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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部分

环视着店堂里暗红色的墙,还有墙上挂着的意大利南方的水彩画。他拍了拍正努力让自己的胃镇静下来的范妮说:“你看,这就是我最喜欢的餐馆,只要一走进来,我就觉得自己饿极了。”

    范妮在餐馆暗暗的灯影里向鲁微笑了一下,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突然那么想吐,在忌司和热咖啡以及番茄酱酸酸的气味里,她觉得透不过气来。怕扫了鲁和自己的兴,她努力装着一切正常的样子。

    “你喜欢吗?”鲁问。

    “我喜欢。”范妮说。

    “听说披萨饼的做法还是从中国学来的,他们的马可波罗到中国探险时候学来的。”鲁说。

    范妮又打了一个恶心,好在她的胃里什么也没有,无法吐出任何东西。她是个很容易恶心的人,看到恶心的东西,随时都可以打恶心,所以这时,范妮虽然奇怪自己怎么对忌司的味道突然这样过敏,她猜想大概是自己饿过头了。她说:“真的?那一定是从中国的北方学去的,我们南方人不怎么会做饼的。”范妮努力打起精神来,“而且我们中国人不吃忌司,也不怎么喝牛奶。”

    “那你们吃什么?”鲁奇怪地问。没有牛奶和忌司,对鲁来说真的不可思议。

    “我们吃米,喝豆浆。”范妮说,她想起了上海饮食店里早上放了榨菜末子,虾皮,蛋皮丝和紫菜的咸豆浆,上面还有几滴辣油。那是她最喜欢的食物,和小馄饨一样喜欢。

    “啊,像泰国人一样。”鲁说。

    其实还是很不一样,中国人的米饭,不像泰国人那样放柠檬和椰子水煮成的汁去拌饭,而且米也不同,中国人吃的是柔软的大米,而泰国人的米,像上海人吃的籼米那样,一粒一粒都是分开的。范妮很想向鲁解释上海人和泰国人的不同,鲁对中国的无知,简直让范妮不能相信,鲁甚至不知道中国的国旗是红色的,上面也有星星,并不像苏联国旗那样。范妮因为鲁而特地在图书馆找到了康州的书,而鲁连中国国旗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甚至也不知道泰国米饭和中国米饭的不同,这让范妮觉得不快。如果那是他们在一起生无名闷气的时候,范妮也并不想解释给鲁听那些中国的琐事。但现在是一个好时候,他们手扣着手,像好莱坞电影里一样,范妮希望让鲁知道多一点与自己有关的事,至少他也该知道,范妮吃的是上海人柔软洁白的浦东大米,红烧茄子盒的汁拌在饭里,那才是真正的喷香。但扫兴的是,她却没有力气,身体软软的,像前些天时差最重的时候那样,没有一点力气,还一阵阵地反着胃。范妮怕自己是病了。

    这是第一次范妮和鲁一起正式去餐馆吃饭,上次去咖啡馆不算。范妮其实心里很看中这次晚餐,恋人去餐馆吃饭,和恋人去咖啡馆喝咖啡,在范妮心里的重量是不同的。她认为,恋人有了相当确定的关系,才会在一起吃饭,而不仅仅是喝喝咖啡。

    当领位的男孩一出现,范妮就向他表示要靠窗的座位。刚到美国的时候,范妮站在餐馆外面看里面,那些烛光摇曳的桌上相对而坐的男女,他们身上有令范妮羡慕的安居乐业的沉稳。范妮喜欢的就是那种笃定,它比在starbucks的明亮灯光下的那些浪漫的样子还要让范妮心动。

    现在,自己终于也是坐在玻璃里面,烛光下面的人了。陪自己吃饭的,终于是一个金发碧眼的青年了。范妮努力想要享受这个时刻,在桌子下面,她用力掐着自己的合谷x,想让自己从突如其来的晕旋中清醒过来。

    那家餐馆里轻轻播放着意大利曲子,鲁坐在桌子对面冲范妮轻松地微笑着,他刚刚淋浴时洗湿的头发渐渐干了,因为淋湿而颜色变深的头发,在恢复它们原来的金色。

    鲁叫的是拿坡里海鲜披萨,范妮叫的是夏威夷水果披萨,但是范妮一吃下去,就又开始恶心了。她假装到洗手间去方便,其实一进去,就吐了出来。那种呕吐来得那么强烈,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强大的痉挛,一遍遍将胃里的东西积压出来,开始是吃下去的嚼碎了披萨饼,后来是酸水,黄色的。吐过以后,好像是清爽多了。于是,范妮将脸洗干净,又回到桌子前。

    鲁见范妮停下手不吃,也不说什么,问范妮有什么不舒服,范妮却说没有什么,其实,范妮也真的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她以为自己闻不得烧热的忌司味道,但看见鲁是那么喜欢,她不想说自己的不喜欢,就说没什么,自己是想到学习上的事情了。自己正在想到底要考什么大学。纽约的大学学费都太贵,照自己的心愿,是想要学比较文学的,但是这种专业毕业出来,很难找到好工作。范妮装做很精明实干,雄心勃勃的样子,好象什么困惑都没有。

    第四章 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8)

    鲁最不想听这种话,他耸耸左边的肩膀,轻轻说:“是啊,困难的选择。”然后,就沉默下来。

    范妮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活生生的把气氛弄坏了。但是心里,也为鲁对困扰自己的问题一点也不愿意关心,而失望。她想,他们在一起,不是那种相濡以沫的关系,更不用说英雄救美,他们就是为了快乐才在一起的。她其实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了,只是不

    愿意说穿。和美国罐头的关系,其实也是这样,怕在未知的将来里面,会彼此拖累,才维持那种奇怪的关系的。范妮的心里有点沮丧,也有点怨怼。这种关系,在范妮的心里,离开爱情的标准,实在很远。

    她沉默地吃着自己盘子里的食物。但她真的吃不下去,于是,将手里的刀叉横到一边,跑堂的小伙子立刻过来收去范妮的盘子。“味道好吗?”小伙子殷勤地问范妮,但范妮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她迟疑地望着他,不知所措。那小伙子说了句:“没关系。”就离开了。

    鲁问,要是去吃中国菜,表示自己吃完了,不把刀叉横放在盘子里,该怎么办。范妮还真的不知道,通常的,就是把筷子放在桌子上,但不晓得比较斯文的人家,是不是也把筷子横在碗上。于是,范妮说:“我其实也不懂得很多中国人的规矩。”

    鲁奇怪地望着她说:“你不是中国人吗?”

    “好些规矩是要学了才会的,我们都没有学。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大人也不敢教。”范妮说。她知道鲁不明白多少文化大革命的事情,自己解释起来,也太困难了。自己倒了了解喝咖啡的时候,要把小勺子放到碟子里,不要留在杯子里当洋盘,也了解吃西餐要左手拿叉,右手拿刀。她想了想,说:“我们家里是把筷子放在调羹上的,调羹放在桌子上。”

    “ok。”鲁耸了耸肩膀,“没关系,只是好奇,问问。”

    在他们回家去的路上,两个人默默地在温暖的春夜里走着,有点不欢而散的气氛。

    那天夜里,范妮又起来吐了一次。她的医疗保险是学生买的便宜保险,要自己先付费。付到一定的额度,才可以由保险公司接着付。所以,范妮害怕自己会生病,这样会有额外的支出。所以,她立刻就吃了些感冒药和消炎药。后来出了身大汗,感觉才好些了。

    但到早晨,范妮刚将牙刷伸到嘴里,就又吐了起来。这次,先吐出来的是昨晚没有消化好的药,后来吐了黄色的水,再后来,吐了一丝丝红色的血水。

    范妮是怀孕了。

    这还是上精读课时候,莲娜提醒她的。学期即将结束,精读课就要结业考试了,大家就很紧张地准备总复习,倪鹰又被老师夸奖了一番,她现在简直像词典一样无所不知。只是看着她瘦下去,本来厉害的汉族人小眼睛,现在大了起来。胖老师现在对倪鹰刮目相看,竟然说她应该上最好的学校。还说倪鹰是一个典型的美国梦女孩。而范妮抱怨自己头昏得没有办法好好复习,不停地打着恶心。范妮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连“呕吐”这个词的英文怎么说都忘记了,就做了一个动作。莲娜问:“voit?”

    范妮点点头。

    “是吃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吗?”莲娜问。

    “没有。”范妮说,“突然来的不舒服,我和鲁正在小意大利吃饭。”

    “要是我是你,就先试试自己是不是怀孕。”莲娜说。

    范妮的脸刷地白了。她几乎立刻就肯定了自己的状况。甚至,她立刻就感到了自己小腹里有一个异样的小东西在跳动着,那一定就是那个孩子的心脏。范妮想。

    莲娜看了看她,翻开皮夹,找出药房里买来的试剂纸,递给范妮。她叫范妮自己去厕所验一验小便。

    范妮像做噩梦一样,飘飘忽忽经过学生中心的咖啡吧,这一节没课的学生正三三两两坐在那里吃东西,准备功课,闻到那里的咖啡气味,范妮干呕了一下。

    她问吧台上的人要了一个纸杯,假意是喝水用的。走进女厕所,去试自己的小便。果然,按照试剂纸包装纸上的提示,范妮看到试纸的颜色变深了,渐渐的,那颜色固定成怀孕的红色。

    范妮靠在厕所淡灰色的门上,捏着手里变了颜色的小纸片,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她用手按了按小腹,里面的东西还轻轻地跳动着,范妮被那跳动着的东西吓了一跳,赶快拿开自己的手。这是一个真的孩子。按说,他应该姓鲁的姓,卡撒特。范妮靠在门上,细细地辨别着自己小腹里的动静,他将是一个真正的混血儿,要是走在上海的马路上,人人都回头看,大家都说这样的人漂亮得像洋娃娃,就象托尼,那个无知地将自己想象成共产党员的新泽西堂弟。

    莲娜在咖啡吧里等范妮,老远就向范妮招手。平时,她们常常到这里来吃中饭,买杯咖啡,吃自己带来的三明治。范妮看到倪鹰也在吧里坐着,她好像在吃那种超级市场里常常大减价卖的麦分糕,那种犹太人的糕点,甜得辣嗓子,又重,吃一个,就可以管一天。她桌子上放着一纸罐牛奶,是含脂肪最高的那一种。倪鹰开始为自己加强营养,准备冲刺了。她实在是那种头悬梁,锥刺股的人,浑身上下的前途无量。

    范妮绕开她的桌子走过去,来到莲娜的桌子旁,莲娜的咖啡杯子里,冷了的剩咖啡上,浮着一层白白的奶沫。范妮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定在厕所里站了很久。

    第四章 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9)

    莲娜询问地望着范妮,范妮点了点头。

    “也许试剂不一定准确。”莲娜安慰范妮说,“我也虚惊过一场,差点就和他闹翻了。好在后来不是。”

    “我想不会错,是真的。”范妮按了按肚子,那东西在里面轻轻地跳动着,就像是个小

    小的心脏。

    莲娜瞪大眼睛:“那你怎么考大学?”

    “我不知道。”范妮说。她是真的不知道。

    “鲁也许不愿意这么早就有自己的孩子吧,他们美国人。”莲娜说,“你是个外国人,自己都没有稳定下来,怎么照顾小孩子。”

    “也许我就暂时不上大学了。”范妮突然说。

    莲娜再次瞪大她的眼睛,看着范妮:“你怎么养活自己?你的学生签证到期了怎么办?就算这孩子是生在美国的,也要到16岁才能得到美国国籍。”见范妮突然醒过来似地,怀疑地看着她,莲娜解释说,“这是我听我老乡说的,她为这事专门去问过律师。”

    莲娜看到范妮的脸又沉到恍惚之中,像落叶沉到了水里那样,一派随波逐流。她心里暗想:怕是没有一个孤身求学的外国女孩能免俗。

    “要是我,我会先上大学,找到好工作,站稳脚跟。”莲娜说,“上次那一场虚惊的时候,我已经想过了。我真的要什么男人也不靠,靠自己的脑子,这是最靠得住的,也最有自尊。这里是美国,大家公平竞争,要是努力,就可以活得有尊严。”莲娜握住范妮冰凉潮湿的手,范妮的手让莲娜想到了蛇,但是莲娜还是努力握着它,想要温暖它,“你无法工作,带着身孕,又不能上大学,还没有亲人,不是太难为自己了吗?”

    范妮望着莲娜那东欧人像向日葵一样的大眼睛,那本来一团温柔的褐色眼睛,现在也有了一种生铁那样的硬和凉。想必是莲娜经历的那场虚惊,一定也打碎过什么,伤害过什么吧,从此,莲娜硬起感到耻辱的心,一往无前了。那种头悬梁锥刺骨式的坚持,如今也出现在莲娜的眼神里。

    范妮感到,自己被丢下了,丢在深渊里。象少女时代的噩梦一样,自己从必死无疑的高处坠下,飘飘忽忽,还没有砸到地上,在梦里,心里带着一点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真的就真的落到了这一步。

    范妮轻声说:“真好像做梦一样。”

    范妮去了学生保险规定的医院。医院的大夫为范妮开了转诊单,介绍范妮去妇产科专科医生的诊所。

    范妮昏昏然地去验了小便和血。

    脸膛红红的高个子医生对她说:“i hood news for you。” 医生的蓝眼睛甜蜜地看着范妮,是真正发自内心的为范妮高兴。

    范妮意识到,怀孕被证实了,怀上了自己和鲁的孩子。看到范妮茫然的样子,医生微笑着说:“请相信吧,这是真的。上帝给了你一个孩子。”

    范妮笑了,说了thanks,像那些盼着怀孕的年轻妻子通常做的那样。

    那红脸膛的医生亲切地扶着范妮的手肘,将她引导回椅子边,像照顾一个孕妇那样殷勤地照顾她。当知道这是范妮第一次怀孕,他说,这是生活中十分甜蜜的时刻。

    在梦里,范妮常常在一团模糊中看到异常真实的细节。这次,范妮看到的是美国医生的白衣服,即使是春天,他已经穿短袖制服了,那制服被仔细地烫过。不像上海的医生那样,白大褂穿在身上,又软又薄,像一张下雨天受了潮的白报纸。

    范妮将左手收在衣袋里,因为手指上现在还没有戒指。她想,要是在纽约生了一个孩子的话,自己的孩子就是天生的美国公民,拿的是和鲁一样深蓝色的美国护照,在机场移民局的入境闸口,就可以排在美国公民的队伍里。自己就是美国公民的妈妈,鲁就是自己孩子的爸爸,自己的家就是理所当然的美国家庭,吃薯条,喝可乐,受美国政府的保护。“i hood news for you。”范妮学着诊所里的红脸膛医生说的话,对自己说。这样的话,自己就再也没有身份之苦了。也许老了的时候,也像婶婆那样,让从上海来的穷亲戚的女孩羡慕不已。范妮想起了美国罐头的姐姐,她嫁的是个又黑又老的海员,而自己嫁的是一个金发碧眼的青年,她嫁的是一个刚刚认识的人,而自己嫁的是相爱的人。范妮想,自己是爱鲁的,到了现在,都有孩子了,鲁也一定说不出只喜欢,而不爱的话了,他得和自己结婚。要是自己也有了美国绿卡,自己的学费就不用付外国学生的高额学费了,可以付本国学生的学费,还可以申请政府的无息贷款。这样,自己照样可以接受高等教育,可以自立。

    范妮想起来美国罐头当年说过的话:“范妮范妮,你不到美国去,还有谁到美国去啊。”当时听上去,确凿是一句恭维,可现在想起来,范妮的完美人生,好像真的也可以在这里出现。

    范妮突然想到,要是自己结婚,可以让父母和简妮用来参加美国公民婚礼的条件申请签证,这是简妮来美国最快,最简单的途径。i hood news for you,这句话,简直也可以对简妮说。范妮跌了一交,但简妮拾了一只大皮夹子,而爸爸妈妈,则是名利双收。

    医生说了一大堆的注意事项,又开了孕妇维生素给范妮。范妮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不断地点头应着,并且小心留下了医生给她的孕妇维生素处方。她心里吃惊地想,怎么自己听这个医生说话,一点也没有听力方面和词汇方面的问题,连最小的s都听得一清二楚。

    第四章 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10)

    “我的丈夫是金发的,眼睛也很蓝,像你的眼睛一样,我的孩子会是怎样的呢?”范妮问。

    “会很难说。但大多数亚欧混血儿的头发是深色的,大多数人都长得十分漂亮。”医生说,“你希望是怎样的孩子?”

    范妮想了想:“希望他无论如何是蓝眼睛吧,我喜欢蓝眼睛的人。”

    医生笑了,说:“上帝会安排好的。”

    医生合上范妮的病史时,范妮对他解释说,自己的丈夫不姓王,自己用的是娘家姓,有了孩子以后,要考虑姓丈夫的姓了,这样,以后孩子不至于搞糊涂。

    医生点着头说:“这样是更好一些。”

    从医院出来,范妮的心情几乎轻盈起来。

    在回家的路上,范妮第一次发现街上的树都绿了,黑色的树干上,鲜亮的绿色浮沉着,纽约的春天真的来了。格林威治村红砖房子上的常青藤一片一片地长出了发红的新叶子,甚至路边的荷兰种的郁金香都开了。路边的咖啡座里坐满了人,还有一个青年在唱歌,弹着吉他。范妮虽然头还昏着,时不时会恶心,但是她还是走进咖啡座去,找了个座位坐下,学着鲁的样子,要了一杯牛奶咖啡。服务生是个面容和善的女孩,范妮对她说:“多一点牛奶,少一点咖啡,我刚怀孕,医生说不能喝太多咖啡。”那女孩答应着离开。

    牛奶咖啡果然做的很淡,很烫,合范妮的胃口,还有两块黄油曲奇放在杯子边上当小点心。学着鲁的样子,她也没有往咖啡里面放糖。范妮将身体软软地靠在椅子背上,头发上感觉到阳光的温暖。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