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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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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叫声非常动人,就是自己家的男人听见了也不会反对。女人叫得越多越响亮,越显得风平浪静天地安宁。闹了几天,麦香胆子也大了,拿了几件衣服蹲在小溪边,女人们再围过来,她便将自己与傅朗西恋爱的经过说了一遍。麦香的话很简短,这样的事从女人嘴里说出来总是如此,不比男人,说起女人来三天三夜也不够。

    有一次,傅朗西在饭店吃油子,饭店里没有别人,傅朗西给麦香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非常命苦的女人,从小就被卖到别人家当童养媳,吃尽了苦头,刚刚长大就被着成亲,不久丈夫就一命呜呼了,婆婆说她克夫,又将她卖给了一个更穷的男人,后来她的儿子又让老狼吃了。故事讲完后,傅朗西说,天下有很多不公平的事,对女人来说最惨无人道的就是被当成东西卖到这里卖到那里。时至今日,只要想起这个故事,麦香就会流眼泪。麦香越伤心,越想弄清楚这个苦命女人后来的情形。有一天她忍不住去小教堂问傅朗西,傅朗西说,苦命女人就在天门口,就在她家的饭店里,就是她麦香。麦香三岁卖到婆家,直到十六岁成亲,没有哪一天不挨婆婆的拳打脚踢,好不容易熬到婆婆死,丈夫又开始折磨她,别的事情做不了,便夜夜揪着她的茹头出气。想起这些事,麦香哭得死去活来,不知不觉就偎进傅朗西的怀里。麦香清醒过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爱你!”傅朗西还说,自己来天门口就是要救麦香出苦海。麦香在女人面前学说了我爱你三个字。女人们哪曾听过这样的话,一个个耳热腮烧。

    赶上杨桃走过来,女人们围着要她坦白,董重里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杨桃想跑又跑不了,正在为难,一旁出现了董重里。女人们这下子更起劲了,不许他们二人走。董重里想了想才说:“我还真的没有说过这话,当着大家的面,我就补一句——我爱你,杨桃!”一言既出,满街的女人笑开了花,不再说恋爱了,你冲着我,我冲着你,一声声地说着:“我爱你!”

    大家都在喜笑颜开,常天亮跑来大声叫苦:“我又看见死人了!”还说,“我没有发烧,不是说胡话!”气得常守义当街踢了他一脚,骂他不给亲人祈福,反咒亲人早死。常守义不能容忍常天亮的神迷鬼道,他认为这是毫无根据的。杭天甲上前拦住常守义,和颜悦色地问常天亮,要他将死人的样子细细说一遍。从常天亮说的死人的确很像常守义,另一个也与杭天甲没有多大区别。麦香的样子却差得太远,麦香长着一副瘦瘦的身材,以往开饭店时,过往的客人都说她若是再胖一点,穿上旗袍肯定好看得不得了。也是因为这话听多了,麦香一直想要一件绣花缎面袄子。大家都知道麦香,没有钱给自己缝一件绣花缎面袄子。常天亮梦里所见的麦香却穿着绣花缎面袄子。在场的人一一伸手试了试常天亮的额头,大部分人都觉得没事,只有麦香觉得常天亮的额头太凉了。“只怕天亮没发烧,你却发烧了——哎呀,真的在发烧!”有女子刚将手搁在麦香的额头,便叫起来。

    麦香正在高兴,她不想这些,转身从紫阳阁拐进白雀园。

    傅朗西藏在白雀园的事对麦香公开了,麦香有空就去。

    恋爱研究会与常天亮的最新胡说,都是她的笑料。傅朗西倒是有些在意,一再问麦香有没有绣花缎面袄子。麦香再三说,自己没有这种只会穿在富家女人身上的衣服。麦香最喜欢说恋爱研究会,如果真有这样一个组织,那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女子就会像自己一样,有机会改变她们的命运。傅朗西没有拒绝,他要麦香耐心等一等。上上下下都是捷报纷纷、犒劳三军的形势,麦香心情很好,她觉得傅朗西太过虑了

    圣天门口 四七(3)

    傅朗西仍旧是独立大队的政委。在他的提议下,上级将指挥长一职交给了董重里,又将董重里的苏维埃主席一职交给了常守义。常守义当上苏维埃主席的头几天,傅朗西曾经动了心,两脚已经走到门槛后面,只差一步就从开满月季花的院落里走了出来。就在那时,工农红军第四军酷似当年大破朱仙镇后的岳家军,在张主席的严令之下,怅然北撤。以史为鉴,在不明白张主席的真正用意之前,还是小心为上。傅朗西没有迈出门槛,仍旧躲在大门紧锁,只能从紫阳阁进出的白雀园里。

    麦香再次提起恋爱研究会时,傅朗西竟然大发脾气——诸如此类的话他连听都不想听。傅朗西的持重让董重里百思不得其解。在傅朗西称病的情形下,中心县县委书记一职被委任给了别人。为此,傅朗西写信给张主席说,往日听别人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自己还不相信,直到肺病缠身后才明白,疾病真的能够将人折磨得意志衰退。每餐能吃三碗饭,掇着j汤当茶喝的傅朗西,竟然说自己健康情况极差,随时都有可能去见马克思。在信的最后,傅朗西才意志高扬了一下,他说自己人不能动,心却像回归的大雁一样早就飞向北方。在可以评论傅朗西的人中,只有董重里还坚持着对傅朗西的一贯认识:这是一个有大志向、有大觉悟、有大思想的,不可多得的可以引领大局的天才政治家。心气不低的董重里,由衷地佩服傅朗西,他承认自己正是被傅朗西身上那种不同凡响的东西所吸引。张主席给傅朗西的回信是阿彩带来的。

    在信里,张主席简单地表示了对傅朗西的慰问,随后就开始批评大别山区的某些赤色领导人,说他们有组织有计划地打击坚持正确意见的人。张主席希望傅朗西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拯救苏维埃武装割据事业于危难之时。因为张主席来信的缘故,得知傅朗西藏身之所的少数人中增添了阿彩。

    阿彩带回一个天门口人从未听说过的名词:肃反。

    不久之后,“肃反”就和“驴子狼”一起,成了天门口人最害怕的声音。

    回到白雀园,阿彩脸上添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忧郁。

    月季花还在开,风吹不散的却是别处过来的桂花浓香。大家都等着阿彩谈谈张主席那边的情况,顾不上同盼星星盼月亮般的杭九枫开玩笑。

    “我是从另一个白雀园回来的,那个白雀园在河南光山县。”一路上便衣潜行的阿彩还没来得及换上军装,便对大家说,第四军一到白雀园,张主席就大开杀戒,“从军部参谋主任开始,然后是十二师许师长和政治部主任、三十团团长和政委,以及二十八团、三十五团和三十六团的团长。十二师许师长多么会打仗呀,年轻得和九枫差不多,都被杀头了,他还说不要用枪,省几颗子弹可以保卫苏维埃。”

    杭九枫打断阿彩的话:“你是说张主席错杀了好人?”

    傅朗西打断杭九枫的话:“阿彩离张主席近,听她说。”

    “不仅动枪动刀的人佩服许师长,就连张主席本人也说他是条好汉。张主席不止一次为许师长惋惜,后悔自己来大别山的时间太晚,没办法再帮许师长了,若是来得早,说不定还能将许师长从对手那里拉回来。”阿彩接着说,“见到张主席时,我总觉得他像一个人。董先生,张主席真的很像你,白白净净的,很书生气,从头到脚,一点凶相也找不到。只要开口,句句都是学问。工农红军里谁好谁不好,张主席都能说出很大的道理,虽然将第四军的干部战士杀了两千六百多人,大家反而更信服他了。”

    董重里的语气很坚定:“这样做就对了,不能让那些心外有心的人同我们搅在一起,四处惹祸!”

    常守义说得更狠:“既然是肃反,光打明枪还不行,必要时还得动一动暗刀子。”两个人的目光在一起碰了碰。傅朗西及时咳嗽一声。傅朗西无力管这些事,但他还是出了一些主意,譬如说,阿彩在河南新集呆了大半年,既熟悉上面的情况,也熟悉下面的情况,让她全力协助董重里和常守义执行张主席的指示,别人也不会觉得过分。当然,要将这些事做得完全符合张主席的心意,还得有新人来领导中心县委。傅朗西仍旧说自己是在苟延残喘,假如哪一天还能重新跟着大家一起南征北战,他会拼命报答各方面的关怀。这种话听多了,早已无人奇怪。

    张主席的回信加重了傅朗西的病情。

    麦香记得最清楚,一连三天,丈夫没有吃任何食物,水也喝得很少。任何人见了,都觉得傅朗西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实在是一件没有把握的事情。

    就在傅朗西病入膏肓之际,一个书生般白净、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年轻男人,从河南省光山县白雀园出发,在滚滚的北风中,沿着阿彩走过的路,来到天门口,要去县城接任中心县委书记以及苏维埃主席之职。年轻男人显得很谦虚,他走到哪里都有部下前呼后拥,却坚持要别人称他小曹同志,谁若是叫了曹书记或曹主席,都会受到严厉批评,在湖北、河南、安徽三省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只一个张主席、一个张书记,其他的人都是张主席或者张书记的同志。此时此刻,第四军已经改编成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并且正在酝酿用攻克黄安县城、彻底消灭驻扎在城内的一万七千名政府军的伟大胜利,来体现张主席号召肃反的伟大功绩。与小曹同志随行的还有一个姓管的团长,管团长带着一个团的士兵,寸步不离小曹同志,随时听候调遣。途经天门口,管团长手下的士兵全部沿着街道两边席地而坐。常守义组织民众送来的和民众自发送来的热水和熟食,十分罕见地被拒绝了。常守义不知道这种气氛叫做杀气腾腾,还以为军威如此。他将一张笑脸收敛为半张,冲着小曹同志大声说:“天下工农红军是一家,你们为什么要板着脸,好像天门口没有一个好人。”管团长不无蔑视地告诉常守义:“只有张主席亲自改编的队伍,才有资格称为工农红军。”小曹同志不和常守义说话,他在小教堂门前站着,斯斯文文地叫着傅朗西的名字,请傅朗西马上来见他。时间不长,傅朗西就在杭九枫和杭天甲的搀扶下,与这个陌生得让人胆战心惊的小曹同志在小街上见了面。傅朗西脸色蜡黄,头发也灰了,连几天前才见过他的常守义,都不敢认他了。天气很冷。小曹同志手一挥,那件从政府军手中缴获的黄呢大衣,威风凛凛地飘荡起来。几个手枪上系着红穗子,大刀上也系着红穗子的士兵毫无表情地站在身后。小曹同志的脸色看上去除了平和还是平和,他让傅朗西继续养病,不必c心张主席命令的事。小曹同志很不理解,明明白雀园就在对面,为何傅朗西放着大门不走,非要从紫阳阁进出。听完解释,小曹同志意味深长地说:“张主席让我来,就是要在这里开创新局面。张主席那里有个白雀园,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白雀园。”小曹同志没有批评傅朗西,只是提醒他,与剥削阶级共一个大门的革命者,一定要保持气节,不能因此而对其温情脉脉。他还希望,傅朗西病体康复之日,就是他打开白雀园的大门之时。

    圣天门口 四七(4)

    傅朗西战战兢兢地走回白雀园,正在用热水洗去搽在脸上的黄蜡,董重里愤怒地走进来,厉声质问他:这样做到底是何居心?傅朗西平静地说,自己只是多想了一些问题,如果董重里不信任他,可以将这些情况全部汇报给小曹同志,他显然正需要这类告密者。傅朗西很有把握地说,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出了严重问题,“这种时候,我有权想办法保全自己的生命。”

    “起码到目前为止,你的话毫无道理。”董重里也不含糊,“像常守义这种胆敢打黑枪暗杀交通员的人,就是要肃其反,革其命。”

    忧心忡忡的董重里刚从白雀园出来,就被小曹同志找去单独谈了一次话。董重里所写的密信引起张主席的高度重视,之所以派小曹同志来,就是要以此地为突破口为其他地区树立榜样,彻底整肃异己分子。小曹同志搂着董重里的肩膀亲切地说,他是张主席信任的人,从今往后不管出现什么样的艰难困苦,都不要辜负张主席的信任。

    天将傍晚,有人走出小曹同志的阵营,借口要将一北一南两个白雀园做个比较,让董重里陪着走一走。出了下街口,来到西河左岸,见四周没有动静,那人忽然说,小曹同志此次以政治保卫局局长之尊,前来兼任县委书记,完全是张主席有意为之。张主席对属下的军官们在此地开会挑战他的权威,早已火冒三丈。军队里杀的那些人,到底是不是与此事相关,谁也说不清,毕竟没有人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现在轮到地方了,董重里必须一万个小心,凡事不可不信,但切不可轻信。董重里写信给张主席汇报一些人的非革命行为没错,一旦这种非革命的行为被人别有用心地加以利用,那就太危险了。那人自顾自地说了几分钟,不等董重里有所反应,便热情地朝着也是随便走走的小曹同志走去。

    管团长把一个连留在天门口,率领大部队跟着小曹同志继续开往县城。

    几百人一齐踏步走,扬起灰尘很像冯旅长的骑兵在经过。

    被留下的还有属于新成立的政治保卫局的四男一女。

    圣天门口 四八(1)

    苏维埃武装割据在天门口的事业很快被这五个人所主宰。这几个人既没公开说什么,也没有根据董重里写给张主席的密信逮捕常守义,但是天门口正在嬉闹的男男女女,却突然沉默下来。

    他们很少提及政治保卫局,言谈举止当中总是自负地用五人小组来称呼自己。仅有的那个女人稍好一点,有一次,阿彩发现她躲在后门外一声声地干呕,便走上前去为她拍背, 还泡了一碗红糖水给她喝:“你这样子像是怀孕了!”女人没有回答,反而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你就叫我欧阳大姐吧!”格外随和的一句话,倒让阿彩对她十分敬畏。五人小组在西河左岸开始同董重里密谈时,太阳还在西边山上,密谈结束时,太阳已经回到东边的山坳里。任何探听这场彻夜长谈的企图都是无法实现的。五人小组精于反侦听,充分估计到此番谈话的难度,渴了要喝多少水,饿了要吃多少食物,冷了要烧多少柴火,全都做了准备,然后禁止任何人进入他们划定的禁区。说服了董重里,五人小组又在小教堂里同常守义见面。常守义准备同身着不蓝不黑的深颜色军服,背着手枪的五人小组成员一一握手,但和小曹同志一样戴着眼镜的五人小组负责人冷冷地表示了拒绝。

    经过一瞬间的困惑,常守义明白大事不好了。

    常守义被抓之前和被抓之后,并不是脓疱。

    当他觉察灾难就要发生,常守义便抽身攀上梯子,蹿至钟楼,轻而易举地缴了不知所措的哨兵的枪。常守义在小教堂顶上大声吼叫,历数自己为天门口苏维埃做的好事。他认为这是打击报复,因为自己不客气地提醒过小曹同志,独立大队也是工农红军。常守义的声音传遍了天门口,董重里出来劝他冷静,不要再乱说。常守义没有住口,但这并不表明他不冷静。要抓常守义的那些人也没有开枪。僵持之下,常守义悲观地说他要从几丈高的屋顶上跳下来。这时,常娘娘带着常天亮跑过来,冲着他哭成了一摊水。

    常守义迟疑了:

    “只要你们说出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我就听你们的。”

    “你听好了:是你开黑枪打死了张主席派来的交通员!”

    “捉贼要赃,捉j要双,谁看见了?”

    “张主席d若观火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他!”

    最终常守义还是举着双手从钟楼上走下来。他告诉那些凶神恶煞般围上来的人,因为好吃懒做,自己在西河里守了大半辈子的桥,又因为好吃懒做,自己也跟着闹苏维埃,好不容易开始明白哪是人生正道,偏偏又冒出一些家伙,不要他继续往下走。万般无奈,他才将张主席派来的交通员杀了,他不想让自己变成张主席要杀j取出来的那个蛋。

    “也罢,也罢,听说那边的奈何桥是一块整桥板,从来不用拆和装,我还是去当一个好吃懒做的守桥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