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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7 部分



    十一的容貌让他看起来更加风度翩翩。如果不是他到底没能忍住,示威似地将赵瑟的腰搂得更紧,那么这一切就完美的得迷人了。

    “这么说也是可以的……”陆子周冲着十一点头,目光扫过迷途羔羊般赵瑟的脸,口中不由便是一滞,他随即放缓了语气,“说客的话,总要选择对自己相对有利的说法……”

    这样说着,陆子周的灵台逐渐恢复了清明。于是他自嘲似地笑了笑,停下了话。

    就像是钥匙“咔嗒”一声扭开锁扣,赵瑟兀的一震,抬眼望向陆子周。

    “是了,他是说客。”赵瑟在心里想。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水暖玉生烟。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昨是而今非。

    各种各样的感慨在赵瑟心中纷至沓来,转瞬间,已是恍如隔世。千言万语,末了终究不过交睫而笑。

    “很久不见了。无论如何,你肯亲自来,我很高……荣幸。”她稍低首为礼说。她回挽住十一。看起来,这或者更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以至于不致在滔天巨浪中没顶。但这的确让她的心安定下来。

    “我们坐下谈吧。”傅铁衣说。

    十一表示他并无异议。于是他们各自落座。傅铁衣坐在中央他自己的位置上。赵瑟和十一坐在一处,面向东。陆子周面向西坐在他们的对面。傅铁衣先是拿几上的酒壶斟满一杯酒,掌根一推,酒杯便直直像向十一飞去。十一翻掌轻扣,酒杯便稳稳落在他面前,一滴酒都不曾漏出。

    傅铁衣看着赵瑟问:“你呢,酒还是清水?茶的话,恐怕就没有了。事关重大,为安全起见所有的侍从都已经被我赶走了,所以这里一个可供使唤的人都没有,什么都得靠咱们自己的了。”

    赵瑟抢过十一面前那杯酒,一饮而尽,道:“开始吧。”

    那么,毫无疑问,下面将进入陆子周的时间。赵瑟和傅铁衣出奇一致地沉默下来,十一看了看自己情人,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陆子周的开头倒也直接。他先对傅铁衣说:“公起于寇乱,而煊赫于养寇。越二十年,封侯拜相,督范阳、节平卢,地连千里,大郑凡藩镇九,公居第一。收民心,整军备,敛赋税,养死士,河北之地,天子之钦命不如公之军令矣。若使公为君,岂可不忌乎?而公所部多杀掠,士多鄙薄。公之养寇,朝廷亦知之。一旦寇乱平,安可使朝廷无罪不伐乎?公当思之。”

    之后,他又对十一说:“流寇之乱,于今流祸四十年矣。世人谓之河北流寇,譬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四纪而来,名将旌麾相连,用武关东,而贼势焰愈炽。如离离原上之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此非将士不肯用力,盖民心向背,庙堂掣肘,实非战之罪也。今将军凭一己之力,挟全胜之势,s杀宰辅于其前,平四十年不解之危局于其后,则视满朝文武于何物哉?其智乎?其不智乎?将军今张网四面,恃一时之意气而欲行绝绝之事。固然功在社稷,然将军无有尺寸之地,一旦战乱休,则朝廷一纸诏书至,虎符移于宫禁,勇士散于州府,将军困于都城。纵朝廷不惜封侯之赏,世家争结秦晋之好,于君更有何益?李广之威,一朝罢归,尚辱于门吏之手。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此独将军一人可免乎?伏维功高不赏,震主身危,二事既有,将军不可不虑。”

    最后,他直视赵瑟,娓娓道:“是故,流寇在,两位将军见重。无流寇,即将军灭不久矣。则流寇之困局,即为两位将军之困局。两位将军之困局,即为赵氏之困局。今日你我分则两弊,合则两利,何不求同存异,或者别有一番局面亦为可知?”

    赵瑟被陆子周这样盯着,心中忐忑不已。虽然说往事已矣,他俩的婚姻关系早就吹灯拔蜡,各自随风飘走,但她毕竟是从小被陆子周教出来的,那种长久以来建立起来的心理优势则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消除的。习惯使然,只要陆子周一说到政略层面的东西,赵瑟便要不由自主地升起“我不是又搞错了什么?”的心虚感。后来陆子周说到“你我合则两利”之语,虽然明知道绝不可能,赵瑟的心还是不禁泛起阵阵涟漪,心思不住地在这个“合”字上徘徊。

    于是她有些干干巴巴地道:“你说的总是不错的……”

    十一在一旁便是一皱眉。

    傅铁衣叹息道:“子周一语中的。我这些时日一直为此烦恼,正要向子周请教。”说罢,他转向十一,问:“你觉得怎样?”

    说起来,陆子周这套说辞,大有三代纵横家的遗风。一语既出,直中要害,不由得你不听。一般而言,后面的事情就是讨价还价言听计从了。但这个一般情况是特指那些老谋深算之人,对十一这种还没有完全脱离叛逆期的少壮军人来说,就有点虚言恐吓的意思了。

    于是十一兀地笑了。这一笑,犹如云破日出,光照无比。其姿容之美,不要说身为女子的赵瑟,连傅铁衣和陆子周这样的男人呼吸均是为之一窒。恍然间,只听十一挑眉道:“喂,傅侯,你说这套鸟尽弓藏的说辞你听了也有十来年了吧,怎得还这样信服。哦,我不是说他说的不对,可是这都十来年了,你就不腻么?你就不能想想办法么?非得这么跟着流寇玩下去?”

    “不是这样的……”赵瑟急急捉住十一的手,想解释给他听。却又恐怕十一疑心自己旧情难忘,还向着陆子周。转念间,这话就不知如何说起了,堵在喉咙间连面颊都绯红起来。

    这反而让十一更加怀疑他们有□了。轻哼一声反诘道:“那是怎么样?”

    傅铁衣有些同情地看着十一,心道:“你还不够了解陆子周啊……果然还是年轻啊!”

    陆子周略微眯起眼睛,用那种近乎于狼外婆看向小红帽,怪叔叔看向小女孩儿,坏师父看向乖学生的目光审视着十一,半响,舒了一口气道:“好吧,我们从头说起。”

    “那你说。”十一不以为意。想了想又补充道,“最好别用古文。要知道,我现在的书都看得不多。”

    陆子周不以为忤,微笑道:“行,我一定让你听明白。”

    不管十一这么说是不是为了打击陆子周,让他认清局势。现在看来,他似乎都不曾打击到陆子周。事实上,陆子周更急切地希望十一能尽快认清局势。为了实现这一目的,接下来,他果然讲得明白。

    是啊,能不明白么?他就一开口就是从一百来年前说起。大郑藩镇的滥觞就是起于此时。

    陆子周滔滔不绝地说起藩镇将近一百二十年的历史,期间旁征博引,从根源到发展,从现状到前途,从机遇到危机,从对策到博弈,源源本本,方方面面讲得一清二楚,透彻无比。十一那般本来也不曾有过什么学问的人固然不必说,连本身就是藩镇的傅铁衣都有豁然开朗之感。

    “你的确厉害……”十一由衷地称赞。即使是情敌,十一也不得不承认陆子周在政略上的能力。他说:“以前从来没人给我说过这些……”语气中颇有些遗憾。之后,他便皱眉不语。

    十一只是没有专们的地学习过政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笨。既然陆子周将藩镇的问题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了,那么接下来,陆子周所谓的困局的实质是什么,也就呼之欲出了。陆子周既然坐在这里,当然带来了破解之法。而他,只是在不愿意按照陆子周的意愿行事罢了。

    陆子周喝了一杯酒,给出十一答案:“所以,一旦你们在这里全歼流寇,那么,接下来,朝廷必然要做的是削藩。以目前大郑的军力来看,神策军必须留在上都以牵制张氏的河西军,皇帝心目中担任削藩大军的统帅只能是你叶十一。因为你本人和你手上军队的战斗力在关东都是首屈一指的,拿来对抗诸镇正合适不可。更重要的是,你自己没有自己的地盘。不得不听命行事。”

    说到这里,陆子周停顿了一下,转而问傅铁衣:“傅侯是绝对不会接受削藩的吧。”

    “这个自然。”傅铁衣毫不迟疑地道,“此乃安身立命之本,安能拱手相让?”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陆子周接着说:“那么情况就很明了了。你不听命,那么就只能和傅侯一起起兵造反。这样,在你们前进的路上将不得不提前与河西鉄骑相逢。当然,张氏未必是忠诚的,单一他们的势力范围而言,是绝不可能容忍函谷关以外的势力染指关陇之地。这就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而且……赵氏也应该还没有准备好。”

    他看一眼赵瑟,柔声道:“你看,现在并不是适合造反的时机。

    赵瑟沉吟不语,半响轻轻点头,表示陆子周说得不错。

    十一便问:“那么如果我听命呢?”

    陆子周笑了,说:“就算是为了瑟儿,难道你真的要倒戈相向吗?”

    陆子周的这句话里,有着明显的感情起伏。这在今天这个场合,他还是第一次。并且,他自己也不曾觉察到,他直接称赵瑟为瑟儿。这是他们分手之后的第一次。

    雾气迅速笼罩上赵瑟的双目。那些逝去的日子啊,无论落满怎样厚重的灰尘,都掩埋不了它曾经的鲜活。

    就算是为了瑟儿……

    那样熟悉句子,那样熟悉的情感,只是已经不属于她了啊……

    赵瑟的情人和前夫也愣住了。他们当然不是因为陆子周叫了瑟儿什么的。傅铁衣一愣过后是放下心结的轻松。是啊,就算是为了瑟儿,就算是为了猗猗,和十一携手合作便携手合作吧。既然她总是要结婚的,就让他取她想取的吧。而十一,一愣过后则是不甘。为什么他一定要和傅铁衣一伙儿啊?凭什么啊!就算是为了瑟儿!就算是为了瑟儿……赵瑟这个坏蛋!赵瑟这个坏蛋!他为什么会爱上这个女人啊!

    因为气氛诡异,陆子周也觉察道自己说错了什么。颇为踌躇地望向赵瑟。

    “谢谢。”赵瑟避开十一和傅铁衣的视线,用口型向陆子周说。

    陆子周的心底像是被什么撞击了似地。

    十一含着“悲愤”问:“那究竟要怎样才行。”

    陆子周整理思绪,试探着说:“只要在战场上把全歼的策略改成分部歼灭,各个击破不就行了。只要拖延些许时日,想来以赵氏的势力,必然是要有些准备的。所欠的不过是时间罢了。”

    赵瑟想起他那流氓二哥大力扶植海盗倭寇之事,不由在暗中点头。然后,她很苦恼地说:“可是,如今河内已成围歼流寇之势,不拿出足够的武功,朝廷那里是交代不过去的。”

    陆子周随意道:“这个好办。围歼这种事,说是全歼,实际一般能够歼灭个七八成也就完全可以交代过去了。我会将详细的突围方略交出来,混天龙也会在其中。我想他的性命你们一定是不肯放过的。你们可以生擒活捉……”

    十一扣着桌子,嘲笑道:“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我想我并不需要和你合作。控制战争的节奏那样的事,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他的语气很是狂妄,然而他过去的胜利给了他狂妄的资本。

    虽然赵瑟也觉得事情未必如此简单,但为了避免十一误会她对陆子周旧情难忘,她最终选择了沉默。

    陆子周似乎早有预料似地,对十一的拒绝并不以外。

    “果然还是不够啊……”他叹息着低语。

    那语气与其说是遗憾,倒不如说是更像是欣慰。赵瑟记得,每当她从陆子周的引导中有所顿悟,陆子周总是这样的表情和语气!

    真是好为人师的家伙!赵瑟在心里撇了撇嘴,做出一个嘲笑的鬼脸。

    陆子周笑笑地看着十一,说:“既然你也认为全歼流寇是不合适的,那么我们可以看看另外一套方略。”

    那你前面说那么多废话干嘛!十一的眼睛都瞪圆了。

    那是为了让你认清形势。只能照他说的做的形势。赵瑟在心里默念。

    傅铁衣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陆子周也开始欺负小孩了?嗯,那小孩儿打架极厉害的,你得注意跑快点,我负责断后……这时候,傅铁衣不免要也反省:我为什么要和陆子周这种手无缚j之力的家伙合伙啊!

    “我不会打仗,也不了解战争”

    出乎意料的,这一次陆子周从谦虚开始。

    “真是虚伪得可以呀!”十一郁闷地想,“不会打仗你把整个中原搞得腥风血雨的?”

    他说:“但是他们告诉我,即使是在最不利的战争条件下,即使对手是叶将军你这样的名将,只要不畏死,已方一千人的伤亡也能换来敌方一半以上的伤亡。我们可以少算点儿,就算一半。现在包围圈里的流寇还有八万左右的兵力。官军方面,傅帅、曹帅还有叶将军,每一部的兵力大约在四到六万之间,其他各部的援军加起来有大约三万。”

    “什么意思?”十一问。

    陆子周停顿了一下,给出了他最后的一击:“如果你们同意放走流寇一到两成的兵力。突围的时候,我可以把其余所有的兵力全部压向曹文昭军。等混天龙替你们干掉曹文昭与河东军的精锐你们再聚而歼之。只要一个救援不及的借口就足以解释了。之后,由曹氏来承担罪责,如果有的话,而二位可以平分河东……”

    捭阖

    陆子周直身站起,来到大帐一侧悬挂行军地图的架子旁。架子上盖着青色的粗布。陆子周并不经傅铁衣同意,直接伸手将那青布拽下来。西至函谷关、东到渤海,南临淮河、北抵飞狐口,描摹着整个河东、河北、山东、中原的巨幅地图显露在众人眼前。他手掌轻抚在晋阳以东的地方,眼眸中尽是难以用言语描摹的魂牵梦萦。

    如果可以,我也舍不得将这片土地拱手相让……他在心里无声地叹息。而再开口时,仍是明敏而理智的声音。

    “古来以关西立国者,莫不争于河东,而居河北、享中原者者亦必受制于河东。河东之地的关键,想来大家都是知晓的,无需我在此赘言。现在的包围网,大体上应该是傅侯陈兵汾河沿岸,形成东面的包围;叶将军巡弋于黄河一线,截断西去的道路。而曹文昭在晋阳城外设营,扼守河东的门户。如果你们同意,流寇的主力将在元旦深夜由混天龙亲自率领往河东方向突围。二位只要相机整军来救,自可行黄雀在后之事。”

    “至于流寇的余部,将一分为二。元元……”停顿了一下,陆子周接着道:“元元只带其中的一部,快马轻骑踏过冰封的黄河逃回洛阳。剩下的,将全部留给两位。他们会分散开来往河东腹地逃窜。我保证,那一定是一支孤军,绝得不到任何支援。”

    “这样,二位将军就可以追逐这批流寇进入古往今来无数武人做梦都想占据却求之不得的山西。一直到你们满意的时候,再剿灭残匪,给朝廷一个交代。待河东完全落入手中之后,将军可以立即回军中原,一举收复开封和洛阳。则威震天下,封侯之事岂在话下?”

    “返回来我们再看朝廷方向的反应。曹文昭既死,则河东军阀群龙无首,又有残寇窜入,必生动荡。且洛阳、开封尚未收复,朝廷绝不敢冒险在这种时候降罪二位,削藩之事更不必说。然而河内不能全歼流寇,朝野清流必然发难。皇帝迫于压力,偏又不能降罪二位,那么既然河东军实力已经大损,必是要曹氏来做这个替罪羊的。”

    “这样,曹文昭余部难免心有不服。为稳定局面,我料皇帝必授叶将军为河东节度使,命你兵出晋阳。此一则可以压制曹文昭军余部,以免有非常之变;二则可以彻底铲除流寇;三则河东与河北接壤,叶将军与傅帅可以互相牵制。四则嘛,河东之地曹文昭余部势力不小,叶将军想要收复殊为不易,皇帝自可居中从容调度。如此说来,河东节度使这个位置,叶将军你想不要恐怕都不行。”

    “你们看,什么都不会失去,叶将军还是可以封侯”就像飞蛾永远都不能抗拒光明的诱惑,陆子周的话语里充满了火焰一样跳动的诱惑,“只要在这里稍稍改动一下,叶将军就可以得到河东、傅侯也不必再因地形上受制于河东而缚手缚脚,何乐而不为呢?不知二位将军意下如何。”

    十一手指不可抑制地轻轻战栗,心中犹如滔天巨浪翻滚。作为一个曾经在刺客这个行业里站在巅峰的人而言,这种情感毫无疑问是陌生的。

    “这是陷阱!”他反复这么对自己说,“这是陆子周圈套!”

    然而,最高明的陷阱就是那种明知道是坑也能让你不得不心甘情愿得往下跳的存在。最有效的圈套往往都不会忘了摆上不可能抗拒的香饵。而谋士之所以存在的意义,就在于他们能找出这个诱饵。

    陆子周毫无疑问是最高档次的谋士,他所摆出来的交换条件是任何权力者与野心家都无法拒绝的。

    权力是权力者的坟墓,野心是野心家的摇篮。而陆子周之所以成为陆子周,就在于他总能设置出这样一种局面,在这个局面里,你唯一的出路就是按照他的心意行事。

    你和他见面了,你就输了。

    十一的心中那是相当地不爽。屈从于他人意志的错觉令他怒从中来。说到底,就是不甘心啊!

    他“恶狠狠”地盯着陆子周,眼睛发出电闪雷鸣一般绚丽而慑人心魄的光芒。陆子周坦然与其对视。他是温和而笃定的,一直都是。

    “你会答应吗?”虽然是看着陆子周,但十一说出来的话很明显是在问傅铁衣。之后不等傅铁衣给出答案,立即,他就推翻了自己刚问的问题。

    “是了,你当然是同意的。”他说,“如果你不同意的话,大约我根本就见不到陆子周,今天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了……”

    说到这里,大约十一自己也泄气了。狠狠出了口闷气,他说:“好吧。既然这样,我也没有理由不同意……反正还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