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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部分



    一种关上门后个人对个人的评价。面对那些品评者的目光,他能立即用自己的目光回答他

    们,为自己解释或者辩护。现在,托马斯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陷入了困境,数不清的目光都

    凝聚在他身上,他无法接应它们,既不能用目光也不能用言语来回答它们。他听任每一个人

    的摆布,听任人们在医院内外议论着他(其时紧张的布拉格正谣言四起,谁背叛,谁告密,

    谁勾结,传谣速度快如电报不可思议)。他虽然知道但毫无办法。他对谣言如此不堪忍受感

    到惊奇,对自己如此病苦焦灼感到不可理解。他们对他的兴趣令人不快,如同你碰我撞的挤

    迫,如同噩梦中一伙人七手八脚将我们的衣服撕扯。

    他去了主治医生那里,告诉对方他不会写一个字。

    主治医生异乎寻常地用力跟他握了握手,说他对托马斯的决定早有预料。

    “即使没有那个声明,也许您也能有办法留我继续工作吧。”托马斯竭力暗示对方,他

    的解雇足以使所有的同事以辞职来威胁当局。

    但他的同事做梦也没想到要用辞职来吓唬谁。不久(主治医生比前次更为有力地握了,

    握他的手——几天来他的手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他被迫离开了医院。

    5

    开始,他在一家离布拉格约五十英里的乡村诊所里混,每天乘火车往返两地,回家就精

    疲力尽了。一年后,他设法找一个强些的差事,得到的却是布拉格郊外某个诊所里更低的职

    位。他在那里不可能干自己的外科本行,成了什么都干的通用品。候诊室里总是挤成一团

    糟,他对付每一个病人还不要五分钟,无非是告诉他们吃多少阿斯匹林,给他们开开病假

    条,送他们去找某些专科大夫。他看自己与其是医生,还不如说是个管家仆人。

    一天,门诊时间完了,一个约摸五十岁的男人拜访了他,那人举止的庄重增添了几分高

    贵气。他自我介绍,是国家内务部的代表,想邀请托马斯到马路那边去喝一杯。

    他要了一杯葡萄酒,托马斯表示拒绝:“我还得开车回家,他们发现我喝了酒,会没收

    我的执照。”内务部的人笑着说:“真要碰上什么事,给他们看看这个就行了。”他递给托

    马斯一张名片(显然那不是他真正的名字),上面还有部里的电话号码。

    然后,他大谈特谈他如何钦佩托马斯,大谈特谈整个部里的人如何难过,不忍心想到一

    位受人尊敬助外科医生竞在一所偏远的小诊所里分发阿斯匹林。他让托马斯懂得,虽然他不

    能出来说话,警察是不同意采用这么严厉的措施,把专家们从自己的岗位上赶走的。

    从来没有谁想到过要表扬托马斯,于是他非常仔细地听这位胖官员的讲话,对那人在医

    学方面的知识精确和细节熟悉感到惊讶。当我们面对奉承时,是多么没有防备啊!托马斯无

    法使自己不把部里官员的话当成一回事。

    这不只是出于虚荣,更重要的是托马斯缺乏经验。当你对面坐着一个使人愉快、值得尊

    敬、有礼貌的人时,你要提醒自己说,他说的都不是实话,没有一句出自真诚,是不容易

    的。保持不相信(经常地、完备地、毫不犹豫地),需要有极大的努力和适当的训练——换句

    话说,要常常经受警察的盘问。而托马斯缺乏这种训练。

    部里来的人继续说:“我们知道,你在苏黎世有极好的职位,我们非常赞赏你的回国。

    这是一种高尚的行为,你认识到了你的岗位在这里。”他又象责怪托马斯似的说:“可你的

    岗位应该在手术台上才对!”

    “我太同意了。”托马斯说。

    稍停了一下,部里来的人用悲哀的语调说:“那么告诉我,大夫,你真的认为共产党员

    应该挖掉自己

    的眼睛吗?你,一位给那么多人赐予过健康的人,会这么认为吗?”

    “太荒谬了!”托马斯自卫地吼道,“你为什么不去读读我写的东西?”

    “我读过的。”部里来的人说。声音听起来似乎非常难受。

    “我写了共产党员应该把眼睛挖去么?”

    “人人都是这么理解的。”部里来的人说。声音变得越来越悲哀。

    “你去读全部的文章,我原先写的那样。你不会谈到它的,登出来的文章被删掉了一

    些。”

    “是吗?”部里来的人警觉起来,“你是说他们不是按你写的那样发表的吗?”

    “他们删节了。”

    “很多吗?”

    “大约三分之一。”

    部里来的人看来真的吃了一惊:“他们这样做是非常不合适的。”

    托马斯耸了耸肩。

    “你应该抗议!他们责无旁贷地应该迅速刊登原稿。”

    “俄国人来以前,我还有闲工夫想想这事,那以后,我还有其它事要想。”

    “但你总不愿意人们认为你,一个医生,要剥夺人看东西的权利吧!”

    “你想想,你懂吗?这是一封给编辑的信,藏在报纸的角落里,没有人注意它,除了俄

    国使馆的人员。只有他们才去找它。”

    “别那么说!别那么想!我亲自与很多人谈过,他们读过你的文章,对你这么写感到吃

    惊。可你现在对我说,那文章与你写的不相符合,有很多地方不对,是他们让你写的吗?”

    “你是说那篇文章?不,我自己写了交给他们的。”

    “你认识那里的人吗?”

    “什么人?”

    “给你登文章的人呀。”

    “不。”

    “你是说你从未跟他们说过话?”

    “他们叫我亲自去过一次。”

    “干嘛?”

    “还是关于文章。”

    “你跟谁谈的?”

    “一位编辑。”

    “他叫什么名字?”

    直到这时,托马斯才意识到自已是在被审讯。他马上明白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有可能

    使某个人陷入危险。他显然知道那位编辑的名字,却否认了:“我不清楚。”

    “好啦,好啦,”那人的声音中透出对托马斯不老实的恼怒,“你总不能说,他连自我

    介绍都没有?”

    这真是令人哭笑不得的事实,我们良好的教养竟成了秘密警察的帮凶。我们不知道如何

    撤谎。我们的爸爸妈妈们老是命令我们“说实话”。这种思想灌输变成了一种如此自觉的行

    为,以至我仍在审讯中对秘密警察撒谎都感到羞耻。对我们来说,与他争一场或骂一顿(我

    们可以无动于衷),比当着他的面撤谎(这是唯一可行的),要简单得多。

    部里的人指责他不老实时,托马斯几乎要感到内疚了,他不得不逾越道德的障碍来坚持

    谎言:“我想,他的确作了介绍,但他的名字不响亮,我马上就给忘了。”

    “他什么样子?”

    他打交道的那位编缉是一个浅棕色头发、剪平头的矮个子男人,托马斯现在尽力选择与

    他相反的特征:“高个子,留着长长的黑头发。”他说。

    “呵,”部里来的人说,“有个大下巴!”

    “对了。”托马斯说。

    “背有点驼。”

    “对了。”托马斯心想,部里来的人现在已经认准某个人了。重要的不是托马斯说出了

    某个可怜的编辑,而是他说出的情况是不真实的。

    “那么他要见你是为了什么呢?你们谈了些什么呢?”

    “有关词序的问题。”

    这听起来象是在可笑地捏造借口。部里来的人对于托马斯拒绝讲实话更恼火了:“你开

    始说他们删掉了你的文章的三分之一,接下来又对我说,他们跟你只谈了词序的问题!这合

    逻辑吗?”

    这回托马斯回答得毫不为难,因为他讲的绝对是实话:“是不合逻辑,但事实就是这

    样。”他笑起来,“他们要求我允许他们改变一个句子的语序,随后便把我写的东西砍去了

    三分之一。”

    部里来的人摇摇头,似乎不能理解如此缺德的行为:“他们这样做太乱弹琴了。”

    他喝完了酒就作总结:“你是被人c纵了,大夫,被人利用了。遗憾的是你和你的病人

    都吃了苦头。我们非常了解你积极的品质,我们知道该怎么办。”

    他向托马斯把手伸过来,热情地握了握手,然后各自乘自己的车走了。

    6

    与那位部里来的人谈过以后,托马斯深深地陷入了消沉之中。他怎么能一直用快活的语

    调进行那场谈话呢?如果说,当初他未能拒绝与那人打交道的话(他对于突如其来的事毫无

    准备,不知道法律宽容的限度),他至少可以拒绝象老朋友似的跟他喝酒嘛!假如有人看见

    他了,而且还认识那个人,必定推断出托马斯在为警察局工作!而且,他为什么要告诉对方

    文章删节一事呢?干嘛要多嘴多舌?他对自己不高兴到了极点。

    两周后,部里来的人又拜访了他,又一次邀他出去喝酒。但这一次托马斯提出要呆在自

    己的办公室里。

    “我完全理解你,大夫。”那人笑着说。

    托马斯对他的话产生了好奇。对方说那些话,就象一个棋手在告诉对手:你先走错了一

    步。

    他们相对而坐,托马斯坐在办公桌旁。他们大约谈了十分钟当时猖獗一时的流行性感

    冒,然后那人说:“我们为你的事想了很多。如果仅仅是我们处理这事,那就不会有什么问

    题。可我们还得考虑社会舆论。无论你是有意还是无意,你那篇文章煽起了歇斯底里的反共

    之火。我得告诉你,有人甚至就因为你这篇文章,建议到法院去告你。法律中有一条。就是

    针对公开煽动暴力而言的。”

    从内务部来的人停下来盯着托马斯。托马斯耸了耸肩。那人又用安慰的口气说:“我们

    否决了这个建议。不论你在这件事上的责任有多大,从社会利益来看,需要你最大限度地发

    挥才能。你们医院的主治医生对你有极高的评价,我们也从病人那儿听到了一些汇报。你是

    个优秀的专家。谁也不会要求一个医生懂政治。是你把自己给推远了。现在时机很好,我们

    把这个问题一次性了结吧。因此,我们为你准备了一份声明样稿。你所要做的,只是让它在

    报上的发表合法。我们会在适当的时候把它发表出来。”他交给托马斯一张纸。

    托马斯读了上面写的东西,给吓了一跳。这比两年前主治医生要他签的声明糟糕多了。

    不是停留在收回俄狄浦斯读后感的问题,还包含了亲苏、许愿效忠当局、谴责知识分子、说

    他们是想挑起内战等等内容。除此之外,声明还痛斥那位周报编辑(特别强调那个高个头、

    驼背的编辑,托马斯知道此人的名字并见过他的照片,但从未见到过他),说他有意曲解托

    马斯的文章,为他们自己的目的服务,把那篇文章变成了一篇反革命宣言:他们竟躲在一位

    天真的医生背后写这样一篇文章,也未免太胆小了。

    部里来的人从托马斯眼中看出了惊愕,把身子凑过去,在桌子下面将他的膝盖友好地拍

    了拍。“别忘了,大夫,这只是个样稿!好好想一想,如果有什么地方要改动,我想我们会

    达成协议的。毕竟,这是你的声明!”

    托马斯把那张纸推还给秘密警察,好象害怕这张纸在手上多呆一秒钟,好象担心什么人

    将发现这纸上有他的指纹。

    那人没有接纸,反而假作惊奇地抬了抬双臂(象罗马教皇在阳台上向教民们祝福时的那

    种姿态),“怎么能这样于呢?大夫,留着吧,回家去冷静地想想。”

    托马斯摇了摇头,耐着性子用伸出去的手捏着那张纸,末了,部里来的人不得不放弃罗

    马教皇的姿势,把纸收回去。

    托马斯打算向对方强调,他既不会写什么,也不会签署什么,但他在最后一刻改变了语

    气,温和地说:“我不是个文盲,对不对?我为什么要签字?我自己不会写?”

    “很好,那么,大夫,就按你的办。你自己写,我们再一起看看。你可以把你刚才看过

    的东西作为样子。”

    为什么托马斯没有立刻给秘密警察一个无条件的“不”呢?

    他也许是这样想的:一般说来,警察局无非是要用这样的声明使整个民族混乱(很明显

    这是入侵者的战略),除此之外,他们在他身上还有一个具体目的:收集罪证准备审判发表

    托马斯文章的周报编辑。如果是这样,他们需要他的声明为审讯作准备,为新闻界诽谤那些

    编辑的运动作准备。假若他断然拒绝,从原则上来讲,总是有危险的。警察局会不管他同意

    与否,把早准备好的并带有他签名的声明印发出去。没有报纸斗胆登载他的否认声明。世界

    上也没有人会相信他不曾写声明和不曾签字。人们从他们同胞的精神耻辱中得到的快乐太多

    了,将不愿意听劳什子解释而空喜一场。

    他说愿意自己来写,给了警察局一点希望,也给自己争取了一点时间。就在第二天,他

    在那个诊所辞了职,估计(正确地)在他自愿降到社会等级的最低一层之后(当时各个领域内

    有成千上万的知识分子都这样下放了),警察不会再抓住他不放,不会对他再有所兴趣。一

    旦他落到阶梯的最低一级,他们就再不能以他的名义登什么声明了。道理很简单,没有人会

    信以为真。这种耻辱性的公开声明只会与青云直上的签名者有关,而不会与栽跟头的签名者

    有缘。

    在托马斯的国家里,医生是国家的雇员,国家可以让也可以不让他们工作。与托马斯谈

    辞职事宜的那名官员,听说过他的名字和声望,力图说服他继续工作。托马斯意识到他根本

    不能肯定这个选择是否合适,但他突然感到,他心中对忠诚的无言许诺使他当时非如此不

    可。他坚持立场岿然不动。于是,他成了一名窗户擦洗工。

    7

    前几年,托马斯离开苏黎世回布拉格的时候,他想着对特丽莎的爱,默默对自己说:

    “非如此不可。”一过边境,他却开始怀疑是否真的非如此不可。后来,他躺在特丽莎身

    边,回想起七年前发生的那一系列可笑的巧合(第一幕就是那位主治医生的坐骨神经痛),把

    他引向了她,现在又把他带回了一个不可冲破的牢笼。

    这意昧着他生活中的“非如此不可”太少吗?压倒一切的必然性太少吗?以我之见,有

    一种必然他并不缺乏,但这不是他的爱情,是他的职业。他从事医学不是出自巧合,也不是

    出于算计,是出于他内心深处的一种欲望。

    把人划分为某些类别庶几乎是可能的,而分类中最可靠的标准,莫过于那种把人们一生

    光y导向这种或那种活动的深层欲望。每一个法国人都是不一样的,但世界上所有的演员都

    彼此相似——无论她们在巴黎、布拉格,甚至天涯海角。当演员的人,从小就愿意把自己展

    示给一个隐名的公众以至终身。这种愿望与天资无关,却比天资要深刻。没有这种基本的愿

    望,任何人也成不了演员。同样,一个当医生的人愿意毕其一生与人体以及人体的疾病打交

    道。这种基本的愿望(不是天资与技巧),使得他从医学院的第一年起就敢于进入解剖室,而

    且能坚持在那里度过必要的漫长岁月。

    外科把医疗职业的基本责任推到了最边缘的界线,人们在那个界线上与神打着交道。一

    个人的头部被g子狠狠击中,倒了下来,然后停止呼吸。他在某一天总会停止呼吸的,杀人

    只是比上帝亲自最终完成使命提早了一点点。也许可以这样假定,上帝对杀人还是早有考虑

    的,却不曾对外科有所考虑。上帝从未想到有人胆敢把手伸到他发明的装置中去,然后小心

    包合皮肤使之不露痕迹。当年,托马斯面对一个麻醉中睡着了的男人,第一次把手术刀放在

    他的皮肤上果断地切开一道口子,切得准确而乎整(就象切一块布料——做大衣、裙子或窗

    帘),他体验到一种强烈的亵渎之感。随后,他再一次觉得有一种东西吸引他这样做!正是

    那种深深扎根于他心底的“非如此不可”!这种精神的根源蒂固并非出于偶然,绝非什么主

    治医生的坐骨神经痛更不是任何别的外界原因。

    可是,他一生中耗费了这么多精力的东西,他现在怎么能如此迅速、坚决而且轻松地给

    予抛弃呢?

    他会说,这么做是为了不让警察缠着他。然而坦白地说,这种解释即使在理论上讲得

    通,警察要把一个带有他签字的假声明公之于众实在是不大可能(即使有数桩这样的事发生

    过)。

    我们可以说,一个人有权害怕即便是不大可能发生的危险。还可以说,托马斯对自己的

    笨拙恼火,想避开与警察的进一步接触,避免随之而来的孤立无助之感。我们还可以说,他

    反正已经丢失了职业,小诊所里机械的阿斯匹林疗法与他的医学概念毫无关联。尽管如此,

    他这样匆匆忙忙地作出决定,在我看来仍然是很奇怪的。这里是不是还深藏着什么别的东

    西?深得逃离了他理智的东西呢?

    8

    托马斯通过特丽莎渐渐地喜欢起贝多芬来,但对音乐还是不甚了解。我怀疑他是否知

    道,在贝多芬著名的“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这一主题之后,藏着一个真实的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叫德门伯斯彻的人欠了贝多芬五十个弗罗林金币。我们这位作曲家

    长期来手头拮据,那天他提起这笔帐,德门伯斯彻伤感地叹了口气说;“非如此不可吗?”

    贝多芬开怀大笑道:“非如此不可!”并且草草记下了这些词与它们的音调。根据这个现实

    生活中的音乐动机,他谱写了一首四人唱的二重轮唱:其中三个人唱“essse,

    essse,ja,ja,ja,ja!”(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再由第四个人c进来唱“heraitdebeutel!”(拿出钱来!)

    一年以后,这一音乐动机在他第135曲,也就是他最后一部四重奏的第四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