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部分

椅子坐了下来。

    米克罗尼迪斯俯过身子问阿萨要来点什么,这时,哈博和我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阿萨搓搓他那双瘦骨嶙峋的大手,想了一会儿。“就来杯咖啡吧。”米克罗尼迪斯点了点头,抬起头来。他朝酒吧侍者瞥了一眼。“咖啡,”他盛气凌人地喊道。

    “你去参加葬礼了吗?”阿萨问道。

    “是的,去了。”

    他身材魁梧,额头很高,颧骨突出。尽管他年事已高,但依然身板硬朗,思维敏捷。他看看我,皱起银白色的浓眉,蓝眼睛闪闪发亮,似乎想开些亲密的玩笑。“比自己的敌人活得长总是令人高兴的事,”他终于开口说道。

    米克罗尼迪斯等不及了,干脆自己亲自跑到吧台去端咖啡。他端着两杯咖啡回来了,放了一杯在阿萨面前。

    我尽量显得婉转些。“我没有把杰弗里斯看作敌人。我们只不过是从来都合不来。”

    他端详着我,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敌意,依然很友好,但我总感到有些疏远。显然,我的回答使他觉得很有趣。“乔纳,”他说道,眼睛一动不动,“杰弗里斯法官对安托内利的看法,你如何评价?”

    米克罗尼迪斯向后往椅子里一靠,先瞥了我一眼,然后又看看巴特拉姆。一丝假笑掠过他那双唇紧闭的小巧的嘴。“仇恨,一清二楚。”他的声音乏味单调,略带鼻音,毫无感情,就好像在回答别人问他几点钟了。

    这回答似乎更加引起了阿萨的兴趣。“死者说了生者那么多坏话,而现在要生者不说死者的坏话,这好像还真挺难的,是不是?”

    我耸了耸肩,没有接他的话,想把话题引到其他方面。“我说了,由于某种原因,我们两人只不过是从来都合不来。不过,你和他是很要好的朋友,对不对?”

    他从我身上移开目光,搅了搅面前桌上的咖啡。然后,他把茶匙放在咖啡碟上,端起杯子,习惯性地吹了吹,喝了一口。他咽下咖啡时,脖子上松弛而斑驳的皮肤抖动了一下。书包网 。。

    审判(4)

    “我们一起上的法学院。是哪一级来着……”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一见他犹豫的样子,米克罗尼迪斯立即替他说了出来。在这种时候,米克罗尼迪斯总是随时准备着给予帮助。

    “卡尔文并不想上法学院,”巴特拉姆继续道,并瞥了哈博一眼,然后又看看我,心想我们对这话不仅会感到惊讶,而且还会觉得很有趣。“卡尔文想当个医生。他填报了医学院,他们也很想要他。他们原本也许可以接受他的。卡尔文头脑很聪明。但是,当他告诉他们他上学期间必须半工半读时——他得帮助养活他母亲——他们就不愿接收他了。他们对他说,医学院的功课很难,如果边读书边工作,哪怕是打零工,没人能完成学业……”

    “永远没有人愿意在他的法庭上为医疗事故案子当被告的辩护律师,”米克罗尼迪斯c话道。他两眼发亮,用食指慢慢地划过他的喉咙。“他恨死医生了。”

    巴特拉姆的思想集中在他要说的话上,没有停下话头。“我们是一起开始创业的,开设了我们自己的律师事务所。我们几乎都要饿死了。卡尔文根本就没意识到这一点。他从来都不关心法律业务方面的事情。总是把那些事留给我来做。他太忙了,忙着看案子,忙着到法庭上去听其他律师如何辩护。他常常开着汽车到萨勒姆去,那样他就可以坐在俄勒冈高级法院里看其他律师进行口头辩诉。”

    巴特拉姆用他那骨节粗大的食指和大拇指抓住咖啡杯把手,端到嘴边,眼睛直视着前方,喝了一口咖啡。

    “他根本就不应该当律师。他没有当律师的气质。当律师必须尊敬他人。你至少得假装当事人可能有什么值得听的东西要说。你必须欣然服从法官的决定,不论他说的是什么。卡尔文做不到这一点。”话一出口,他又收了回去。“不,不是这样。他能做得到——而且也做到了——至少在法官面前做到了,但他讨厌那种事,一分钟都不能忍受。他觉得那太有失身份了。”

    他顿了一下,一脸茫然的神色,仿佛丧失了思路。

    “太有失身份了,”米克罗尼迪斯提醒道。

    巴特拉姆模糊茫然的眼神消失了,眼睛重又炯炯有神。“卡尔文?杰弗里斯,”他说道,仿佛是在回忆一个早已失去联系的朋友的名字,“真幸运——或许我应该说真倒霉——具有了不起的本事,几乎能够同时理解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他那灰白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目光。“我想我应该说他能够‘看出’一个论点的两面的‘缺陷’。他是我所见过的最有分析头脑的人。”

    他犹豫了一下,仅仅是一瞬间,这时,米克罗尼迪斯立即张开了口。阿萨摇了摇头,但那更像是猛地一抖,打断了他的话。“他那种能力具有某种毁灭性,他的那种方法就是否定他所听到的一切。他对此执迷不悟。他十分热衷于向人们表明,他们不够格,因此有时候他完全看不到更好和更差之间的区别。由于他那不安分的头脑,他把一切都看成是绝对不完美的。”

    他这一通滔滔不绝似乎用尽了他所有的批评能力。他垂下头来,伸手去拿咖啡杯时,手抖个不停,过了一会儿才控制住。

    “不过,”他说道,环视了一下桌旁的人,“对于一个对金钱不感兴趣的人来说,他做得很不错。”他的目光落在米克罗尼迪斯身上。“多亏了我们,他还挺富有的,不是吗?”

    当乔纳?米克罗尼迪斯在计算着阿萨?巴特拉姆的已故朋友的净值时——毫无疑问,精确到一美元、一美分——你几乎可以看见电子波在他那敏捷的头脑中闪过。“是个相当富有的人,”他捕捉到了我和哈博交换的眼色中的意思。“那是多年前的事了,”他说。“在我来律师事务所之前。阿萨始终在关注着投资机会。他让杰弗里斯参与一些当时花钱不太多的投资,主要是房地产。”

    阿萨微微一笑,打断了他的话。“但是,不管是谁杀了他,都得不到一个子儿。卡尔文始终值得信赖的一点是,他身上带的钱从来都不够买一张支票。”

    “杀人者也许是冲着他的汽车去的,”哈博说道。“他被杀的地点就在法院停车场里他的汽车旁。”

    阿萨皱了皱眉头,垂下了眼睛。“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喃喃地说道。“就那样被扔在那儿死去。他还挣扎着回到了办公室。有一段路肯定是爬过来的。”

    审判(5)

    米克罗尼迪斯看了看表。“我们该走了,”他说。

    阿萨装作没听见。相反,他抬起头,朝我咧嘴笑笑。“乔纳说得对。卡尔文真的很恨你。”

    我把手放在他的前臂上,凝视着他老花的眼睛。“你也恨我吗,阿萨?”我轻声问道。

    听到这话,他先是一惊,但立刻就意识到我根本不是在问他对我的看法。“不,当然不恨你,”他答道,拍拍我的手。“卡尔文恨所有的人。”他似乎浑身抖了一下,嘴扭动着,像是在做鬼脸。他两眼凝视着桌面,摇了摇头。然后,他停止摇头,双手放在椅子扶手上,撑着站了起来。“他是我所认识的最聪明的人,也是最他妈卑鄙的东西。我使他富了起来,他反倒使我感到,他让我那样做是他在帮我的忙。”

    “那你干吗要那样?”哈博问道。

    阿萨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干吗要怎样?”

    哈博没有机会回答阿萨的问话。阿萨还没说出第二个字,米克罗尼迪斯就开始解释了:“既然他那样对待你,你为什么要使他富起来?”

    阿萨头一甩,大声吼道:“但愿我知道为什么。我就那么做了,没别的。”他停顿了一下,黯淡的眼睛里闪亮着刚刚想到的一个念头。“那就像婚姻一样。过了一段时间,一切就像例行公事一样,后来你就想不起来为什么会那样。我们一道开始办律师事务所时,我负责处理生意上的事。那后来就成了我必须做的事情。他当法官后,我继续做下去。”

    他双肘撑在桌子上,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下巴撑在上面。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细的缝,阔嘴嘴角露出狡黠的微笑。

    “一旦你为卡尔文做了件什么事,那就不再是什么帮忙了,而是成了他的期望。他从来没有谢过我,那么多年里一次都没有。”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坐回到椅子里。“我想他甚至都不喜欢我,”他说道,双唇紧闭,思考着所有那些麻烦给他带来的遭遇的意义。他忽然又振作起来,转过脸来看着我的眼睛。“他不喜欢我,但他恨你。”

    米克罗尼迪斯再也控制不住了。“是的,他确实恨你,”他说道,声音里有一种快乐的调子。

    我转过脸去,看着米克罗尼迪斯。“你知道他为什么恨我吗?”我问道,有些烦躁不安。

    他的眼睛从我的脸上飞快地移到阿萨的脸上,然后又回到我的脸上。他在椅子上稍稍有些坐不住了。他的嘴角开始扭动。“不知道,”他终于承认道。“我只知道他恨你。”

    这时,哈博吃完了早餐,将空盘子往边上一推。“你知道为什么吗?”他问道,两眼直视着我。

    “是因为拉金案,”阿萨说道。哈博转过脸去,等待着更多的解释。“拉金案使我们这位朋友出了名,”他说道,朝我点点头。“每一个著名律师都是因一桩案子而出名的。拉金案使你出了名,对不对?”

    哈博两眼发亮。“现在我想起来了。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当时没法报道那个案子,因为我已经被指派去报道一个谋杀案的审判,两个案子正好在同一时间审理。”哈博想到了什么。“是不是你因蔑视法官而被关进监狱的那桩案子?”然后,他意识到了当时所发生的事情。“啊,”他说道,但突然又止住了,“杰弗里斯。”

    一时间,大家谁也不说话。然后,哈博转向阿萨,问道:“是因为那个案子中的什么使他那么恨安托内利?”

    阿萨皱起眉头,尽力回忆着。最后,他摇摇头。“我不太清楚。我对法庭里发生的事情从来不太关心。我所知道的是,”他重复了一遍,“是因为拉金的案子。”他抱歉地对哈博笑笑,然后看着我。“跟我们说说当时的情况,乔。拉金案的审判情况。”

    米克罗尼迪斯开始表示反对。他用指甲敲敲手表的玻璃面子,想提醒阿萨他还要到别的地方去。

    “说吧,乔,”阿萨坚持道。“我一直想听听是怎么回事。”

    哈博对阿萨的建议表示赞同。“我也一直想听听有关那桩案子的审理情况。”他偷偷地飞快地斜视了米克罗尼迪斯一眼,然后又说,“慢慢讲。别漏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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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万别伤人(1)

    第一章

    一位护士脚步凌乱、神情呆滞地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医疗中心急诊室走出来。她面色苍白,眼皮肿得几乎快睁不开了,细细的几缕头发从额前散落下来,而这时她的双手还在面前挥着。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哀号,急促得犹如动物发出的声音,在离开嘴唇的一刹那凝成刺耳的呜咽。半轮月亮将她的v型领口映得更加灰暗,却也衬出锁骨周围皮肤的白皙和柔嫩。

    她试着要说什么,却只从喉咙发出几声呻吟。

    在前厅登记窗口前,一个西班牙后裔花匠从椅子上跳下来,包手的绷带已经被血染红,慌乱中还撞倒了椅子。护士走近了,他远远地避开,生怕遭到攻击或被传染。一位母亲抱着五岁大的孩子,尖叫着穿过一排晃动着的门,直奔候诊室,她认为那里才安全。坐在保卫中心桌前的保安也警觉地抬起半个身子。

    就在靠近这个女人太阳x的地方,一个水疱迸裂开来,脓水流过她的面颊,经过化妆的面容已变得斑驳。裂开的伤口弄脏了她的嘴唇,而当她张开嘴尖叫时,她那双弧形的嘴唇裂了,于是血就顺着下巴流下来。她靠着墙壁摸索向前,肩膀随着啜泣而痛苦地抖动,嘴唇一张一合,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帕特?阿特金斯的脸上带着一种惊恐的神情,在伤者分类小房间里绕着桌子踱步,还打翻了她早晨的第一杯咖啡,然后跑进大厅朝着那女人奔去。

    女人干呕着,将一小块灰色的呕吐物吐到雪白的墙壁上。她向前猛冲,却因为小腿撞翻了椅子而摔倒在地。在摔倒之前,她试图用手掌撑住地面,好让自己不跌倒下来,但没有成功。

    帕特一边飞奔过去,一边对保安喊:“让他们把创伤十二号病房准备好!”

    在那个护士靠到帕特的背上时,一束头发挂到了纤尘不染的地砖上。她摸到了伤者狂跳着的脉搏。当帕特看到了这个护士的身份徽章时,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手把那粗硬的灰色头发向后一撩。

    “上帝!”她大声说,“是你吗?南希?”

    那护士肿大的头点了点,发白的仍流着血的皮肤泛着光。“施皮尔大夫,”她哑着嗓子说,“叫施皮尔大夫来。”

    戴维?施皮尔在差点撞倒一具放s示意图架子之后,飞快地冲进中心工作区。中心工作区与两条平行的走廊相连,走廊上的几间检查室就构成他的部门。他指着一个实习医生打了个响指说:“卡森要给七号病房做腿部缝合手术。你过去盯着点儿,那样他就别想偷懒了——你很清楚他的缝合技术怎样。再说,我要到八号病房去看米切尔的n样。”

    他穿过中心工作区,轻轻拍了一下他最好的住院医生的肩膀说:“黛安娜,我们走吧!”

    黛安娜放下电话,把它递给一个护士,然后转过身来。她那齐肩的顺直金发披散在身上,使她不得不经常把头发撩到脑后。只见她从耳后取下一支笔,将它悄悄放进她那褪了色的蓝色工作服的口袋里。戴维将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引着她来到一号走廊。突然轮床从他们身边飞快驰过,惊得他们急忙向后躲闪,而轮床一个急速的左拐弯,进了外科病房。他俩跟了进去。戴维伸出一只手放在轮床的栏杆上,而护士们正在按住病人那不停扭动的身体,由于她穿着工作服,看上去就像一道深蓝色的波浪。帕特俯下身子,用外科剪刀将湿透的护士服从顶端剪开,然后把衣服掀向两旁。

    “了解了哪些情况?”戴维问。

    一个头发又黑又亮的护士看了他一眼说:“白人女性,大约二十四五岁,脸部和胸上部有呕吐物、红斑水疱,两眼看不见东西,中度呼吸障碍。从表象上初步判断为某种化学物灼伤。”说完她俯下身子将病人的身份徽章从一堆衣物中取出,只看了一眼,就大惊失色地说:“原来是南希?詹金斯。”

    消息在护士和化验员中迅速传开来。虽然他们已经习惯于在压力下做手术,可是却从来没有把一个既是同事又是朋友的人推进急诊室治疗过。

    戴维瞥了一眼南希那满是水疱的脸,她那漂亮的缕缕金发散乱地搭在轮床上。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胸腔一直冲到肠胃,不禁回想起他四十一岁生日那天晚上,他也是这样把妻子推到这儿来的,但是他很快使自己镇定下来,理清思绪。他那医生特有的冷静本能地既让他对病人有爱心又能客观地处理问题。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千万别伤人(2)

    他快速绕过轮床,以检查南希脸部。她眼皮和嘴唇深度灼伤了。如果当时泼向她的腐蚀剂溅进了眼睛或喉咙,那他们现在做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给我把肠胃和眼科检测仪拿来,”他说,“叫人联系毒性中心,好让我们把这种刺激物弄清楚。”

    帕特从南希的身后抬眼望了一下说:“鼻翼在翕动,她在喘息。”她咬着嘴唇说,“快拿监视仪来。”

    “找些酸碱试纸来,”黛安娜大声喊,“立即弄些盐水瓶来。”

    一个工作人员从房间里跑出来,两个护士冲进来,匆匆戴上r胶手套,一直把手套拉到手腕上。

    “是爆炸引起的吗?”有人问。

    “怕不一定,”帕特回答,“南希自己走进来的。事故一定就发生在外面。安全部门已经联系警方了。”

    “她在努力撑着呢,”戴维站着说,看了一眼她那紧紧贴在肋骨和脖子上的皮肤,“锁骨上和胸骨下的皮肤有萎缩现象。准备给她c管子。”

    南希挣扎着要坐起来,但帕特制止了她。南希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部的剧烈起伏。“施皮尔大夫。”她说,声音含混嘶哑,仿佛是从肿胀的喉咙里挤出来的。

    戴维俯下身子凑到南希脸旁。水疱周围的皮肤正在变白,与红色的凸起部分形成极大反差。南希看起来似乎还要说下去。

    他用手拍拍她的下巴,准备检查她的气道,说:“南希,我就在这里。我们会让你得到很好照顾的。能不能告诉我们,现在我们在处理的是什么物质?”

    静脉注s吊了起来,脉搏血氧仪也套到手指上,从她腿上剪下的工作服被扔进了废物箱。心脏怦怦跳动,在她的胸部留下了弹坑一样的形状。

    南希咳嗽着,在病床上痛苦地翻滚。

    “心率一百四十,”有人说,“氧饱和量低于九十多,还在下降。”

    戴维的身体俯得更低了,贴近南希说:“南希,能给我们说说情况吗?”

    心电图监视器在屏幕上呈现出绿色线条,显示出心动过速,而高峰与低谷越来越拉平了。南希艰难地抬起胳膊,一只手在空中无力地抓着什么。

    没有时间了。戴维把她的颌骨扒开,仔细察看她喉部的情况。口咽部已经溃烂,由于水肿累及亚急性气管,流经喉咙的任何饮食都会刺激这个部位的组织,激起大范围肿大。他需要在南希的喉咙闭合前快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