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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部分


    仍然记得他那战战兢兢的声音。她想着那些俄国士兵怎样在他自己的国家里逮捕了他,一个

    独立国家的领袖,把他扣押在乌克兰的山里达四天之久,扬言要处死他——正如十年前他们

    也要处死匈牙利的纳吉——然后把他赶到莫斯科,命令他洗澡,修脸,换衬衫戴领带,告诉

    他作出决定方免一死,训示他再三考虑自己国家首脑的地位,他坐在勃列日涅夫的桌子对

    面,难命是从。

    他回来了,带着耻辱,对他羞耻的民族讲话。如此羞辱不堪以至说不出话来。特丽莎总

    是忘不了他讲话中那些可怕的停顿。他是太累了?是病了?是他们麻醉了他?还是仅仅没有

    了信心?如果说杜布切克没有给人们留下什么,至少那些上气不接下气的可怕的停顿,那些

    面对着全国听众的喘息,留在人们心中了。这些停顿记下了降临这个国家的全部恐惧。

    入侵后的第七天,她在某报编辑部里听到了逐个讲话。编辑部一夜之间便变成了一个抵

    抗组织。在场的每个人都恨杜布切克,谴责他的妥协,为他的耻辱感到耻辱,被他的软弱所

    激怒。

    但这几天在苏黎世的思索,使特丽莎不再对他反感了,“软弱”这个词听起来也不再成

    其为结论。任何人面对强手都是软弱的,即便象杜布切克那样体魄强壮的人。那种看来无法

    忍受、令人反感的一时极端软弱,那种格特丽莎与托马斯赶到这个国家来的软弱,现在突然

    吸引着她。她知道自己是软弱的,她的营垒是软弱的,她的祖国是软弱的,她不得不忠于它

    们,准确地说就因为它们软弱,软弱得讲话时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呼喘息。

    她发现自己象被晕眩征服一样,又被这种软弱征服了。而她被征服是因为感到自己软

    弱。她又开始嫉妒,手又开始颤抖。托马斯注意到了,象往常一样握住她的手,用力抚摸着

    使它们平静。她却把手抽出来。

    “怎么啦?”他问。

    “没什么。”

    “你要我怎么办?”

    “我要你变老一些。老十岁。老二十岁!”

    她的意思是:我希望你变得虚弱一些,与我一样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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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列宁不喜欢变动,对搬往瑞士并不欢天喜地。狗的时间不能标绘成直线,不是连续运

    动依次前推,倒象钟表时针那样绕圆圈推移——它们也都不愿意圈狂地向前跳跃——只是一

    圈又一圈,一天接一天,依循着同一轨迹运行。在布拉格,托马斯与特丽莎,每添置一把新

    椅子或搬动一下花瓶,卡列宁都显得不高兴,因为这打乱了他的时间感觉,正如随意改变钟

    面刻度来愚弄指针一样。

    不过,他还是在苏黎世的住宅里很快重新建立了他的老秩序和旧程式。如同在布拉格;

    他跳到床上向他们问候早安,上午陪特丽莎逛商店,还要露一手显出它走另外的路也同样胜

    任。

    他是他们生活的计时器。绝望的时候,她总是提醒自己,为了他也必须挺下去。因为他

    比她更软弱,甚至比杜布切克以及他们离弃了的家园更软弱。

    有一天他们散步回家。电话铃响了,她拿起话筒问是谁,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用德语找托马斯,语气不耐烦,特丽莎感到有一种嘲弄的味道。她

    说托马斯不在家而且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电话那一头的女人笑了,连再见也没说就接上

    了话筒。

    特丽莎知道这说明不了什么。这也许是医院的一个护士,一个病人,一个秘书或别的什

    么人。但她仍然心烦意乱,不能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情。随后,她明白自己已失去了呆在家里

    的最后一点气力:绝对不能忍受这绝对无所谓的枝节。

    在一个陌生国家里生活就意味着在离地面很高的空中踩钢丝,没有他自己国土之网来支

    撑他:家庭,朋友,同事。还有从小就熟悉的语言可帮助他轻

    易地说他想说的话。在布拉格,只有在某种心灵需

    要时,她才依靠托马斯;可现在事事都得依靠他。如果在这里他抛弃了她,她怎么办?

    她一辈子都要在失去他的恐惧中生活吗?

    她对自己说:他们的结识一开始就是一种错误。腋下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不过是

    一个假证件,它使托马斯想入非非。他们相爱,但他们都使对方的生活如地狱一般。相爱的

    事实,仅仅能证明这不是他们的错,不是他们的行为,以及变化无常的感情的错,而是他们

    不相配:他是强壮的,她是虚弱的。她就象杜布切克说一个句子停三十秒。她就象自己的祖

    国,结结巴巴,气喘吁吁,说不出话。可是,当这位强者都弱得不能伤害这位弱者时,弱者

    也就不得不强起来以离去。她对自己说着这些,把脸贴在卡列宁毛茸茸的头上说:“对不

    起,卡列宁,看来你不得不又要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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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挤进火车厢的一个角落里,把大箱子放在头顶的行李架上,然后坐下来,卡列宁就靠

    着她的腿蹲着。这时,她老想着她和母亲住在一起时,她供职的那个餐厅里的厨师。那人总

    是抓住每一个机会在背后侮辱她,不厌其烦地当着每一个人的面问她打算什么时候跟他去睡

    觉。想起这样一个人真是奇怪。他一直是她最厌恶的典型。可现在,她能想象的,就是仰视

    着他,对他说:“你总是说想和我睡觉,行,我在这里呢。”

    她希望做点什么事以防自己回到托马斯那儿去,希望残酷地毁掉这七年的生活。这是晕

    眩,一种猛烈的、不可抑制的倒下去的欲望。

    我们也许可以称这种晕眩为一种虚弱的自我迷醉。一个人自觉软弱质,决定宁可屈从而

    不再坚挺,就是被这种软弱醉倒了,甚至会希望变得更加软弱,希望在大庭广众中倒下,希

    望倒下去,再倒下去。

    她试图劝说自己搬出布拉格,放弃摄影师的工作,回到托马斯的声音曾经引诱过她的小

    镇去。

    可一到布拉格,她发现自己不得不花些时间处置各种现实问题,只得推迟离去的日子。

    第五天,托马斯突然回来了,卡列宁向他猛扑过去。这一刻,他们还来不及互相作出必

    要的表示。

    他们都感到象站在冰雪覆盖的草原上,冷得直哆嗦。

    然后,他们就象两个从未吻过的恋人那样相互靠近。

    “一切都好吗?”他问。

    “是的。”她回答。

    “你去过杂志社啦?”

    “打了一个电话。”

    “是吗?”

    “没有什么事干,我在等着。”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她不能告诉他,她一直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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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们回到了我们已经知道的时刻了。托马斯烦闷得要命而且胃痛得厉害,直到深

    夜都未能入睡。

    特丽莎很快也醒了(俄国飞机在布拉格盘旋,噪音使人无法安眠)。她首先想到他是因为

    她而回来的,因为她,他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现在,他再也不要对她负责了,而她要对他负

    责。她感到,她似乎还不能把握更多的力量,来胜任地肩负这种责任。

    但她立即回想起前一天他出现在房门口之前,教堂的钟正敲六点。而他们第一次见面那

    天,她下班也是六点。她看到他坐在前面一条黄色的凳子上,也听到钟楼里的钟正敲六点。

    不,这不是什么迷信,是一种美感,治疗着她的沈郁,给了她继续生活的新的意志。机

    缘之鸟再一次飞落肩头闪闪发光。她眼含泪花,倾听着身边的呼吸声,感到说不出的抉乐

    摘自黄金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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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

    三、误解的词

    1

    日内瓦是大大小小的喷泉和公园之城,公园的室外演奏台不时飘来音乐声。这所大学就

    隐没在树丛里。弗兰茨刚讲完下午的课,走出大楼,碰上洒水车正在浇洒草地。他心情极

    好,正要去见他的情妇。她的住处离这里只隔了几条街。他常常顺便去看她,但只是作为一

    位朋友,没有性的要求。如果他们在日内瓦她的画室里做a,他就得在一天中奔波于两个女

    人,即妻子与情人之间。日内瓦还保留着法国的传统,夫妻得睡一床。几个小时之内从一张

    女人的床转到另一张女人的床,他觉得不论对妻子和情人都是一种耻辱,最终对他也是一种

    耻辱。

    他爱这个女人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这种爱对他来说如此宝贵,他想在他的生活中为她创

    造出一块独立的天地,一片纯净的禁区。外国大学邀他讲学,现在他全部应允下来。这些还

    不够满足他新产生的旅行癖,他又开始以一些代表会和座谈会为借口,作为他近来不回家的

    理由。他的女友时间安排很灵活,可以伴他同赴所有真真假假的演讲活动。在短短的时间

    里,他已带她见识了许多欧洲城市和一个美国城市。

    “十天后你愿去巴勒莫吗?”弗兰茨问。

    “我更喜欢日内瓦。”她回答。正站在画架前仔细审视一幅作品。

    “你一生怎么能不去看看巴勒莫?”弗兰茨轻轻地试探道,

    “我见过巴勒莫了。”她说。

    “见过?”他语气中露出嫉妒。

    “一个朋友曾经从那儿给我台来一张明信片,就贴在卫生间,你没注意?”

    她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本世纪初,那里住了一位诗人,老得走不动了,只能让

    他的抄写员扶着散步。有一天,他的抄写员说:‘先生,看,天上有什么!那是飞过这座城

    市的第一架飞机。’可这位诗人连眼皮都没有抬,说:‘我对它自有想象!’好了,我对

    巴勒莫也自有想象。它和其它所有的城市一样,有同样的旅馆和汽车,而我的画室总是

    有新的,不同的种种图像。”

    弗兰茨有些沮丧。他已经慢慢地习馈了把他用的爱情生活与出国旅行联系起来,说“让

    我们去巴勒莫吧”,无疑是向她表示性a的明确信号;而她说“我更喜欢日内瓦”,无异于

    说:他的情人不再爱他。

    他怎么会对她这么摸不透?她从未使他有丝毫忧虑之理!事实上,她是一个见面不久就

    采取性主动的人。他长相很好,学术事业也处于巅峰时期,在专业座谈会上与学术辩论会上

    所表现的傲气与锐气使同事们都害怕,然而他为什么要天天担心情人的离去?

    我猜想,唯一的解释就是弗兰茨的爱情不是他社会生活的延展,而是相反。爱情只是他

    乞求对象怜悯的一种欲望。他自己就象一个被缴了械的战俘事先就把对付打击的防卫力量解

    除了,打击降临时他也就无所惊奇。所以我说,对弗兰茨而言,爱情意味着对某种打击的不

    断期待。

    正当弗兰茨伤心失意的时候,他的情人把笔放下了,走到另一间房里,拿来一瓶酒,一

    句话没说便开了瓶盖倒了两杯。

    他立即感到轻松,还有点好笑。这句“我更喜欢日内瓦”并不意味着对方拒绝做a,相

    反,只是意味着她厌倦于把做a与国外城市捆在一起。

    她举起酒杯一干而尽。弗兰茨也喝光了,自然高兴异常。即便把对方不愿去巴勒莫看成

    实际上爱的呼唤,他还是有点担心:他的情人看来执意要突破他在两人关系中设置的纯洁地

    带,未能理解他使这种爱摆脱庸俗的尝试,未能理解他把这种爱与他的婚姻家庭彻底划清界

    线的企图。

    禁止自己与画家情妇在日内瓦做a,实际上是他娶了另一个女人的自行惩罚。他感到一

    种背叛的内疚。与妻子的性生活不值一提,但他与妻子仍睡在一张床上,半夜里在彼此沉重

    的呼吸中醒来,吸入对方身体的气息。真的,他宁愿一个人睡,可结婚的床仍然是婚姻的象

    征,我们知道,象征性的东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每当他躺在妻子旁边,便想起情人会想象他与妻子同床共枕的情景,而每当他想到她,

    他就感到羞耻。那就是为什么他总希望与妻子睡觉的床和与情人做a的床,在空间上要离得

    越远越好。

    他的画家情人给她自己倒了另一杯酒,喝光,仍然一言不发,带着难以揣测的冷漠,慢

    慢脱掉了短外套,似乎完全无视弗兰茨的存在。她就象一个当着全班即兴表演的学生,要让

    全班相信她独自一个人在屋子里,没有人看着她。

    她穿着裙子和r罩站在那里,突然,她(似乎想起她并非一个人在屋子里)久久地盯着弗

    兰茨。

    这种眼光使他迷惑,他不能明白其中含义。所有的情人都是从一开始就无意识地建立起

    他们的各种约定,而且互不违反。她刚才盯着他的目光却是约定之外的东西,与平时做a时

    的眼光神态毫无共通之处,既不是挑逗,也不是调情,纯粹是一种疑惑询问。问题在于,弗

    兰茨对它问的什么一无所知。

    她从裙子里退身出来,拉着他的手带向靠墙的一面大镜子。她没让他的手抽出,以同样

    的疑问的眼光久久打量着镜子,先看自己,然后又看他。

    镜子旁边放着一个套了顶旧圆顶黑礼帽的假发架子。她弯腰取来帽子,戴在自己头上。

    镜子里的形象立即变了:一位身着内衣的女人,一位美貌、茫然而冷摸的女人戴着一顶极不

    适当的圆顶礼帽,握着一位穿着灰色西装和结着领带的男子的手。

    他实在无法理解情人,只得窘迫地笑了笑。她的脱衣不太象是性挑逗似的额外小把戏,

    或一次偶然的双份赏赐。他微微笑着表示理解和赞同。

    他期待情人也对他报以微笑,但她没有,只是拉着他的手,站在那儿盯着镜子,先看自

    己,然后看他。

    事儿开始了,又结束了,他这才开始感到那玩笑(他愉快地想到玩笑本身以及事后的感

    受都很美妙)拉的时间太长了。他温和地用两个手指托起礼帽的帽沿,微笑着从萨宾娜头上

    取下来,放回到假发架子上,好象他是在抹掉哪个顽皮孩童涂在圣母玛丽亚像上的胡子。

    几秒钟过去,她仍然一动不动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弗兰茨温情地俯吻她,再次求她十

    天后与他一起去巴勒莫。这一次,她明确表示同意。然后,他走了。

    他又处于极佳心境。被他一生都诅咒为无趣都市的日内瓦,现在看来也显得漂亮而充满

    奇遇。他站在街上,回头看了看那画室宽大的窗户。春末的天气很热,所有的窗户都加了百

    叶天篷。他又朝公园走去,公园的尽头,东正教教堂的金色圆顶朝上竖立,象两颗镀金的炮

    弹,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悬挂而没有马上倒塌下来。一切都是美好的。他接着走下堤岸,乘公

    共交通渡船驶向湖的北岸,回家。

    2

    现在就剩萨宾娜自己了。她还是只穿着内衣,回到镜子前,把礼帽又戴上,久久地看着

    自己,对自己多年来只是为了追寻那失去了的一瞬间而感到惊讶,

    许多年以前,这顶礼帽曾使托马斯拜访她画家时兴致盎然。他戴上帽子,从大镜子里去

    看自己,镜子也象在日内瓦一样是靠着墙的。他想看看自己作为一个十九世纪的市长是什么

    摸样。萨宾娜开始脱衣,他便把帽子戴到她头上。他们都站在镜子面前(每次她脱衣时他们

    总是站在镜子面前),看着他们自己。她脱掉了内衣,头上仍然戴着帽子,在这一瞬间,她

    意识到他们俩都被镜子中所看到的情景激动了。

    什么能使他们如此激动?几分钟前她也戴着帽子,看起来只不过是个玩笑而已。激动与

    玩笑真的只是一步之差吗?

    是的。他们通过镜子互相观看,最初几秒钟看到的只是一种笑剧场面,突然,笑剧被一

    种激动所覆盖:圆顶礼帽不再意味着玩笑,而是意昧着强暴,强暴萨宾娜,强暴她作为一个

    女人的尊严。她看到自已赤l的双腿以及从薄薄短裤里隐约透出的y三角区。女式内k增

    添了她女性的腿力,可硬帮邦的男子礼帽对她的女性魅力给以否决,亵渎,以及嘲弄。托马

    斯穿戴整齐地站在身边,这一事实意昧着他们俩所看到的已远非某种纯净的玩笑(如果一直

    是玩笑,他后来也会不得不脱衣、戴帽什么的);而是一种耻辱。她不但没有唾弃它,反而

    自豪地挑逗池把它玩味个够,玩昧它的全部价值,好象服从自己的意志去接受公开的qg。

    突然,她不耐久等,把托马斯拖倒在地板上,不顾帽子滚到桌下,两人在镜子跟前的地毯上

    翻滚起来。

    让我们回到礼帽上来吧!

    首先,这是一个模糊的记忆,通向被遗忘了的祖父,那位十九世纪波赫明小城市的市

    长。

    第二,这是她父亲的纪念物。埋葬了父亲质,做哥占古了父母的全部财产,她拒绝不顾

    廉耻去捍卫一己之权利,便嘲讽地宣称她愿意要这顶礼帽作为难一的遗产。

    第三,这是她与托马斯多次性a游戏中的一个道具。

    第四,这是她有意精心培养的独创精神的一个标志。她移居时没带多少东西,而带了这

    又笨又不实用的东西,意昧着她放弃了其它更多实用的东西。

    第五,现在她佳在国外,这顶帽子成了一件伤感物。她去苏黎世见托马斯,就带着这顶

    帽子,打开旅馆房门时头上也正戴着它。可有些她没有预料到的事发生了:这顶帽子不再新

    鲜有趣和刺激性欲,仅仅变成了一座往昔时光的纪念碑。他们俩都感动了。他们象是第一次

    做a,不是一种猥亵的性游戏。这次见面也不是他们性j往的一种继续,不能象以面那样每

    次都有机会想出一些新的小小y乱。这次会见是一种时间的回复,是他们共同历史的赞歌,

    是那远远一去不可回的没有伤感的过去的伤感总结。

    这顶礼帽是萨宾娜生命乐曲中的一个动机,一次又一次地重现,每次都有不同随意义,

    而所有的意义都象水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