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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往往是这样的,她说。他出门去有事情,不能让房门开着。关上的话,那锁碰上不带钥匙他又无法进来。他必须找到钥匙。桌上的书,纸,信件,零钱,一些硬币,钥匙和硬币很容易分得清楚。

    是的。

    可那钥匙就找不到了,他又爬到桌子底下,用扫把扫出好些带灰尘的绒毛,还有一张公共汽车票。钥匙落在地上总有声响。地上只堆了些书,他都翻过,码齐了,书和钥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不可能混淆在一起。

    那当然。

    就这样找不到了,那钥匙。

    抽屉里呢?

    也翻过了。他记得他好像开过抽屉。他曾经有过这习惯,把钥匙放在抽屉的右角,可这也是好久以前的习惯了。抽屉军塞满了信件,稿子,自行车牌照,公费医疗证,煤气供应卡和各种其他单据。也还有一些纪念章,一个金笔盒子,一把蒙古刀和一把景泰蓝的小剑,都是些不值钱扔了又可惜的东西,只多少还保留些记忆。

    谁都有,可谁都珍贵。

    记忆未必都是珍贵的。

    是的。

    丧失了反倒是一种解脱。还有那些掉了永远也不会再用的纽扣,原先钉着这颗墨蓝s有机玻璃的钮扣的那件衣服早就扎了拖把,可这钮扣居然还留着。

    是的,后来呢?

    后来把所有的抽屉全都拉开了,里面的东西都翻了出来。那不会有的。明知道不会有还要去翻。

    是这样的。口袋掏过了吗?

    全掏过了,裤子前后的几个口袋都模过不下五六遍,扔在床上的上衣口袋也淘过了,所有放在外面的衣服口袋都摸过,只有放在箱子里的没动。

    然后——

    然后把桌上的东西弄到地上,把床头柜上的杂志顺理一遍,书柜子也都打开,连被子也抖过了,床垫子、床底下,噢,还有鞋子!鞋子里面,有一回,一个五分钱的硬币掉进去了,穿上鞋出了门硌脚才知道。

    这鞋不是穿着的吗?

    本来是穿着的,可桌上的书都堆到了地上,没处下脚,总不能穿着鞋往书上踩,就g脆把鞋脱了,跪在书上翻找。

    真可怜。

    这赤ll的没有钥匙串的钥匙就淹没在这房间里了。他也没法出去,望着这弄得乱糟糟的屋子,一筹莫展。十分钟前,他生活都还井井有序。他不是说这房里原先就收拾得多么g净,如何有条有理,这屋里从来就谈不上十分整治,可总还算顺眼。他有他自己生活的秩序,知道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他在这屋子里过得也还算舒适。总之他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就适意。

    是的。

    不是的,一切都放得不是地方,一切都不是!

    不要急躁,好好想一想。

    他说他烦恼透了,睡没睡的地方,坐没坐的地方,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他的生活就成了一堆垃圾。他只能蹲在书堆上。他不能不激愤,可又只能怨他自己。这怪不得别人,是他自己失去了自己房门的钥匙,弄得这样狼狈不堪。他无法摆脱这团混乱,这种被弄糟了的生活,而且无法出门,可他必须出去!

    是的。

    他不愿意再看见,也不愿再回到这房里来。

    不是还有个约会吗?

    什么约会不约会,对了,他是要出去的,可是已经晚了一个小时,连约会也耽误了。人不会傻等上一个小时。再说,他也记不很确切这约会在什么地方?是去会谁?

    会一个女朋友,她轻声说。

    也许,也许不是。他说他确实记不起来了,但是他必须出去,这乱糟糟的,他无法再忍受。

    就让房门开着呢?

    他只好开着房门走了。下了楼梯,到了街上,行人照样来来往往,车辆穿流不息,总这样繁忙,也不知忙些什么。他下了台阶,走上人行道。没有人知道他丢了钥匙,没有人知道他房门开着,当然也就不会有人去他房里把东西都搬走。去的只会是他的熟人朋友,人见无处下脚,要不是坐在书堆上翻着书等他,等不了的转身会走,他不用顾及。可他偏要去顾及他那不值得去偷的房间,无非一些书,毫不值钱的最平常的衣服和鞋子,最好的一双鞋他正穿在脚上,再就是那一堆还没写完他自己就已经讨厌了的稿子。想到这,他开始觉得快意了,再也不必去理会他那房门和那把遗失了的该死的钥匙,就这样没有目的在街上漫步。他平时总匆匆忙忙,不是为这事那人就是为自己奔波。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为,从来没有这样轻快过。他放慢了脚步,他平时很难放慢脚步,先伸出左脚,右脚不必急于抬起,可这也不容易做到。他已经不会从容走路,不会散步了。说的就是散步,全脚掌着地,全身心松弛。

    他觉得他这样走十分古怪,行人好像都在注意他,看出他古怪。他悄悄注意迎面走来的人,却发现他们那一双双直勾勾的眼睛看的也还是他们自己。当然,他们有时也看看商店的橱窗,看橱窗的时候心里盘算的是价钱合算不合算。他顿时才明白,这满街的人只有他在看人,而人并不理会他。他也才发现只有他一个人才在走路,像熊一样用的是整个脚掌,而人却用脚后跟着地,整天整年走路的时候都这样敲触脑神经,没法不弄得十分紧张,烦恼和焦躁就这么自己招来的,真的。

    是的。

    他越走下去,在这条热闹的大街上越觉得寂寞。他摇摇晃晃,在这喧闹的大街上像是梦游,车辆声轰轰不息,五光十s的灯光之下,夹在拥挤的人行道上的人群之中,想放慢都放不慢脚步,总被后面的人碰上,拨弄着。你要是居高临下,在临街的楼上某个窗口往下俯视的话,他就活像个扔了的软木塞子,混同枯树叶子,香烟盒子,包雪糕的纸,用过的快餐塑料盘子,以及各种零食的包装纸,飘浮在雨后路边水道口,身不由己,旋转不已。

    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

    那个在人流中漂浮的软木塞子呀。那就是他。那就是你。

    那不是我,那是一种状态。

    明白。你说下去。

    说什么?

    说那个软木塞子。

    那是个丢失了的软木塞子?

    谁丢失的?

    他自己丢失了他自己。他想回忆都回忆不起来。他努力去想,努力去回忆和什么人有过什么关系,他为什么到这街上来?这分明是一条他熟悉的街,这座灰s难看的百货大楼。这大楼总在扩建,总也在加高,总也嫌小,只有对面的那家茶叶铺子至今没有翻修,还带个老式的阁楼。再过去是鞋店,鞋店的对面是文具店和一个银行的储蓄所,他都进去过。他同这储蓄所似乎也有关系,曾经存过钱取过钱,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似乎也有过妻子,又分手了,已不再想她,也不愿再想。

    可他曾经爱过她。

    似乎爱过,那也模模糊糊的。总之他觉得他曾经同女人有过什么关系。

    而且不止一个女人。

    好像是的。他这一生中总还应该有点什么美好的事情,可那似乎也很遥远,只剩下一些淡淡的印象,像曝光不足的底片,在显影y里再怎样浸泡,只有个隐约的轮廓。

    可总还有让他动心的姑娘,留下些值得他回忆的细节。

    他只记得她嘴唇小巧,线条分明,她说不的时候颜s是朱红的,她说不的时候身体是顺从的。

    还有呢?

    她要他把灯关了,她说她害怕亮光——

    她没有说。

    她说了。

    好,不去管她说了没有,接下去是他到底找到他那钥匙没有?

    他也就想起了他出门去赴的那个约会,其实也可去可不去,大家见面无非是天南海北闲扯,再讲讲熟人之间,谁在闹离婚,谁又同谁好了,出了什么新书,新戏,新电影。下回再去这些新书新戏新电影也就老而乏味。再就是某某大员有什么新的讲话,那话其实翻来复去不知讲过多少年了,早已是陈腔滥调。他所以去,无非是忍受不了独孤,之后也还得再回到他那凌乱的房间里来。

    房门不是开着?

    对,他推开房门,在摊得满地的书刊前止步,见那靠墙放的书桌边上正躺着他那把没有钥匙串的钥匙,只不过被靠在台灯座子上横放的一封要复而未复的信挡住,跨过书难进到房里反倒看不见了。

    64

    我原准备到龙虎山去,拜竭一下那著名的道教d天,火车经过贵溪,我没有立即就下一。闷热的车厢里,走道上都坐满了人,要从人的脚缝中,一步步挪到堵满了的车厢尽头,出一身汗不说,也得好几分钟。我此刻有幸坐在车厢中部左手窗口的位置上,面前的小桌上还泡了一杯浓茶,正犹豫,车厢响动了一下,便缓缓出站了。

    随着越来越均匀的震荡声,茶杯的盖子轻轻吟唱。风迎面吹来,倒还清爽。想打个盹,又睡不着。这东去西来的火车没有一趟不超载,无论白天还是夜间。不管哪个小站都挤上挤下,总有那么多人匆匆忙忙,也不知忙碌些什么。李白的诗句不妨改成:出门难,难于上青天。只有那几节软卧车厢里,有外汇券的外国人和多少级以上由公家报销的所谓领导g部才能享受一点旅行的滋味。我得计算一下我能动用的这点钱还能混上多少时间。我自己的积蓄早已花光,已经在债务中生活。一家出版社好心的编辑预支了我几百元稿费,为一本若g年后尚不知能否出版的书,这本书我也不知写不写得出来,稿费却已花掉了一多半。这似乎只是一笔人情帐,谁又知道若g年之后如何?总之,我尽量不再住旅店,得找能不花钱或尽少花钱的地方落脚。可我已经错过了去贵溪的机会,有一个女孩子答应过我,她家可以接待。我在一个渡口等船时遇到上她的,扎着两条小辫,兴致勃勃,红润的脸蛋,一双灵活的眼睛,看得出来她对这乱糟糟的世界还充满新奇感。我问她去哪儿,她告诉我去黄石。我说那地方灰朴朴的天空下全是钢铁厂冒的黑烟,有什么好玩?她说她去看她姑妈,还反过来问我。我说我走到哪里算哪里,无一定目的。她睁着一双大眼,又问我g什么的?我说是投机倒把。她听了格格笑,说她不信。我又问她:

    “我像不像一个骗子?”

    她直摇头否认:

    “一点不像。

    “你说像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总归不像骗子。”

    “那么,就是个流浪汉。”

    “流浪汉也不坏,”她还有一种信念。

    “流浪汉倒多半是好人,”我得肯定她这种信念,“那一本正经的才往往是骗子。”

    她止不住直笑,像谁呵了她痒,真是个快活的姑娘。

    她说她也想到处流浪,可她爸爸妈妈不准,只许她到她姑妈家去,还说她学校毕业了,马上就要工作,这是她最后一个暑假,得好好利用一下。我为她惋惜,她也叹了口气,说:

    “其实,我很想到北京去看看,可惜北京没有熟人,我爸爸妈妈不让我一个人去。你是北京人吗?”

    “说北京话并不一定就是北京人,我尽管也住在北京,可这城市人活得憋气,”我说。

    “那为什么!&039;&039;她十分诧异。

    “人太多,挤得慌,你只要稍不当心,没准脚后跟就叫人踏了。

    她呶呶嘴。

    “你家在哪儿?”我又问。“贵溪。”那里有个龙虎山?“

    “只剩个荒山,庙子早都毁了。

    我说我就想找这种荒山,越没人去的地方我越想去。

    “好去骗人?”她一脸调皮的样子。

    我只好笑笑说:

    “我想去当道士。

    “才没人收你呢,早先的道士不走也都死光了,你去都没有住处,不过,那里山水倒满好。离县城只二十里路,都可以走去,我和同学一起去玩过。你要真想去,可以住在我家,我爸爸妈妈都很好客,”她说得挺认真。

    “你不是要到黄石去?他们又不认识我。

    “我十多天就回去。你不也还在流浪?

    说着渡船便靠岸了。

    车窗外,平地拔起一簇簇灰褐的山峦,那背后想必是龙虎山,这些山峦则恐怕是仙崖。我旅途中经人辗转介绍,访问过一位博物馆的主任,他给我看了仙崖的一组照片,那临河的崖壁上的许多dx里也发现悬棺,是战国时代古越人的墓葬群。他们清理的时候,还找到了黑漆的木扁鼓和将近两米长的木琴,从孔眼判断,可以安十三根琴弦。我即使去,也听不到渔鼓咚咚和清音激越的琴声了。

    团团仙崖在远处缓缓移动着退去,越来越小,终于消失了。我同她下船分手的时候,相互留了姓名和地址。

    我喝了口茶水,品味着一种苦涩的遗憾。我想她也许有一天会来找我,也许不会。不过这萍水相逢毕竟给我一点愉悦。我不会去追求这么个天真的姑娘,或许也不会真爱一个女人。爱太沉重,我需要活得轻松。也想得到快乐,又不想负担责任,跟着没准又是婚姻,随后而来的烦腻和怨恨都太累人。我变得越来越淡漠,谁也不能再让我热血沸腾。我想我已经老了,只剩下些说不上是好奇心的一点趣味,又不想去寻求结果。这结果都不难想象,总归是沉重的。我宁愿飘然而来,飘然而去,不留下痕迹。这广大的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去处,却没有一处我可以扎下根来,安一个小窝,老老实实过r子。总遇见同样的邻居,说一样的话,你早或是你好,再卷进没完没了的r常繁琐的纠葛中去。把这一切都弄得确凿不移之前,我就已经先腻味了。我知道,我已不可救药。

    我还遇见个年轻的道姑,她细白的面孔娇美端庄,宽松的道饱里挺拔的身材,透着洁净和新鲜。她把我安置在正殿侧院厅堂的客房里,地板未曾油漆过,显露出纹理分明的木头本s,拖洗得一尘不染,床上的被褥散发出才浆洗过的气息,我在这上清宫住了下来。

    她每天早晨给我端来一盆洗脸的热水,再泡一杯碧绿的清茶,说上一会话。她声音像这新茶一样甘甜,谈笑都落落大方。她是高中毕业自愿报考当的道姑,我不便问她出家的原因。

    这宫观里同她一起收录的还有十多名男女青年,都至少受过初中以上的教育。道长是一位年过八旬的大师,言谈清晰,步履轻捷。他不辞劳苦,奔波了好几年,同地方政府和各级机关j涉,把山里的几位老道召集起来,这青城山上清宫才得以恢复。他们老少同我j谈都无拘束,用她的话说,大家都喜欢你,她说的是大家,不说她自己。

    她说你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还说张大千就在这里住过多年。我在上清宫边上的伏羲神农轩辕祠里见到了张大千的老子像的石刻,后来又知道晋代的范长生和唐代的社庭光都曾在这里隐居著述。我不是隐士,也还要食人间烟火。我不能说我所以留下,是我喜欢她举止自然和她那种不经意的端庄,我只是说我喜欢这宫观中的和平。

    从我住的客房里出来,古s古香的厅堂里摆着楠木条案,扶手方椅和茶几。墙壁上挂的字画,堂上的横匾和廊柱上的机联是幸存的早年的木刻。她说你可以在这里看书写作,累了也可以到厅后的天井里散步。这四方的天井里长着古柏和墨绿的蓝草,水池里的假山石上爬满葱绿的苔藓。早起和晚间,透过雕花的窗榻听得到里面传来的道姑们的说笑。这里没有佛门寺庙里那种森严和禁戒,令人压抑,却有一番宁静和馨香。

    我也喜欢黄昏后,不多的游人散尽,三清殿下宫院里清寂肃穆。我独自坐在宫门正中的石坎上,望着眼面前地上陶瓷拼嵌的一只大公j。殿堂正中的四根圆柱分别写着两幅联句,外联是: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这正是我在原始森林里听到的那位老植物学家的话的出处。

    内联是:

    视不见听不闻妙哉希夷合玉清上清太清三旨

    知其几现其窍湛然澄静为天道地道人道之宗

    老道长同我讲述这两个联句时说:

    “道既是万物的本源,也是万物的规律,主客观都相互尊重就成为一。起源是无中生有和有中之无,两者合一就成了先天x的,即无人合一,宇宙观与人生观都达到了统一。道家以清净为宗,无为为体,自然为用,长生为真,而长生必须无我。简要说来,这就是道家的宗旨。”

    他同我论道时,这些男女青年道徒也都围拢来听,挤坐在一起。一位小道姑还把手臂搭在一个男孩子肩上,凝神而率真。我不知道我是否能达到这无我无欲澄静的境界。

    一天,也是晚饭之后,老少男女来到殿下宫院里,比赛看谁能吹响堂下立着的一只比狗还大的陶瓷青蛙。有吹响的,有吹不响的。热闹了好一阵子,方才散了,都去做晚间功课。剩下我一人又独坐在石门坎上,仰望着没有狰狞的龙蛇鳌鱼累赘的装饰的观顶。

    飞檐扬起,线条单纯。背后山上林木巍然,在晚风中无声摇曳。刹时间,万籁俱寂,却不觉听见了清明的萧声,不知从哪里来的,平和流畅,俄而轻选。于是观门外石桥下的溪水声潮,晚风飒飒,顿时都仿佛丛心里溢出。

    65

    她再来的时候剪着短发,这回你算是看清楚了。你问她:

    “怎么把头发剪了?”

    “我把过去都割断了。

    “割得断吗?”

    “割不断也得割断,我就当已经割断了。”

    你笑了。

    “有什么可笑的?”她又轻声说,“我还是有些可惜,你知道那一头多好的头发。”

    “这样也很好,更轻松,你不必老用嘴去吹,吹得够烦人的。”

    这一回是她笑。

    “你别总头发不头发,讲点别的好不好?”

    “讲什么呢?”

    “讲你那钥匙呀,你不是丢了吗?”

    “又找到了。当然也可以这么说,丢就丢了,丢了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