灭湘鄂赣三省共产党武装的会议。董重里估计独立大队这两天就会有行动。两天后,董重里真的放了她们,还说这是傅朗西临走时亲口交代的。

    梅外婆的平安到达让雪柠高兴不已。还像梅外公死时那样,凡是伤心的事,梅外婆都不问,她问的都是好事。雪柠想不起失去亲人的这段日子还有哪些好事。梅外婆不信,她要雪柠继续想,一个人活着,哪能一年到头都不开心。雪柠终于想起常守义曾替自己吹过眼睛里的麦芒,她那时好惊讶:杀气腾腾的常守义还有温情脉脉的时候。马鹞子给自己挑眼睛里的飞丝是与上面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的,想起前者,后者自然忘不了。假如一直闭着眼睛,不看其他的事,说马鹞子不是好男人就是违心。梅外婆很激动,她对雪柠说了好久没听到的两个字:

    “福音啦,这就是福音啦!”

    然后梅外婆独自呢喃,那些话显然只是说给自己听:

    “我的梅外公,你的话到今日还这么有道理,一个人好生生地直到老死,真的不如天祸飞来陈尸街头。你看看小小的雪柠,家里的人都死于非命,反而让她变成了别人的福音。如果家里还有别人,杭九枫和马鹞子哪能得到接触她的机会。这下子好了,雪柠将一颗好女人的种子种在他们心里了。少则三五年,多则三五十年,是种子总要发芽开花的。”

    当了管家的常娘娘很自然地让常天亮顶起董重里的缺。

    杨桃听不惯常天亮的说书声。好几次,她对雪柠说,常天亮的说书太难听了,没办法与董重里相比。雪柠却说:“也许你就是董重里的福音。”杨桃将雪柠的话认作是对男女私情的暗示,一时间脸皮都快红破了。梅外婆没有推波助澜的意思,她按照自己的想法说:“天下的女人,若是都成了各自男人的福音,夏季里的洪水再大,也不会越过堤岸泛滥成灾。”晚上,常娘娘将常天亮叫到紫阳阁里,好好说了一场书。自始至终杨桃都在替梅外婆捶着奔波了近两个月的身子。趁着说书前的安静,杨桃问梅外婆,可不可以给她咬咬脚。梅外婆正在想心事,没有听全。王娘娘连忙站起来帮着说话,形容杨桃咬脚的功夫,可以让梅外婆这样的人,快活得就像回到了男女之间刚懂得你想我、我想你的时候。在往日,杨桃只给雪大奶咬脚,偶尔生病了,没力气伺候,雪大奶就睡不好觉。梅外婆笑着问王娘娘,杨桃又没有给她咬过脚,为何清楚那滋味就一定好得不得了。王娘娘也笑,雪大奶在世时天天夜里发出的快活声,是她最爱听的。那种不同寻常的哼叽,每一次都让王娘娘耳热腮烧。梅外婆只当是听了常天亮的说书,笑一笑,并不当真。临睡前,杨桃端着盛满热水的盆子伺候梅外婆洗过,却还站在屋子中间不肯走。杨桃很想给梅外婆咬咬脚,虽然刚刚开始相处,她就觉得梅外婆比雪大奶更通人情。梅外婆不肯让杨桃咬脚。能给梅外婆洗脚搓脚,杨桃也很高兴。洗一阵,搓一阵,再洗一阵,再搓一阵,梅外婆什么也没提起,杨桃的脸色就莫名其妙地涨红了。问起来,杨桃什么也不对梅外婆说。第二天夜里,依然是这样。梅外婆问不出原因,便断定杨桃心里一定装着没有人催她自己也会着急的事情。梅外婆将雪柠叫来,正在商量如何帮杨桃,杨桃小声叫起来:“我这样子能给别人的当福音吗?”

    圣天门口 四零(4)

    梅外婆瞪大眼睛想了想,用手指蘸了几滴水,往桌面上写了一个董字。杨桃摇着头,说自己不认识这个字。雪柠急了,说帮麦香家割水稻的头一天,自己还教过杨桃,这个董字就是董重里的姓。当时杨桃还不相信:董重里那样聪明,他姓的董字不该这样笨拙。杨桃又一口气写了几十遍,歇笔时还说,董字要多写,写多了它就不笨,反而觉得它诚实、学问多。梅外婆并不深究,一声轻叹,对杨桃说:董重里是天门口最有风头的几个人之一,未必他也有自己渡不过去的难关。

    “董先生不是见花谢!那是烂舌头的人在瞎说!”

    杨桃理直气壮地告诉梅外婆。

    梅外婆马上夸奖杨桃:

    “你敢这样替董先生着想,就已经是他的福音了。不过,你也要明白,天下之大,确实有一些男人像石头雕的、木头刻的,最温柔最漂亮的女人,在他们的眼里,也只是心肠软,脾气好。”

    杨桃将洗完脚的水倒掉时,用尽了全身力气。

    第三天夜里,梅外婆早早叫上杨桃。已经是秋凉了,热乎乎的洗脚水泡上去特别舒服。“换了别人,那样说董先生,我非要用开水给他泡脚!”

    抱着梅外婆湿漉漉的双脚,杨桃几乎哭出声来,“大大的一个男人,若是不喜欢女人,那就不用活了!”

    “也许董先生是在等着一段好姻缘。”

    圣天门口 四一(1)

    秋天的一个普通早晨,一个挑着劈柴的男人出现在西河上。挑劈柴的人总是最先出现在人迹稀疏的早晨,因为檀木扁担和独木桥的双重跳跃,寂静的沙滩上充满连接梦与醒的吱呀声。在桥头上站了半夜的两个哨兵只顾埋头抽烟丝,一种酽香能够随风飘出很远,内行的人不用走近就知道这样的烟丝肯定出自燕子河一带。一个哨兵握着烟杆,另一个哨兵迫不及待地伸长鼻子,不停地用力吸着,没有注意到挑劈柴的男人正从身前走过。正在西河左岸散步的梅外婆盯着这个男人的脚看了好久。从天堂挑劈柴到天门口卖的人都是这样,天气稍一暖 和就开始打赤脚,天冷之后也只是往赤脚上系双草鞋。梅外婆出神的样子引起雪柠的注意,细看之后她也发现了破绽:挑柴人的双脚不会这样白嫩,就是剥去一层皮,里面的r也会黑得发亮。挑劈柴的男人将担子从左肩挪到右肩上,雪柠和梅外婆同时认出来,眼前站着的男人正是董重里。董重里抢先开口,问雪柠和梅外婆买不买劈柴,他挑的柴都是用北边山坡上的松树劈成的,油多,烧起来一担能顶两担。瞅着还在抽烟丝的哨兵,梅外婆爽快地买下董重里挑着的劈柴。

    自卫队的人正在出c,一个接一个的报数声都要喊破天了。

    董重里不慌不忙地将劈柴挑到雪家厨房里,坐下来石破天惊地说:“我开小差了!独立大队的日子不是我这种人过的!”

    梅外婆沉稳地问:“你不怕两边的人都来追究你!”

    “独立大队顾不上我了,自卫队这边,请你多多通融。”

    依着董重里的话,梅外婆让人找来马鹞子和段三国。

    四人八面,相对而坐,董重里将自己脱离独立大队的理由又说了一遍。几天前,国民政府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