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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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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吼叫着起动了,石块像暴雨一样袭来,咒骂声,撞击声,碎裂声伴随惊叫,响成一片,人下地狱时大抵就这番景象,还都以为在为真理而受难。

    也还在那些年代里,也还在这条铁路线上,我见到一段赤l的女人的躯体,像快刀斩鱼一样,叫车轮闸得整整齐齐。列车先是猛烈震荡,汽笛,金属和玻璃都尖叫起来,以为发生了地震。那年月也真叫奇怪,仿佛天人感应,地也发疯,震个没完。

    火车又冲出了一两百公尺,方才煞住。列车员,乘警和旅客跳下车。沿线路基的枯草j上到处挂的血r丝,空中弥漫一股腥味,人血比鱼血更腥。路基的斜坡上躺着这段没有头颈手臂和下肢的浑圆的女人的身躯,血浆大概全迸发了,苍白得竟然没有一丝血迹,较之断残的大理石雕更多一层肌肤的润泽,这健美的年轻的女x的r体依然残留生命和欲念的痕迹。旅客中一位老人,从远处的枯枝上抬回来一块绞烂了的衣服的碎片,盖在这躯体的腰下。司机用帽子擦着汗,拼命解释,说他怎样看见这女人走在两条铁轨当中,他鸣笛了人还不跑开,他同时拉闸,又不能拉得再猛,一车人都在车上,眼看着就撞上了,他才突然跃起,她刚跳……唉,她就是要自杀,明的找死,是个下放的女学生?是个农村妇女?还没生过孩子,这就不同说了,旅客们纷纷议论,她肯定并不想死,要不她跳开做什么?死有那么容易?死也得下狠心!她说不定在想心思?这又不是过马路,都大白天,迎面来的是火车?除非聋子,她成心不活了,活着还不如一死,说这话的人赶紧走开。我只为生存而战,不,我不为什么而战,我只守护我自己。我没有这女人的勇气,还不到绝望地境地,还迷恋这人世,还没有活够。

    76

    他孑然一身,游荡了许久,终于迎面遇到一位拉着拐杖穿着长袍的长者,于是上前请教:

    “老人家,请问灵山在哪里?”

    “你从哪里来?”老者反问。

    他说他从乌伊镇来。

    “乌伊镇?”老者琢磨了一会,“河那边。”

    他说他正是从河那边来的,是不是走错了路?老者耸眉道:

    “路并不错,错的是行路的人。”

    “老人家,您说的千真万确,”可他要问的是这灵山是不是在河这边?

    “说了在河那边就在河那边,”老者不胜耐烦。

    他说可他已经从河那边到河这边来了。

    “越走越远了,”老者口气坚定。

    “那么,还得再回去?”他问,不免又自言自语,“真不明白。”

    “说得已经很明白了。”老者语气冰冷。

    “您老人家不错,说得是很明白……”问题是他不明白。

    “还有什么好不明白的?”老者从眉毛下审视他。他说他还是不明白这灵山究竟怎么去法?

    老者闭目凝神。

    “您老人家不是说在河那边?”他不得不再问一遍。“可我已经到了河这边——”

    “那就在河那边,”老者不耐烦打断。

    “如果以乌伊镇定位?”

    “那就还在河那边。”

    “可我已经从乌伊镇过到河这边来了,您说的河那边是不是应该算河这边呢!”

    “你不是要去灵山?”

    “正是。

    “那就在河那边。”

    “老人家您不是在讲玄学吧?”

    老者一本正经,说:

    “你不是问路?”

    他说是的。

    “那就已经告诉你了。”

    老者抬起拐杖,不再理会,沿着河岸一步一步远去了。

    他独自留在河这边,乌伊镇的河那边,如今的问题是乌伊镇究竟在河哪边?他实在拿不定主意,只记起了一首数千年来的古谣谚:“有也回,无也回,莫在江边冷风吹。”

    77

    不明白这片反光有什么意义,不大的水面,树叶都落光了,灰黑的枝杆,最靠近的一棵像是柳树,再远一些更接近水面的两棵可能是榆树,面前的柳树蓬松细细的枝条,后两棵光秃的枝桠上只有些小杈,那反光的水向上不知是否结了冰,天冷时,早晨有可能结上一层,天空灰蒙蒙的像要下雨,没有雨,没有动静,树枝并不摇曳,也没有风,都凝结了,如死一般,只有那么一点音乐,飘忽而不可捉摸,这几棵树长得都有些歪曲,两棵榆树分别多少向右向左倾斜,那高大些的柳树主g则偏向右,在主g上生出的三根几乎同样粗细的枝权又都向左,毕竟取得了一种平衡,然后,就固定不动了,像这片死水,一张画完了的画,不再有任何变化,也没有改变的意愿,没有s乱,没有冲动,没有欲念,土地和水和树和树的枝桠,水面上几道黑褐s,称不上洲,渚,或岛屿,只能算是水中隆起的几小块土地,可毕竟还有点意味,否则,这水面就单凋得不自然,水边还长着一棵引不起注意的小树,在最右边,长得不高,向四面分出好些技子,像g枯的手指,这比喻未必恰当,张开就是了,并无收拢的意图,而手指可以收拢,都没有意味。最近的这棵柳树下,有块石头,供人坐着乘凉的?还是水大漫过来的时候行人可以倒脚不湿鞋子?也许什么都不为,也许根本就不是石头,不过两个土块,那里可能是一条路,或近乎于路,通向这水面?水大的时候又都会被淹没,柳树第一根枝桠分开的高度,和这枝桠平行处,像是一道堤,水大时该成为岸,可又有不少缺口,水也还会再漫延过来,这近乎堤岸处并非完全静止,有一只鸟从那里飞起,落到柳树细网状的枝条里,要不是看它飞落上去,真难以察觉,存在与不存在只在于是否飞动,鸟儿到底活生生,细看还不止一只,在树下地面上跳动,飞起又落下的都比刚才那鸟要小,也没那么黑,很可能是麻雀,那么隐藏在柳树枝条里的该是一只八哥,如果它还未曾飞走,问题只在于觉察与否,并不在于有与没有,有而未曾发觉便如同没有,对岸又有什么在移动,水面的那一边,灰黄的草丛之上,是一辆车子,后面有一个人在推,前面躬腰的该是拉车的人,一辆胶皮轮子的板车可以载重半吨,它缓缓移动,不像麻雀,几乎觉察不到,只是认识到是车子时才注意到它会动,这都取决于意念,意念认为有路那便是路,便是一条正正经经的路,即使雨后涨水也不至于淹没,从灰黄的草丛上方还可以追溯断断续续的一线,再找寻车子,却已经走得很远了,进入到柳树梢里,一眼看去以为是个鸟巢,进人树梢之前既已确认为一辆车子,看去便自然是车,悄悄移动,而且负载很重,一车砖石或一车泥土,这景象中的树、鸟、车子,也思索自身的意义?这灰s的天空同反光的水面和树、鸟、车子又有什么联系?灰s的……天空……一片水面……树叶落光了……没一点绿s……土丘……都是黑的……车子……鸟儿……使劲推……不要激动……一阵一阵的波涛……麻雀在聒噪……透明的……树梢……皮肤饥渴……什么都可以……雨……锦j的尾巴……羽毛很轻……蔷薇s……无底的夜……不错……有点风……好……我感激你……无形的空白中……一些带子……卷曲……冷……暖……风……倾斜了摇晃……螺旋……现在j响……大大的……虫子……没有骨骼……深渊里……一只钮扣……黑的翅膀……张开夜……到处是……急躁……火点亮……工笔的图案……连着黑丝绸……一只草鞋虫……细胞核在细胞质里旋转……先生眼睛……他说格式……有自生的能力……一个耳垂……没有名字的印痕……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洁白薄薄的一层,枝头上还没来得及囤积。柳树斜的主g上反方向生出三个枝权变得乌黑。那两棵张开的榆树,一棵向左,一棵向右,枝头上方原先泛光的水面白净一片,像雪落在平坦的水泥地上,水面肯定结了冰。那难以称之为洲、渚、岛屿的土丘成了黑的影子,要是不知道原先是土丘就不会明白为什么成为黑影,即使知道原先是土丘也还不明白为什么积不了雪。再远,草丛也还是草丛,依然发黄,之上显出了一条路的意识,依然看不分明。张开枝桠的那棵小树上方能找出白s的向上爬行的曲线,那辆板车想必先前就从这里推上坡去。此刻,路上没有车,也没有行人,雪地上行人该非常分明。柳树前的两块石头或类似石头的土块也没有了,雪把这些细节全都掩盖,走过的路雪后反而像脉络一样显露出来。就这样一番平时不加注意的景s,在心中造成一些印象,让我突然生出一种愿望,想走进去,走进这片雪景里,就会成一个背影,这背影当然也不会有什么意义,如果不在这窗口注视那背影的话。暗淡的天空,雪地比天空更加明亮,没有八哥和麻雀,雪吸收了意念和涵义。

    第二十章

    78

    一个死去的村庄,被大雪封住,背后默默的大山也都积雪覆盖,灰黑的是压弯了的树g,那灰的蓬松的该是杉树上的针叶,黯淡的影子只能是雪堆积不上的岩壁,全都没有s彩,不知是白天还是夜晚,昏暗中又都明亮,雪好像还在下着,走过的脚印跟着就模糊了。

    一个麻疯村。

    也许。

    也没有狗叫?

    都死绝了。

    你叫喊一下。

    不必,这里有过人家,一堵断墙,被雪压塌了,好沉重的雪,都压在睡梦中。

    睡着睡着就死掉了?

    这样倒好,怕的是屠杀,斩尽杀绝,无毒不丈夫,先用r包子打狗,r馅里掺了砒霜。

    狗垂死时不会哀叫?

    一扁担打过去,打狗的鼻子,高明的打手。

    为什么不打别处?

    狗打鼻子才能顿时丧命。

    他们就没一点反抗?全扼杀在屋子里,没出门一步。丫头和小儿也没逃得出?

    用的是板斧。

    连女人也不放过?

    j杀女人时更加残忍——

    别说了。

    害怕了?

    这村子不能就一户人家?

    一家三兄弟。

    panel(1);

    他们也死绝了?

    说的是血族复仇,要不是瘟疫,或是发了横财,他们在河床里掏到金子。

    他们被外人杀死的?

    他们霸占了河床不准外人来淘。

    河床在那里?

    你我脚下。

    怎么就看不见?

    看见的只是幽冥中升腾的水气,这只是种感觉,这是条死河。

    你我就在这死河之上?

    对了,让我领着你走。

    去哪儿?

    到河的对岸,到那白皑皑的雪地里,雪地的边沿有三棵树,再过去就到山前,被雪覆盖的房屋压塌在积雪之下。只这段残壁还矗立,断墙背后可以捡到破了的瓦罐和青瓷碗片。你止不住踢了一脚,一只夜鸟扑扑飞了起来叫你心凉,你看不见天空,只看见雪还在飘落,一道篱笆上茸茸的积雪,篱笆后面是个菜园。你知道菜园里种有耐寒的雪里蕻和像老婆婆面皮样的瓢儿菜,都理在雪下。你熟悉这菜园子,知道哪里是通往这菜园的后门槛,坐在门槛上你吃过煮熟了的小毛栗,是儿时的梦还是梦中的儿时你也弄不清楚,弄明白要费很大气力,你现在呼吸微弱,只能小心翼翼,别踩住了猫尾巴,那东西眼睛在暗中放光,你知道它在看着你,你假装并没看它,你得一声不响穿过天井,那里竖着根筷子,筷子上扣着个蔑匾,你和她就躲在门背后牵着根麻绳,等麻雀儿来,大人们在屋里打牌,他们都戴着铜边的圆眼镜,像金鱼的鼓眼泡,眼珠突出在眼眶外面,可什么也看不见,捻的纸牌一张张凑到眼镜跟前,你们便爬到桌子底下,看见的全是腿,一只马的蹄子,还有一条肥尾巴拖得老长,你知道那是狐狸,它摆动摆动,变得邦邦硬,成了一条花斑母老虎,蹲坐在太师椅上,随时准备扑向你,你无法从它面前走开,你知道格斗会很残酷,而它就扑向你!

    你怎么啦?

    没什么,好像做了个梦,梦中的村庄落着雪,夜空被雪映照,这夜也不真实,空气好生寒冷,头脑空空荡荡,总是梦到雪和冬天和冬天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我想你,

    不要同我讲这个,我不要长大,我想我爸爸,只有他真爱我,你只想跟我睡觉,我不能没有爱情也做a,

    我爱你,

    假的,你不过是一时需要,

    你说到哪儿去了?我爱你!

    是的,在雪地里打滚,像狗一样,一边去吧,我只要我自己,

    那狼会把你叼走,把你内脏吃空,还有狗熊,把你抢到d里成亲!

    你就想着这个,关心我,关心我的情绪,

    什么情绪?

    猜猜看,你好苯哟,我想飞——

    什么?

    我看见黑暗中一朵花,

    什么花?

    山茶花,

    我摘给你戴上,

    不要破坏它,你不会为我去死,

    为什么要死?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要你为我去死,我真寂寞,没有一点回声,我大声喊叫,四周静悄悄,泉水声也没有,连空气都这么沉重,他们淘金的河流在哪儿?

    在你脚下的雪下,

    胡说,

    那是一条地下的暗河,他们都躬着腰在河上涮洗,

    有一个刺探,

    什么?

    什么也没有,

    你真坏,

    谁叫你问来着,喂,喂,好像有回声,前面,你带我过去,想过去就过去好了,……我看见,你和她,在雪地里,灰蒙蒙的夜,不甚分明,又还看得见,你在雪地里,一双赤脚。

    不冷吗?

    不知道冷。

    你就这样同她在雪地里一起走着,周围是森林,深蓝s的树木。

    没有星星?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也没有房屋?

    没有。

    也没有灯光?

    都没有,只有你和她,在一起走着,走在雪地上,她戴着毛围巾,你赤着脚。有点冷,又不太冷。你看不见你自己,只觉得你赤脚在雪地里走,她在你身边,挽住你的手。你捏住她手,领着她走。

    要走很远吗?

    很远,很远,不害怕吗?

    这夜有些古怪,墨蓝又明亮,有你在身边,就并不真的害怕。

    有一种安全感?

    是的。

    你在我怀里?

    是的,我依着你,你轻轻搂住。

    吻了你吗?

    没有。想我吻你吗?想,可我也说不清楚,这样就很好,一直走下去,我还看见了一只狗。

    在哪儿?

    在我前面,它好像蹲在那儿,我知道它是一只狗,我还看见你哈着气,腾腾的水汽。

    你感到了温热?

    没有,可我知道你哈出的是热气,你只是哈气,没有说话。

    你睁着眼睛?

    不,闭着,可我都看见了,我不能睁开眼睛,我知道,睁开眼睛,你就会消失,我就这样看下去,你就这样搂住我,不要那么紧,我喘不过气来,我还想看,还想留住你,啊,他们现在分开了,在朝前走。

    还在雪地里?

    是的,雪有些扎脚,但挺舒服,脚有点冷,也是我需要的,就这样走下去。

    看得见自己的模样?

    我不需要看见,我只要感觉,有点冷,有一点点扎脚,感觉到雪,感觉到你在我身边,我就安心了,放心走下去,亲爱的,你听见我叫你吗?

    听见了。

    亲亲我,亲亲我的手心,你在哪儿?你别走呀!

    就在你身边。

    不,我叫你的魂呢,我叫你,你可要过来,你不要抛弃我。傻孩子,不会的。我怕,怕你离开,你不要离开我,我受不了孤独。你这会不就在我怀里?是的,我知道,我感激你,亲爱的。睡吧,安心睡吧。我一点也不瞌睡,头脑清醒极了,我看见透明的夜晚,蓝s的森林,上面还有积雪,没有星光,没有月亮,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好奇怪的夜晚,我就想同你永远待在这雪夜里,你不要离开,不要把我抛弃,我想哭,不知为什么,不要抛弃我,不要离我这么远,不要去吻别的女人!

    79

    我有个朋友来说,也是这冬天,下了场雪,他劳改的那时候。他望着我窗外的雪景,细眯起眼睛,像是雪光反s太强,又像是沉浸在他的回忆里。

    有一个大地座标,他说,就在这劳改农场里,总有,他仰头望了望窗外不远处的一座高楼,目测了一下,少说有五六十米高吧,不会比那楼矮。一大群乌鸦围着尖顶飞来飞去,来了又去了,去了又来,转个不歇,还呱呱直叫。农场的队长,管这一帮劳改犯的,是朝鲜战场下来的老兵,立过二等战功,负过伤,一只腿长,一只腿短,走路一瘸一拐。不晓得倒了什么楣,官到连长就没再上得去,打发到这农场来管这些犯人,成天骂骂咧咧。

    妈的个x,什么吊名堂?搞得老子都困不着觉!他一口苏北话,披着件军大衣,围绕座标转了一圈。

    爬上去看看!他命令我。我只好把棉袄脱了,爬呗。上到半截子,风大,腿肚子哆嗦,再朝下一看,这腿简直不行,抖个不停。正是闹灾荒年分,周围农村都有饿死的。这劳改农场倒好,种的山芋和花生,队长扣下了一部分,仓库里堆着,没都上j。大家口粮定量还能保证,人就是有些浮肿,也还能出工。可要爬高,就虚得不行。

    队长!我只好朝下喊。叫你看看顶上有什么东西?他也在底下叫。我抬头瞅。

    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