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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部分

,他们现在就是置身于火海,她说:“我们能凤凰涅槃吗?”他说:“能!一定能!”

    后记

    1994年深秋的某天,我的母亲因癌症去世。当时我正在武汉大学读书,为了某学科的结业考试,竟未能参加母亲的葬礼,我是事后从父亲和大哥的叙述中知道母亲死前的情形——那天,风好大,母亲坚持要父亲打开她床前的窗户,窗外有一棵古老的枫树,树叶漫天漫地,母亲的目光就在这些树叶间飘忽。她的声音也是飘忽的,哭完大儿呼小儿,呼完小儿唤孙儿,最后,她喊了一声“英儿”,即我,便失声了。母亲显然是有话要对我说,很久很久,她的嘴都没有闭合。父亲拿过纸和笔,母亲的手其实已无力拿起那支纤细的原朱笔,但终于拿了起来,并断断续续地写了一个“书”字。字很大,有整本书那么大,当父亲交给我时,我感觉到它的份量。

    母亲在长沙住院期间,我曾去看过她。正值盛夏,母亲的病房里没有空调,我跑很远的路买来一个冰袋。那晚,母亲躺在冰袋上,身体极为难得的竟没有一丝疼痛,母亲说起了她的一生。母亲出生于名门望族,其父曾在黄埔军校当过教官,与民国时期军事家、爱国名将傅作义是至交,母亲是傅作义的干女儿。高贵的出身为母亲带来过荣耀,如穿着从国外带来的花格子衬衫坐在包厢里看梅兰芳演戏。然而,文革时也为她带来了磨难。母亲的故事是可以入书的,我说:“我想写下来。”母亲说:“写吧!我想活着看到我儿写的书。”又说:“还是带着你的书到我的坟前来烧吧!”母亲是土葬的,葬在湘西的山水里。这一年寒假,我回到湘西,跪在母亲的坟前,我没有烧一张纸钱,母亲的一生都不缺钱,即便是到了那边也不会缺的。母亲缺什么我知道,她极度辉煌极度虚荣过,她亦希望她的儿女能帮她延续这份辉煌这份虚荣。

    我始终没能写下母亲的故事。

    1998年,我南下深圳。不几年,哥哥也来了,在某广告公司任总经理。一日,我们谈起了久违的文学。哥哥天赋异禀,且博览群书,有着过人的口才和深邃的思想。在哥哥的鼓舞下,我忽然又有了写作的念头,之后便写写停停,晃晃悠悠。哥哥说:“你必须坚持每天码三千字!”我感觉自己是在码墙,文字变成了一块块沉重的砖头。继而,又感觉自己是在码多米偌骨牌,不知道哪一天,我的梦想就会随着这些字儿一起倒塌,一个接一个。

    2003年伊始,因种种原因,哥哥又回到了湖南株洲,临行前,哥哥看了我的小说,这时我已写了有十几万字,哥哥说:“是珍珠,”——所谓珍珠,是我对自己的文字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形容。“不过被埋在草里面,你要学会除草,否则你就会被你的读者当草一样的锄掉。”我说:“我不愿意做草,我是花。”哥哥说:“花过无影,你去悟。”这天,我们一起背诵了宋代词人张先那首著名的《木兰花》。

    小说的完成是在2004年的中秋佳节,我和哥哥坐在他株洲的家里,我们分吃了一个月饼,之后,他打开电脑,就小说最后一章的某段做了调整,并加了这样一句话:生命是上帝馈赠的一件礼物,死神无时无刻不在觊觎,并随时予以掠夺。

    六天后,2004年10月5日,在长沙至株洲的高速公路上,我的哥哥遇车祸身亡,年仅四十。我始终记得六天前的那个中秋之夜,月色清明,点点杨花飞舞,花过无影……

    中庭月色正清明

    无数杨花过无影

    我将这两句宋词刻在了哥哥的墓碑上。

    和哥哥一同遇车祸身亡的还有我的父亲。哥哥是驾驶员,父亲坐在他的右边,当救护车赶到时,哥哥早已经死了,父亲则死在去医院的路上——父亲亲眼目睹了亲生儿子的死亡。殡仪馆,父亲的遗容虽经过休整,却依然显得魔怪森然,尤其是那双眼睛……

    我始终觉得这场车祸与我有些关联。父亲住在常德,他是为了看我而来株洲的。其实,我应该去看他,却因为小说刚刚完成,忙于出版等琐事而未能成行。出事的前一晚,父亲还在电话里说:“我写了一副对联,等你的小说出版了,我就高高地挂在正门口。”父亲擅长写联,他常说这在他们老家是一门手艺,而父亲的手艺却是祖传的。父亲的爷爷是乡里的一个秀才,一笔好字,出口成章。父亲的手艺还为我的小说添了一个亮点。书中之第六章有这样一副对联:雨过天晴高山格外壮丽

    时来运转陋室依旧悠然

    横批:来日方长

    便是出自父亲之手。

    2003年7月,我接父亲来深圳看病,父亲是坐飞机来的,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坐飞机,我去机场接他,问他晕不晕机,他摇头的动作很像一个孩子。父亲得的是帕金森综合症,幼稚是此种病的特征之一。我又问他飞机上有什么新鲜事,父亲继续摇着他的头,说:“没什么新鲜的。就是坐我旁边的老头,他的女儿也在深圳,他总向我炫耀他女儿有钱,俗!我懒得理他,只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我女儿是个作家!”给父亲看病的是个民间中医,传说很神,他的诊所距我住的地方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我每天陪着父亲往诊所跑,加之煮饭煲药,写小说的时间自然少了许多。父亲很是内疚,几次闹着要回家,他一闹我便教训他,那情形完全是家长和孩子的角色互换。

    一天中,父亲最高兴的事情便是晚饭后边散步边和我谈我的小说。他总是换好鞋,双手搁在膝盖上,腰背笔挺地端坐在门口等我。父亲是个刻板的人,有一天下雨,他硬是让我陪着在门口的人行天桥上来回走了两个小时。

    父亲总想帮我做点什么,我说:“不如你来帮我改稿子吧!”父亲便严肃了一张脸,说:“充其量改几个错别字。”父亲是在谦虚,其实我这点所谓的文学根底都是他给的。八岁,他要我读《牛虻》《红楼梦》。那个年代,在偏僻的湘西,一书难求。我十岁那年,父亲捡了一本散文集,如获至宝,亲自包了封面,要我从头至尾地背……

    第六章中的那副对联,可以说是我为了给父亲找事做而别具匠心加上去的。父亲是个极其认真的人,几易其稿,书中这一稿他和我都很满意,我逗他道:“等书出版了,我一定要注明这副对联的作者,你老人家要出名了。”父亲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我一定继续保持谦虚谨慎的态度。”这便是我和父亲最后的相处。

    我回到父亲在常德的故居,我没能找到父亲为庆贺我的小说出版而写的那副对联。

    父亲在深圳呆了三个月,其实,我陪伴他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其余的时间都是田姨在照顾他。

    田姨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

    田姨来的那天,我去火车站接她,天很热,她却穿得很多,满身的包裹,像只骆驼,她竟为我带来一大袋子书,全是我小时候读过的。她说:“你是写书的人,这些书派得上用场。”我在诊所的附近为田姨和父亲租了一套小房子,父亲怕吵着我,极少给我打电话,也不准田姨打。田姨说我瘦,怕我写坏了身子,做了好吃的总忘不了叫我,我不去,她便亲自送了过来。她是一个鲜少出门的人,父亲常说她出了门就会把自己弄丢,而她第一次来我的住宅便记住了路。一天,她送来了她最拿手的焖猪脚和红烧鱼,坐在一边看我吃,眼睛里有母亲的味道。走时,她对我说:“你有时间还是去看看你爸爸,他很想你。”我终于去看父亲了,田姨正在给他做按摩,满头大汗,见我来,手也不停,说要做两个小时,还差十分钟。看着田姨娴熟的指法,我的心里很是宽慰,之后,去看望父亲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父亲的病总不见好转,于是,便决定回家。走的那天,田姨的身上又挂满了大包小裹,看着她骆驼般的背影,我对父亲说:“等我的小说出版了,我要给田姨一笔钱。”父亲说:“你寄给她,她要面子。”父亲生怕我不知道田姨的名字,说了好几遍,还不放心,写在了我的记事本上。

    这钱却永远留在了我的承诺里,10月5日的那天,田姨陪着我的父亲一同去了。

    我的小说终于要出版了,朋友知道我的故事,称之为一个家族的绝唱,也许吧,我不知道。

    2004年12月3日 于 长沙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