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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走人了

    江南,四月。

    蒙蒙细雨软如绵,落地无声。

    江府内外悬灯结彩,宾客如云,一派热闹喜庆景象。

    随着一对新人三拜礼成,颜初静这三个字终不再是京城女子最为羡慕嫉妒的名字,取代其地位的是曾得当今天子金口玉言,赞叹“月出皎兮又倾城”的南陵第一美人——秦瑶月。

    天色渐暗,隔着青灰色的帐子,隐约可见帐中的一抹纤影,丫鬟小桃端着碗汤药,轻声唤了两声“夫人”。

    过了半晌,帐里那人道:“先搁着罢。”

    这时,一阵袅袅笙箫之音随风飘进院子,又顺着帘子的缝隙钻入房来。小手微微一颤,小桃赶紧依言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四方小几上,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外间,将几扇门窗紧紧合上。

    躺在帐里的女子一动不动,仿佛对外面的动静毫不知情。

    油灯昏黄。

    女子的脸色隐隐透着种病态的蜡黄。

    颜初静,颜初静。

    一声微不可闻的苦笑自唇间悄然逸出,女子缓缓睁开双眸。接受死者记忆的过程并不好受,尽管其中的感情思绪并未强加于她的灵魂。相同的姓名及年龄,这是目前她能够冷静接受自己竟然会借尸还魂的原因。

    只是,那人未免死得太不值,而自己却又死得太无辜,尤其是那种溺死于江底的死法,尸体发涨,绝对丑得惨无人寰……

    盯着帐顶,胡思乱想了一会,她便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

    她这一觉直睡得天昏地暗,醒来时,头痛欲裂,仅是支起上身这一动作便似耗尽了力气,但觉四肢好象被巨石碾过一般,麻木的疼。

    小桃喂她喝完重新熬煮过的汤药,细声细气地问道:“夫人要不要含点果子?”

    颜初静瞥了眼小桃手上那描着粉色的小瓷盒,里面四格蜜饯青红橙紫,卖相诱人。这是以前那个颜初静爱吃之物,却非如今的颜初静所好。只是今非昔比,在当前新欢进门,旧爱失宠的景况下,小桃还能够弄到这么一盒子精致之物实属不易。不忍拂了她这份真金难买的忠诚细心,颜初静要了粒甜梅。

    雨后,夕阳如醉,照入窗来,映得帐角上的银丝绣枝灼灼生金,格外灵动。颜初静看在眼里,便不愿再赖在床上。打发小桃去准备粥食之后,她忍着周身的麻痛,下了床,在墙角一个装满书册瓶罐的木箱里翻出一包粉末,和着杯茶水吞咽入喉。

    为情自杀的女人最不值得可怜。

    她眯了眯眼,自觉吞了解药过后的感觉真不错,虽然明明知道这具身体里的赤蝎恨毒早已莫名消失,否则她哪得还魂?想了想,又挑了瓶清络养气丹出来,服了两丸,待到药力散开后,便觉疼痛渐缓。

    过了会,小桃端进来一碗肉粥和两碟小菜。

    颜初静慢慢地吃了个八分饱,而后漱口洗脸,坐回床上闭目养神。

    过了数日,小桃和另一个小丫鬟小芝渐渐察觉出了自家夫人的异常。

    之前紧锁在她眉间的那些悲伤怨恨压根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淡。

    偶尔也有笑容,却不是往日那种爽朗的笑。

    不再爱吃蜜果子,却喜欢在临睡前喝点赤豆熬煮成的甜汤。

    也不管府里的规矩,取了私己钱让她俩将院子里一间小耳房改成灶间,关于这一改动,小桃也是乐见其成的,毕竟天天到灶房去端饭都要碰上些势利眼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只不过夫人比以前更爱喝酒了,这点似乎不大好。

    还有……

    闲下来的时候,天性活泼的小芝很爱和小桃聊天,每次聊到自家夫人,总要先咬牙切齿地骂那秦瑶月几句狐狸精,而后皱着眉头数数夫人今天又有了什么新变化,最后和小桃一致认为夫人如今这样其实已经很不容易了。

    两个忠心的丫鬟怎也想不到她们的夫人早已换了魂。

    日复一日,转眼半旬已过。

    这天,由于颜初静的存在而成为江府上下唯避不及之所的简枝斋,来了稀客。

    初为人妇的秦瑶月身着一袭梅红锦花裙,衬得肌肤如雪,莲步轻移间,香风隐约,宛若天人初落凡尘,步入厅来,微微一敛衽,风姿娴雅,无可挑剔。

    颜初静坐在正方的黑漆背方椅上,一言不发,听着秦瑶月缓缓道出来意。

    竟是请她搬回青岳院。

    颜初静听她说得诚恳,略感意外,深入一想,只觉好笑。想起以前听人说过的一句话,世上没有不吃醋的女人,只有假装大方的男人。

    从前的那个颜初静因爱成恨,在一个月前趁着秦瑶月出门到庙里进香,身边防卫不严之际,出手刺杀。其实她选的时机和地点都是极好的,可惜秦瑶月有一个心灵相通的双胞胎弟弟,每逢凶吉,彼此都能感应到对方的情绪。而且,当时她若能少说几句解恨的废话,秦瑶月怕是等不到援兵相救,她也不会落得个武功被废,险遭休弃,万念俱灰,服毒自尽,魂消无人知的悲凉下场。

    当日,那人被秦家父子押回江府后,挨了一顿家法,便被下人抬进了这个府里最冷清偏僻的小院子,至今,除了两个贴身丫鬟,无人过问过其生死。

    名为静养,实则囚禁。

    这些,秦瑶月不会不知,眼下这番举动是何用意?莫非当了平妻还不满足,定要博个仁良贤惠之名才行?

    颜初静端起茶杯,道:“我喜欢这里,够清净。小芝,送客。”

    秦瑶月怔了怔,似是料想不到她回绝得这般直接无礼,随即微微一笑,柔声道:“说的也是,这简枝斋幽静得很,确是一处雅地。”

    待到秦瑶月走远,丫鬟小芝转回厅来,十分解气地骂道:“狐狸精!花言巧语!不安好心!”

    小桃瞪了她一眼,“胡说什么,别又给夫人惹麻烦。”

    颜初静笑了笑。

    以德报怨的人不是没有,只是,这样的美德出现在一个处心积虑夺人丈夫的女子身上,若要人相信,当真如吞活鼠,教人宁可饿死也不愿恶心死。

    是夜,忽起大风。

    屋子里,小芝一边收拾行装,一边问道:“小桃姐,你知道夫人要上哪去吗?”

    小桃很干脆地回道:“反正不会再呆在京里就是了。”

    这么笼统的答案,小芝很不满意,嘟起小嘴:“夫人现在没了武功,肯定当不了江湖女侠啦,不过留着这么多嫁妆,到时候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开个小医馆,当女大夫也不错,咱俩就当小学徒帮衬着好了……”

    小桃见她又开始信口开河,无奈地翻了翻白眼,也懒得叫她闭嘴。

    颜初静在偏房里整理好那些装着各种灵丹毒药的瓶瓶罐罐,回到卧房,正好听到小芝所言,不禁暗自摇头。

    悬壶济世?似乎她的爱心还没泛滥到那种地步。事实上,她对于毒死坏人,以救好人这种方式更感兴趣。有机会实践一下的话再好不过。

    正胡乱想着,小桃将一个看起来黑沉沉的长方檀木盒摆到桌上。颜初静随意看了看,不知怎的,心里猛地一噔,好半晌才想起此物的来历——

    圣医颜叠吉临终前交给独女初静的遗物。

    依照着记忆中的法子,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

    盒里装的并非什么奇珍异宝,只有两本旧得有些发黄的羊皮册子,另有一个小荷包,上绣着片片浮云,针脚极为精致。她一时想不起内里放着什么,有些好奇,便解开了带结。

    颜初静见过不少戒指,因为以前她有个被人戏称为“妹控”的二哥。二哥天生赚钱细胞异常发达,尤其喜欢开些酒吧赌场,每月结算分红之后就会买些礼物送她,平日里一高兴喝了几杯就爱把那些奇装异服珠宝首饰往她身上套,然后抱她上车,飙到酒吧里跳贴面舞,让一大帮子春心荡漾的男人看得到吃不到,成全他独一无二天下无双的霸王主义。

    在那几百套价值不菲的珠宝里,戒指是唯一不缺的饰物,久而久之,差点就让她炼就一对金睛火眼。但眼前的这枚,她看了又看,始终看不出这究竟是啥质地。非玉非石,不重不轻,不温不凉,套到尾指里,惊人的合适。

    黑幽幽的颜色,戒面上不带一丝饰纹,简朴至极,最是符合她的审美观。

    戴上了,就舍不得解下。

    于是,颜初静毫不客气地将之占为己有。

    四月下旬的清晨,天未露白,薄雾沁凉,江府后院的一个小侧门悄无声息地开了,等在门外的是一辆简简单单,毫不起眼的青帘马车。

    旬日之后,江老爷的一个小孙子不小心碰碎他爹书房里的御赐如意,怕受罚,便偷偷跑到大人们曾经叮嘱过不准靠近的简枝斋里躲起来。

    可怜江大少爷只有他这么个儿子,素日虽对他严厉了些,那也不过是因着望子成龙之故,心里实在疼爱得紧,这下不见了踪影,顿急得心火如焚。下人们将府里各处寻了个遍,最后才想起了那个不是禁地的禁地。

    结果,小少爷是找着了,可住在里头的四少夫人及其两个丫鬟却不知何时已经失踪了。

    后来,据说得知发妻离家出走这一意外消息的江四少爷,一连沉默了好些天,害得太医署里不知内情的同僚们以为大名鼎鼎的江太医丞房事失调,八卦之余,不忘悄悄塞过去几张偏方,气得他险些将良药配成毒药。

    至此之后,在很漫长的一段岁月里,有关颜初静的一切成为了江家主子们避讳的话题,而简枝斋也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禁地。

    待到江山易主,故人重逢之时,已无一人认出那个风华绝世的女子曾经是多年以前的江家四少夫人……

    美和尚

    南陵国位于昆华大陆的南边,山川秀丽,土地肥沃,物产丰富,百姓生活较之北方的燕丹国要殷实得多。

    离开京城之前,颜初静曾经让小桃到各家书坊里打听是否有昆华地图出售,结果不出她所料,在这个冷兵器作战的年代,稍微精细点的地图都属于军事机密文件,别说国家地图,便是州府级别的也是严禁贩卖的,只有在那些描写各地名胜的纪景文册里才可以看到一些小村镇的零碎图样。

    没有地图参考,最简捷的方法就是雇佣车夫。

    杜易是平安车行的车夫,二十出头的年纪,为人勤快憨厚,与小桃是旧识,所以这次颜初静便出了五两银子请他将她们送至瑞山。

    车辕辘辘,行在官道上,没有太多的颠簸。风稍大时,尘土飞扬,如此,路边再好的风景也吸引不了颜初静。

    有了杜易这样熟门熟路的内行人,一路行来,不曾错过宿头。到了七月上旬,几人交纳一笔税银后,平安无事地进入了白河州。

    白河州内有六个县,其中,福业县最繁华,其因在于县里有瑞山,而瑞山有万缘寺。

    万缘寺中有一个声名远扬的忘机大师。

    与一般的得道高僧不同,忘机大师的性情极为乖僻,不大喜欢打坐念经,偏偏佛法精深至极,据传其天生三眼,能见幽冥之事,故专参轮回之学。

    七月,正是莲花绽放的季节。

    “释寒头,你还不滚上来?磨蹭什么!”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山顶上传来,响得跟打雷似的。

    “哎——来啦——”

    随着一声唱戏般的应腔,一个穿着灰色僧服的光头小和尚兴冲冲地从万缘寺的后门里跑出来,背着个大布包,呼哧呼哧地往山顶上爬。

    爬到山顶时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半天,释寒头才有气无力地打开布包。

    沉甸甸的布包里只有一块大石头和一袋白莲子。

    “师父,刚才方丈说了,下次你要是再荼毒寺里的莲花,他就要清理门户了。”释寒头把白莲子扔到烧得正沸咕咕的锅里,回头幸灾乐祸。

    躺在松树下的老和尚咂巴两下,回味完烤鸡腿的美妙滋味,顺手一丢,一根光秃秃的骨头在半空中划了道灰线,然后掉到山崖下,粉身碎骨了。

    松树旁边搭着个小木屋,这时,一个长得十分清秀的小和尚站在门前,双手合什,正儿八经地念了声:“哦弥陀佛。”

    释寒头哈哈一笑:“师兄,这鸡死得好惨啊,你可要为它超度一番?”

    “师父说过,人因有灵而自生烦恼,所以红尘多苦,畜生无智,早死晚死如何死有何不同?”清秀小和尚眨眨眼睛,一本正经地回应。

    老和尚坐起来,点点头,“寒石说得好,畜不成妖,屠也无妨。只不过,寒石啊寒石,哪天你要真能像为师我这样酒肉穿肠过就可以下山了……”

    释寒头撇撇嘴巴,“忘鸡啊忘鸡,师父啊师父,哪天你要真能忘鸡就可以得道升天了。”

    机与鸡同音,寒头指桑骂槐,老和尚挑了挑左眉,也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如画眉眼间仿佛荡漾出花落春泉的迷人幻象。

    暖洋洋的日光洒在他身上,远山长眉白如雪,第三眼在何处?

    到万缘寺进香的人无不希望得到忘机大师指点迷津,可惜得偿所愿者寥寥无几,于是,接客僧最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就是,缘分。

    金光灿烂的弥勒佛像袒胸露腹,无视冬夏,俯视着众生悲欢,总是笑眯眯。

    小桃和小芝跪在蒲团上,诚心求佛。

    颜初静相信缘分,故不强求,只是静静地站在她们身后,望着香炉里的袅袅轻烟发呆。

    她从不信佛。

    她也不晓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是否算是轮回。

    她只希望有人能够告诉她回家的路。

    她想念温和腹黑的大哥,想念大方霸道的二哥,想念文静贴心的好友阿娅,想念刚装上s3的笔记本,想念醇香的咖啡,想念可口的泡芙,想念醉人的鸡尾酒,想念凉爽的吊带裙,想念先进的飞机冰箱卫生巾马桶……

    如果,再也回不到他们的身边,那么这么多的想念,多年以后,会被时光淡化还是酝酿成无药可救的毒?

    檀香漫漫,梵唱悠悠,女子静立殿中,哀意已满目,却在仰首之间一一倒退,只余下一丝不为人知的怅惘。

    十二岁的释寒石呆站在殿门前,不明白自己为何一看到她的背影就心生万相俱空之念。他是奉了师命下来的,此刻却都忘了。

    “师叔今天怎么有空下山来了?”殿里其中一个知客僧走出来,释寒石年纪比他小,但辈分比他高。

    释寒石定了定神,清澈的嗓音里还带着点稚嫩:“方丈可在寺里?”

    知客僧回道:“方丈在闭关。”

    释寒石又问:“圆了师叔呢?”

    “正在后殿。”

    释寒石微微点了点头,笑道:“多谢了,你进去吧。”

    知客僧行了个礼,便走回殿里。

    前殿与后殿相隔甚远,释寒石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正巧见那女子转过身来,一步一步走出殿门。

    暖暖夏风卷着几片落叶拂过她的衣袂,几缕青丝随之飘扬,黑似泼墨的长袍映得那张素颜宛若白莲一般洁白无瑕,浅淡的唇色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漠。

    他再次定住了脚步,呆呆地望着她渐行渐远。

    生死间

    上山易,下山难,颜初静一行三人从万缘寺出来,回到客栈时,天色早已暗沉。

    颜初静还好,毕竟她这身体以前是练过武的,底子厚,走了大半天的路,也没腰酸腿软,只是觉得面上沾了许多尘灰,不大舒服而已,眼见小桃和小芝皆是一脸掩不住的疲意,便开口让她们自行去梳洗安歇。

    她们下榻的客栈名叫知乐,建在福业县东大街的采薇巷里,规模不大,两层小楼只有二十多间客房,但胜在环境幽静,天井里种的几株茉莉开得正盛,簇簇粉白在习习晚风里微微轻曳,散着怡人清香。

    沐浴过后,颜初静换上一袭干净的玄色宽袍,随意绾了一小束头发,让大半湿发披散在肩后,而后走下楼要了一壶青叶酒,坐在大堂里自斟自饮。

    这时,大门已关,堂里除了一个值夜的伙计,便只有她一个客人。

    青叶酒不烈,淡淡的甘,流连舌间,让人回味无穷。

    一壶酒,喝到一半,大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是一阵不快不慢的叩门声。

    伙计上前开门,迎进了五男一女。

    颜初静听得声响,抬头看了看,随即又低眸继续想着往后的打算。

    最先走进来的男子头戴玉冠,一袭镶银边湖蓝锦服彰显出其修长匀称的身段,配上那俊美绝伦的五官,若非腰间悬着长剑,当真会令人误以为是某个显赫世家的贵公子。

    后面的白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也是腰悬长剑,容貌与这男子有几分相象。

    跟随在他们身后的四个男子则穿着清一色的墨绿紧身束袖长衫,袖口皆绣有一圈银色水纹,显然是同一门派的弟子。

    要了四间上房和几样酒菜,这六人便围着一张桌子在大堂里坐下。

    加了热水的茶壶渐渐漫出茶香,茶水入杯,在昏黄的灯光里升腾起袅袅白烟。几杯热茶入喉之后,几人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话题。

    过了一会,酒菜陆续上桌,白衣少女吃了几口菜,忽然放下木箸,提起酒壶给那蓝衣男子面前的酒杯添满,道:“哥,反正瑞山离这很近,明天我们先去湘湖好不好?”

    “白莲花开,佛香结果,可比那玉君竹要好看得多,若迟一步,被他人捷足先登,你我拿什么回去向爹交代?”蓝衣男子委婉地拒绝了白衣少女。

    白衣少女纤眉轻蹙,“急什么,佛香不是要到九月才结果吗?”

    “巷口第一家钱庄门外有花明观弟子的联系记号。”开口的是其余四名男子中最不苟言笑的一个。

    “花明观?!”白衣少女闻言一惊,“他们怎么会来这?”

    蓝衣男子眼神微微一沉,仰首,杯见底。“听说这些年,忘机大师一直都在万缘寺里,他们即便得了佛香,也休想带出南陵……”

    喝完一壶青叶,颜初静本已打算起身回房,却听见那桌新来的客人谈及忘机大师,想了想,便又要了壶酒,继续坐着,希望能从那几人口中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伙计按她的要求,换了壶藤黄,温好上桌,问:“夫人可要来点下酒小菜?”这腾黄酒与那青叶酒不同,滋味虽醇,后劲也小,但带着种奇特的苦,并不适合清饮,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颜初静之前在书中见过有关藤黄酒的介绍,自然明白这伙计的好意,于是要了份酥糖炸豆和辣鱼细片。

    尽管隔着五六张桌子,油灯散发的光线也有些暗淡,可是习武之人的眼力通常都比普通人要锐利得多,白衣少女坐着的位置又正好对着颜初静的正面,本来见她穿着一身黑衣,深夜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喝酒,还以为她有什么伤心事,需要借酒消愁,所以才不以为然。这时偶然见她抬头说话,神情平静,哪里有半分愁苦?不由得多打量了两眼,不料竟发现她举杯的右手腕比左手腕要粗一点,这种细微的差别,如非细观,还当真察觉不出。

    “哥,你看,这人武功怎样?”白衣少女轻轻扯了一下蓝衣男子的袖子,小巧的下巴往颜初静那边点了点,压低嗓音问道。

    蓝衣男子侧首看了颜初静几眼,低声道:“不足为惧。”其实他本想说此人并无内力,但转念思及某些可能性,遂又改了口。

    白衣少女闻言轻笑:“哥看不上眼?我倒觉得她长得比你那些红颜知己要顺眼得多了。”

    身为美女,一般情况下,总会对比自己生得更美的女人有一种莫名的敌意,而颜初静的五官清秀有余,秀美不足,较之白衣少女,相差甚远,也难怪她会说看着顺眼了。

    蓝衣男子抿了口酒,挑眉笑道:“牡丹藤萝,各有所好。”

    白衣少女轻哼一声,正想开口驳他,忽然,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不知从哪飘进大堂,犹如一阵森冷阴风擦过众人耳边——

    “牡丹藤萝,呵呵呵,说得好,既然无剑公子已经吃了我家的牡丹娘子,那我韩太峰也只好勉为其难,尝一尝你这藤萝小妹了。”

    话音落,众人但觉那股森冷仿佛变成了尖锐的冰锥,自耳刺入脑,直痛得脑骨欲裂,眼前景物也模糊扭曲起来。

    “啊——”

    朦胧之中,白衣少女的惊恐尖叫仿佛一声惊天响雷,倏然震醒了蓝衣男子的神志。

    大堂中央,一个朱衣老者背光而立,面容枯瘦,眼神阴厉,骨节嶙峋的左手正掐着白衣少女的细颈。

    蓝衣男子双目含怒,握着剑柄的右手青筋已突,沉声道:“什么牡丹娘子,萧某从未听说过,前辈可否说个明白?!”

    韩太峰冷笑一声,满吞吞地开口道:“一年前,东林镇,红蝶绣鞋,南珠琉璃簪。”

    韩太峰每说一句,蓝衣男子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到最后,他缓缓松开握剑的手,抱拳正色道:“萧某当日确实不知她的身份,况且失礼之过,也应由我一人承担,还请前辈高抬贵手,放了舍妹。”

    “放屁!你承担?你拿什么来承担?你的皮比她嫩?还是身子比她的销魂?哼哼,我今天心情好,只要了她一人顶数,否则,你们都得死在这!”

    这时,另外四名男子已经清醒过来,一听韩太峰这话,顿时赫然而怒,其中一人一边痛骂老淫贼一边拔剑刺去。

    “住手!”蓝衣男子急声喝止。

    可惜已迟,只见韩太峰右手随意一扬,那人随即闷哼一声,身形顿了顿,脚下如同踩着了沼泽一般,摇晃两下,然后缓缓倒在地上。另一人扑过去,扶起那人,连声呼喊,不见回应,伸指一探,发现其呼吸已顿,不禁悲恐交加,浑身轻颤。

    白衣少女双眸圆睁,仿佛已被吓呆,泪水盈盈,欲滴未滴。

    蓝衣男子见状,心知再无退路,顾不得悔恨,冷声喝道:“连安回来!诛魔归冥!”

    夜风自敞开的侧门吹进大堂,昏黄的灯光一明一暗,整个客栈安静得过分,所有的客人仿佛都已沉睡,听不到楼下不同寻常的动静。

    剑出鞘,清越长鸣。

    踏着飘忽如魅的脚步,四个身影越闪越快,渐渐变成一圈巨大的银色光环,将韩太峰与白衣少女围在了中央。

    韩太峰面色一变,心知眼前这几个青洛宗的精英弟子欲要与他同归于尽,于是敛起轻蔑之意,哈哈笑道:“好好好!萧潋之,算你有种!反正夜还长,你可别断气得太早,让我好好地体会一下诛魔归冥阵的妙处吧!”

    说罢,他左手向上一挥,一道白影飞出了银色光环,跌落在角落里。

    颜初静一直坐在原处。

    她不是不想离开,只是她早就看出了韩太峰的杀意。他根本就不打算放过这六个人,他说了那么话,不过是在享受猫抓老鼠的快感而已。

    虽然他始终没有正眼瞥过她一眼,然而,她有预感,只要她一动,他就会出手。

    她已经死过一次,暂时还不想再死一次。

    “刀剑无眼,你还不快回房去!”

    被扔出来的白衣少女正巧撞在颜初静的身上,她挣扎着站起来,原本清如莺歌的嗓音已经变得有些暗哑,说话间,一双迷人的桃花眸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圈银色光环。

    颜初静楞了一下,一时间,实在不晓得该说她愚蠢无知还是天真善良才好。

    “谢谢。”

    半晌,颜初静轻声道,伸手在白衣少女的背上默默地写下几个字,重复了三遍。

    隔着衣物,白衣少女忍着心中的惊讶与激动,悄悄把手伸到背后,接过了一颗冰凉的珠子,然后随着颜初静一掌拍来的力道,顺势跌往大堂中央。

    谁侥幸

    隔着衣物,白衣少女忍着心中的惊讶与激动,悄悄把手伸到背后,接过了一颗冰凉的珠子,然后随着颜初静一掌拍来的力道,顺势跌往大堂中央。

    这一跌,她人距离那剑阵仅两步之远。

    两指用力。

    粘稠如浆的碧色液体从碎开的珠子里流淌出来,一股甜腻腻的香气悄无声息地与风融合,四下飘散……

    月半弯,清辉如水。

    铜台油灯里的光不知何时已灭,大堂里昏暗一片,只有靠近侧门的楼梯一角沾染着些许月色,露出模糊轮廓。

    少女白衣胜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宛若一朵凋零归尘的白芙蓉。

    “小莜?小莜!”

    “师妹……”

    过了一会,少女缓缓睁开双眸,“哥……唔!”

    萧潋之见她醒来,眉间带着痛楚,知她伤在颈间,忙问:“伤得可重?”

    “还好。”少女说着,轻轻咳了两下,然后抓住萧潋之的手臂,站起身来,借着刚刚重新点亮的灯光,看清眼前几人身上只有几处皮肉轻伤,这才放了心。“哥,你还不快杀了这老魔头!不然等他醒过来,我们可就麻烦大了!咦,那个人呢?”

    萧潋之和其他四人对视一眼,面上均有费解之意。

    方才,萧潋之是最先清醒的。醒来时,脸上湿漉漉一片,好象被人泼了酒。犹记得昏迷前那股奇怪的香风,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万万想不到最后死的却是韩太峰!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韩太峰全身上下无一伤口,且面带微笑……想起那张枯瘦焦黄的面皮挂着的那一抹满足笑意,他便有种骨寒之觉……

    “他已经死了。”萧潋之顿了顿,“可惜,不知是哪位高人出手救了我等。”

    少女四下张望,不见颜初静的身影,正纳闷着,听他这么一说,不禁扑哧一笑:“哥哥刚才还说人家不足为惧,怎么现在又说她是高人了?”

    萧潋之闻言一怔,诧道:“是她?!”

    少女轻点螓首,将颜初静如何在她背后写字,如何给她迷药,她又如何靠近他们才捏碎药珠等一一道了出来。

    几人听了皆暗道侥幸。

    半晌,萧潋之抬眼望向那笼在清浅月光里的木制楼梯,瞳色幽沉,“救命之恩,来日定报。”说罢,他转身走到那个已死在韩太峰手下的同门跟前,跪下一拜,然后抱起还未凉透的尸体,往大门走去。

    少女眼神一暗,咬了咬下唇,随即跟上他的脚步。

    后面三人见状,也抬起了韩太峰的尸首。

    夜已深,风甚凉,吹过洞开的客栈大门,不一会,又将内里的灯火熄灭,大堂里再次沉入寂静漆黑之中,只有几张歪斜断脚的桌椅无声诉说着不久前曾经发生过的激烈。

    第二天,日上三竿,颜初静才下了床。漱洗过后,仍觉得精神有些不振。直至喝了一碗热呼呼的豆浆,又吃了几个小汤包子下肚,方觉得舒坦了些。

    江湖。

    站在窗边,她一边透过竹片帘子望着天井里的茉莉,一边默默念着这个词。

    以前,她在书中曾无数次看到这个词。

    那时,它代表着刀光剑影,英雄美人,侠士酒客,恩怨情仇,名与利,爱与恨,咫尺与天涯,沧海与桑田。

    而昨夜,她亲眼目睹了一个生死不过一念间的江湖。

    并且,她还杀了一个人。

    滴血未沾。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如此简单。即使当时她心跳得那么快,手抖得那么厉害,依然毫不迟疑地把毒药递过去,一点都不后悔。

    当然,这不后悔是建立在她知道韩太峰背景的基础上。

    在以前那个颜初静的记忆里,韩太峰是一个喜怒无常,独来独往的怪人。他成名甚早,一身武功深不可测,性情极其孤傲狂妄,心狠手辣,江湖中人多对他颇有微词。而他出身贫寒,家中双亲早故,无兄弟姐妹,唯一的妻子又是强娶得来,未生得一子半女。

    这样的人,茫茫江湖,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况且,其实她已经把他生还的机会交给了那个白衣少女……

    当日,颜初静退了房,带着两个丫鬟,离开了福业县。

    天气越来越炎热。

    年纪最小的小芝在途中生了场不大不小的病,颜初静因此在一个小村庄里逗留了旬日,直到小芝痊愈了才继续上路。

    马车在官道上停停续续地行了将近三个多月之后,驶进了南陵国北边的一个边镇,离江镇。

    时值十月,满镇桂花香。

    花了数日工夫,颜初静在镇子西边,靠近离江的一条巷子里买了栋古朴清净的小宅院,打算长住。

    于是,车夫杜易领了丰厚的雇佣金,功成身退,同时也十分好运地碰上了顺路的新客人,驾着马车,返回京城。

    新宅的面积不大,三间正房,两旁有灶房、浴房和杂屋,刚好够颜初静主仆三人住。

    青砖黑瓦,木雕门窗,挂上崭新的白底绣花纱帘,甚是雅致。

    院中的西角种有一株梨树,据说已有数百年的树龄。

    此时枝上稀稀疏疏悬着十几个梨子。

    小芝淘气,刚搬进来时,曾经爬上去摘了好几个下来尝鲜,颜初静吃了一块,觉得果肉太甜,遂不再吃,小桃倒是爱得很。

    添够了日常用物,又整理好了院子内外,颜初静便开始过起深居简出的日子。平日若出门,除了去书坊里淘书,也只到江边散步,别处,竟皆不去。

    对外,她自称是新寡,故此,邻里只称她为颜夫人,将她的少言冷淡视作伤心过度所致,也不好多说什么,但凡有事,便先和她的两个丫鬟打声招呼。小桃和小芝也乐得为她分忧,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也干得津津有味,毕竟家再小,好歹也是自己的,不像从前住在江府里,上面有婆子管家等等,处处受制。

    不知不觉,寒冬至。

    屋子里开始摆上火盆,木炭烧得通红,一个角落放一个,颜初静仍觉得冷。于是酒量大增,一天不喝,牵肠挂肚,如隔三秋。

    这夜,屋外北风刮得呼呼响,屋里温暖安静。

    她穿着掺夹了鹅绒的棉衣,懒洋洋地偎在软榻上,对着玲珑罩灯,研究圣医颜叠吉遗留下来的一本行医心得。

    有时候,她会想,她和那个颜初静真的缘分不浅。

    因为她以前也是学医的。

    四年的医科大学生涯,她被填鸭式的教育方式灌输了无数比这个时代先进百倍,甚至千万倍的理论知识,只是实习时间不长,开膛破肚的经验太少。不过好在有二哥手下那一帮兄弟,时不时热血沸腾一下,弄个刀口骨折什么的,给她缝补接合。

    想到二哥,心口便生出隐痛。

    生,却如死别。

    情何以堪。

    温在暖炉上的酒,是如今唯一的安慰品。

    只是已不求醉。

    举起杯,一饮而尽。满口甘醇化成烈焰,刚烧及胃,还未蔓延四肢。门外,啪的一声,沉闷的重,不经意地,惊散了她眸中的哀伤。

    一旁的小桃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打开房门,往外瞧。

    “啊!”

    不吉利

    “啊!”小桃尖叫一声,紧接着砰地把门紧紧关上。

    “怎么了?”

    小桃转过身,背贴着门板,结结巴巴地颤道:“夫、夫人,外面好、好多人头……”

    颜初静闻言一惊,“人头?”

    小桃点点头,小脸吓得直泛青白。

    颜初静眼神一沉,弯腰穿好绣鞋,下榻,开门。屋外乌云掩月,凛冽北风夹着几丝血腥味迎面扑来。

    她眯了眯眼,强行压下胃酸翻腾的感觉。

    不是没有见过人头,只是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人头和院子里那一大堆血肉模糊的人头相比,恐怖度根本不在同一档次上!

    恶心过后,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又有麻烦了。当机立断,她回头说道:“小桃,闭上眼,走过来一点,喊救命,越大声越好。”

    躲在她身后的小桃心惊肉颤地挪了挪。

    “快点。”

    小桃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对着门外,放声大喊:“救命啊——”

    回雨巷的夜晚一向安然静谧,她这一喊,远远传开,立刻惊动了左邻右舍。然而,未等热心的邻人赶来,半空中,几条暗影飞跃,眨眼之间,院里已多了几个不速之客。

    烛光透过半开的房门,给昏暗的院子带来几分光亮。

    颜初静背着光,打量来者。

    “是你?!”

    开口之人玉冠锦衣,一身华贵,俊美无双。

    这时,颜初静也认出了此人。五个月前,拜他所赐,她第一次杀了人。一思及此,她便觉得有些无奈,怎么两次见他都没好事呢?

    “少宗主,这里只有十五个人头。”其中一个灰衣大汉皱眉道。

    萧潋之沉吟片刻,果断下令:“铁风,铁明,你二人继续追,找到他后,一人原地监守,一人回来报信,不要打草惊蛇。铁月把人头送回去,铁清留下,把这里收拾干净,别惊扰了主人家。”

    四名大汉应诺,而后各执己任。

    一大堆血淋淋的人头刚被人打包拎走,大门便咚咚咚地响了起来。门外,脚步声、询呼声、议论声络绎不绝。萧潋之使了个眼色,铁清会意,开门把那些人通通打发回家。

    小桃躲在颜初静身后,怯生生地问:“夫人,他们是什么人呀?”

    风吹云散,夜空中不见星踪,残月半现清容。

    站在门边的女子穿着玄底暗花丝棉长杉,青丝未绾,有一绺直直披垂襟前,不时随风飘扬,拂过她那小巧洁白的下巴。

    粉唇如樱。

    鼻挺似秀峰。

    目光对上那双波澜不起的幽眸,他暗叹一声,上前两步,抱拳笑道:“在下青洛宗萧潋之,当日幸蒙夫人出手相救,再造之恩,铭感不忘。”

    青洛宗由雪剑萧弘一手创立,原本只是江湖上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帮派,十几年前,在现任宗主萧定邦继位后,势力迅速扩张壮大,逐渐成为昆华大陆东南地带,郅高国境内,仅次于长天教的一大宗派。

    萧定邦膝下有二子三女,长子萧潋之,江湖人称“无剑公子”。

    从南到北,自京城至离江镇,将近七个月的路程,途中休息,茶亭饭馆酒楼客栈里最是不乏三教九流的高谈阔论,或闲聊八卦。关于萧潋之其人,颜初静听到的最多的不是他的剑,而是他的红颜知己,他的风流韵事。

    当下,她不置可否,问:“那些人头是怎么回事?”

    “夫人可曾听说过血渊童子?”见她摇头,萧潋之肃容道,“此人乃花明观观主之子,生性残猛,喜食人脑髓,一身魔功诡秘莫测。自入南陵,数月以来,已有百条人命丧于他手。我等奉命追擒,追到此地……”

    待他说完,颜初静不言其他,只问:“他为什么把人头扔在这里?”

    “应是随意之举。他身上有伤,一路逃来,内力所耗甚巨,身外之物自然是少带一些的好。”萧潋之苦笑,话虽如此,那魔头也只扔了一半而已。

    颜初静暗翻白眼,哪里不好扔,偏偏要扔到她家里?天杀的!这不是纯粹害人做噩梦吗?诅咒他不得好死!

    腹诽了一会,眼见院子里的血迹已被清洗得一干二净,她便赶人了:“夜深了,你们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这话说得好听,实则一点都不客气。

    萧潋之弯唇浅笑,桃花眸内似有水光潋滟,直勾得小桃魂不守舍。“深夜打搅,实是在下无心之过,还请夫人见谅。”

    颜初静懒得听他废话,点点头,侧过身,正欲关门,耳边却飘来他的一句改日再登门拜访。半晌,她抬手往后,一指头敲醒花痴中的小桃,然后淡淡说道:“萧公子,两次见你,我都遇上凶杀之事,太不吉利了,以后,最好永不再见。”

    关合的房门挡去了屋里的烛光,小院子顿暗许多。铁清似笑非笑地站在一边。萧大公子难得吃憋,无语了好一会,才不冷不热地横了手下一眼,而后纵身一跃,飞出院子,脚下不停,几息后,长长的巷道里已无其影。

    他们走后不久,颜初静在院中各处洒了一些粉末,又给小桃吃了安神丸,方脱衣上床。

    躺在床上,她翻来覆去,把这飞来横祸仔细地想了一遍。

    觉得暂时无险。

    最后,发了一句地球果然很危险的无聊感慨。

    次日,天色阴沉,似有大雨将至。颜初静早早起来,下米熬粥。小桃昨夜受惊,吃了药,睡得极沉,未有醒意。反倒是小芝,因白日贪玩,天一黑就犯困睡下,所以没机会碰见那个狰狞恶心的场面,这一觉醒来,精神抖擞,已跑去大街口,排队买颜初静最爱吃的葱蛋酥卷了。

    吃过早餐,颜初静一如既往,先看会书,接着给院子里的两个小花圃添一些水,然后再练一会毛笔字,之后便是午餐。

    等到小桃醒来,把昨夜的事情与小芝一说,小芝立即跑到颜初静跟前,两眼汪汪地说道:“太可怕了!夫人,咱们要不要搬家呀?”

    “干嘛搬家?”

    “有死人,会闹鬼的。”小芝一脸怕怕,

    颜初静淡淡一笑,“死人再可怕,也比不上活人可怕。除非,这世上真的有鬼。”

    小桃凑过来,弱弱地问:“活人怎么会比死人更可怕呢?”

    “因为人心是天底下最危险的东西。”颜初静已经忘记这句话是在哪本书里看到的了。把手里的药册合上,她想了想,又道,“有人的地方,就有生与死。我们不可能因为害怕未知的危险,而一味躲藏。量力而行,勇敢面对,见招拆招,这样,人生有起伏,生活才会更有趣。”

    “夫人不怕,小芝也不怕。”小芝似懂非懂地点着脑袋瓜子,小桃却是听懂了,压在心底里的惊慌一下子消了不少,眼神里也多了些坚定。

    窗外,大雨滂沱着,剔透的水帘自檐而垂,时而被风吹断。

    两日后,雨止风微,颜初静又到江边散步。

    江水苍茫,空中时而有一群白头青尾的鸟儿啾鸣飞掠着远去。冬风虽微,但寒意甚浓,吹过人面,使肌僵冷。

    岸边,蓝瓣黄蕊的小花一簇一簇地开得极盛,一望竟似无边无际。是如此丰盛的生命,让人不忍踏足其上,践踏了美好。

    远远地,一缕悠扬,几经跌宕,一如万里晴空中,恣意翱翔的鹰,随风飞来。

    凝目远眺。

    江上孤舟如叶,舟上有一人,玉立风中,手执长箫,蓝衣翩然。

    真或假

    若是精通书画之人,目睹此景,多半会有感而发,留下几句笔触洒脱的诗词或一卷意境浩淼的美画。

    若是喜好音律之人,闻得此曲,定然会顿步而伫,细细体会其中绝妙。

    而颜初静,二者皆非,又早已过了那怀春少女易花痴的年纪,只将此音此景当作散心的最佳背景,继续散步。

    又走了约莫二十来步,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

    “夫人步若闲云,雅意当真不浅。”

    颜初静回首。

    那人款款走来,目中含笑,指间长箫碧如翠玉。

    “有事么?”她直接问道,脑海之中,高高挂着“阴魂不散”四个大字。萧潋之啊萧潋之,你这么神出鬼没,究竟有何企图?

    萧潋之微微一笑,道:“世人皆道南陵女子柔婉若水,夫人却清直如斯,刚柔并济,实在令人称奇。在下日思夜想,终不能解。”

    “什么意思?”

    “二十六年前,令堂与家母指腹为婚。十九年前,令尊携你同往青霞山,你第一次见我时,说我长得比你师兄还要好看。每天都缠着要我陪你玩。我为了练剑,不使功课落下,就去锁龙潭抓了只紫晶兔给你玩,不想到了夜里,你却端了一碗兔汤来,说是加了很多药材,可通经活脉,让我赶紧趁热喝了。”说话间,他眸中漾着一丝淡淡的温柔,随后,唇线优美的嘴角却扬起了浅浅苦笑,“十年前,家母过世,临终前把信物塞到我手里,让我以后好好待你。两年后,我带着聘礼,准备到燕丹迎娶你过门。不料走到半路,遇上一位南陵故友,却从他口中得知你已在一年前,与你师兄江致远成了亲……”

    他语调平淡,像是在述说他人故事,只是目光不转,一直看着她。

    微风袭来,颜初静但觉遍体生寒。

    青霞山,小剑童,紫晶兔。

    为何,他说的这一切,她在记忆中寻不到只影片景?是他暗地调查了她的来历之后,再凭空捏造的?还是死去的那个颜初静留给她的记忆,其实并不完整?

    一时无头绪。

    暮色渐沉,青鸟远飞,江雾隐约。

    对上他的目光,她开始咬文嚼字,轻声细语:“萧公子龙章凤姿,倾城佳人尚不足以匹配,何况我等薄姿。天下有美万千,穷汝一生,怕也未必能品及过半,实不应于此费时。”

    眸色微微一冷,萧潋之道:“少时情真,最是难忘。”

    这时,不远处传来沙沙的脚步声,颜初静抬眼一看,只见小桃正提着一小篮刚摘下的白牙藻往这边走来。

    当即,她微一裣衽,无声道别。

    萧潋之亦不再言,只是定定地站在江边,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眸中笑意不明。

    回家的路上,小桃问起萧潋之,颜初静只说无事。

    这天的晚餐颇为丰富,有鱼有肉,还有鲜嫩无比的白牙藻汤,两个丫鬟吃得津津有味,颜初静却有些心不在焉,吃了半碗饭,便搁箸回房了。

    萧潋之所言,到底是真或假?

    她闭上眼,再三搜寻记忆,却始终不见半丝痕迹。

    过了许久,她缓缓睁开双眸,望着屏上山水,轻轻一叹,不再徒劳。

    半个月后的一天,萧潋之忽然登门求药,求的正是当日颜初静在生死关头,递给白衣少女的那种诡异毒珠。

    毒药,既可致命,亦可救命,端看用于何途。

    颜初静向来谨慎,不想与市井间或江湖上的纷争沾染上一丝半点的关系,免得招来麻烦,甚至杀身之祸,也不愿平白得罪权势过人之辈。所以听得萧潋之所求,她并未直接婉拒,而是沉思了会,才开口问道:“韩太峰死了么?”

    萧潋之点点头。

    她又问:“这件事,目前有几个人知道?”

    “除了我和五妹,三个师弟,便只有我爹一人。”萧潋之笑了笑,“颜伯父一生行医,活人无数,我先前只道他的医术天下无双,那日见了你后,才知他于毒之一道竟也已臻化境……”

    颜初静听出他在称呼上的改变,却也懒得与他较真,“家父生前一直专研医术,我倒没见他炼过毒药之类的。”

    萧潋之放下茶杯,“那毒珠杀人于无形,较之江湖第一奇毒,幽画宫的香魂飘飘并不逊色。既非伯父所炼,何以至今默默无闻?能够炼出此等奇毒的,天下又有几人?”

    “那珠子叫‘美梦’,上次用掉一颗,现在只剩两颗,我可以给你一颗,不过,你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你说。”萧潋之原以为要花费一番唇舌才能说动她,不想她如此干脆,欢喜之余,也很好奇她会提出什么样的条件。

    往杯里续了茶水,她轻啜一口,才道:“第一,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美梦’是你从我这里得到的;第二,我要见忘机大师。”

    萧潋之怔了怔,神色凝重地想了一会,苦笑;“忘机大师可是贵国陛下也难得一见的人物,我宗与忘机大师素无交情,这个条件,即便我应下,恐也难成。”

    “我知道,所以时间上可以宽限些。”

    “宽限?”

    “三年够么?”她问。

    他修眉轻蹙,轻轻地摇了摇头,垂着眸,又想了一会,方慎道:“五年。五年为限。届时,如果我还不能安排你与他相见,自当再应你两个条件,可好?”

    颜初静自知单凭一己之力,定然难以见上忘机大师一面,原本提出这样一个条件,也是想碰碰运气,眼下见萧潋之说得坦诚,便道一言为定。

    正午时分,灶房上空,炊烟袅袅,诱人的饭菜香味不断飘进厅堂。

    没有留客用饭的打算的颜初静当即入房取出了一颗‘美梦’交给萧潋之。

    萧潋之接过后,见她无意立据为证,以为她这是信他不会反悔,不由一笑,也不多说什么,起身道了谢,便欣然离去。

    离江镇的冬雨总是以磅礴气势开幕,最后才淅沥着收场。一连数日,将满镇房屋草木洗濯得焕然如新。

    夜。

    屋檐上的雨水落在青石地上,滴答滴答,似无间断。

    西厢里,小芝正往火盆里添些木炭,小桃在榻上已摆出棋盘与棋子,准备和她玩那既简单又解闷的五子棋。

    正厅这边,木窗半支,颜初静坐在桃纹长案边,翘着二郎腿,调酒自饮。

    萧潋之深夜来访,见到的,便是她这副自得其乐的逍遥模样。

    这是他第二次正式登门。

    待到小芝开门将他迎进厅来,颜初静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在此侍茶。

    天真可爱的小芝早已被自家夫人调教得不再死死板板地循规蹈矩,当下十分听话地转回房去,继续玩五子棋。

    桃纹长案之上,林林种种摆着十六个标有酒名的酒壶,五个白瓷方杯,以及几个奇形怪状的银质物器。一股难以言喻的美妙酒香正从她指间的杯子里弥散开来。

    萧潋之也是爱酒之人,闻得此味,焉有不动心之理,不禁叹道:“好酒!”

    颜初静也不吝啬,慢悠悠地倒了一杯递过去。

    无意醉

    南陵人喝酒大多喜用圆肚宽口的酒杯,而崇尚古风者便用樽,但像眼前这种四四方方,边角又异常圆润的酒杯,萧潋之还是第一次见。

    瓷白如雪,映得杯中黑中透红的酒液多了分凝重高洁的华贵。

    含一口。

    先是绵柔细致,渐有淡淡甘洌,入了喉,醇厚留在舌间,而那暖暖的温热一直流淌至胃后,竟隐隐约约地如燃生出星火点点,又似琼浆四溢,迅速将腑脏四肢煨得暖烘烘的,令人仿若泡在温泉中一般舒坦酣然,飘飘欲仙。

    一杯见底,他闭目回味,不醉,却已醉。

    红泥小炉里的火苗不停地舔着一口带着细长柄的圆肚小锅。

    锅里清水正沸。

    黑米酒,凤台酿,朱梅酱,丁兰汁。

    按着比例,她将这四种原料逐样加入沸水中。

    那拈着银花长勺的纤纤秀指在烛光里流转着玉脂般的光泽,萧潋之看在眼里,心动莫名,一时间竟忘了开口问出心中疑惑。

    缓缓搅拌,直至先前那种难以言喻的绝妙酒香再次弥漫满厅,她才放下长勺。

    “如此煮酒,当真是人间乐事!可叹我竟从未听闻……”萧潋之感慨出声,望着圆肚小酒锅的眼神闪着几分渴望。

    此话无疑是对这种美酒的肯定。颜初静本来对他戒心甚重,这时看在同嗜美酒的份上,也不想再吊人胃口,遂将锅里的酒分了杯给他。

    “要凉一会才好喝的。”说着,她也给自己的酒杯添满。

    “这酒可有名字?”他问。

    “没有。”她顺口回道,然后见他眼神一亮,眉宇间,惊喜飞扬。许是那俊容太耀目,她下意识地垂眸,“怎么了?”

    萧潋之笑着,举杯。“温酒之说,自古已有,惟独还缺了煮酒之道,小静,你可知道我有多么欢喜……”

    心口像被什么锤了一下,微颤着,很不舒服。她敛了所有笑意,道:“萧公子,以后请不要再叫我小静,我不喜欢。”

    “好。那你喜欢小初,初静,静儿,还是初儿?”他也不恼,反而轻声问她。

    压着把酒泼到他脸上的冲动,她冷着声音:“得寸进尺可不是好习惯。”

    “小静……”萧潋之笑得愈加灿烂,只是笑意不曾抵达眸底。“当年你非要我这么叫你,我记得清楚,难道你就忘得如此干净么?”

    滴答。滴答。滴答。

    雨水落地,如珠碎裂,晶莹四溅。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一句,还君明珠双泪垂。“那天,你说家母与令堂指腹为婚,还提到了信物,是么?”

    “是的。”

    “那信物,你还留着么?”

    萧潋之沉默了一下,道:“听到你和江致远成亲的消息,起初我不愿相信,所以让人留在原地看守聘礼,自己一个人来了南陵。我在延都住了四天,离开的那天,看到你抱着个孩子和他一起去上香还愿。出城后,我把信物扔进了护城河。”

    如果信物还在,即使真有信物,她的怀疑也不会消退。可他却说,已经扔了,如此,她反倒有些相信他说的话了。

    “你还记得那信物是什么样子么?”颜初静继续问。

    酒已凉。

    他仰面,一饮而尽。

    “一对白玉莲池鸳鸯佩,除了鸳鸯,池水,莲叶,我的那只雕着一个莲蓬,而你的那只,雕的应该是一朵莲花。”

    颜初静听罢,久久不语。

    他说的白玉莲池鸳鸯佩,在整理行装,离开江府前,她曾经见过。那玉佩装在一个旧荷包里,被压在衣箱底下,若非小桃细心,她是压根儿没想起那里头还藏着块玉佩的。

    如果玉佩真的是信物,如果他所言不假,那么,为何她会对此毫无印象?那一段空白,究竟是死去的那个颜初静故意抹掉或忘却的,还是另有内情?

    然而,真真假假,人生本如戏,她即便辨得真假又如何?

    于是有些释然。

    不想在这样的雨夜里,继续与他斗些无谓的心机,颜初静直接问了句:“萧潋之,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萧潋之微笑依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或许,想见你的时候就来见你,想叫小静的时候就可以叫小静,觉得能够这样,真的很好。”

    不晓得别的女人听到他这话会有什么感觉,反正颜初静只觉得自己又被他这一招四两拨千斤给打败了……罢了,罢了,不过是个称呼,他叫了就叫了,她也不会少块肉,再这么较真下去,简直就是自虐,不划算,不干了。

    她自我安慰完毕,又开始赶人:“人也见了,酒也喝了,没事的话你也该回去了。”

    半晌。

    萧潋之望着炉中渐微的火苗,道:“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一去不复返?”

    “也许。”

    既然如此,倒是值得再喝一杯,祝这怪男人一路走好,不要有事没事地就跑到她面前晃荡。这么一想,她心情大好,立即往红泥小炉里添了些炭。

    萧潋之见她这般神情,眼神暗了暗,默默地看着她煮酒,不知在想什么。

    酒香满屋。

    轻轻一碰杯,一句一路顺风。

    萧潋之听了,浅浅一笑,仍是不语。

    颜初静原本酒量极好,可惜这个身体不争气,千杯不醉成空话。只是又多喝了半杯,便醉意微生,红晕染颊。见他已经离桌,便也忍着些微晕眩,起身送他。

    行至门口,他忽然回过身。“忘机大师也是爱酒之人,如果你调出了比方才那杯更胜十倍的美酒,或许能够早日得偿所愿。”

    “唔,谢了。”

    她轻轻一笑,微微弯起的唇角,随着醉意,不经意地勾勒出妩媚惑人的线条。

    接着,眼前一暗。

    一股暖香扑面而来,贴上唇,柔软湿润。

    眨眨眼,她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也没有高喊非礼的冲动,反倒是在闻到他那混着淡淡薄荷与酒香的气息后,心生了些许怀念……

    朦朦胧胧地,想起那些摇滚震耳,舞姿眩目的夜晚,各种酒器在自己双手之间飞腾跳跃,酒色变幻,吧台外的红男绿女醉生梦死,一杯又一杯。

    在那些放纵的夜里,她不曾缺过床伴。

    二哥总是说,有他在的一天,其他男人别想占他老妹的便宜。所以,心血来潮时,她就换上低胸裙装,去占别人便宜。

    大哥也说过,男人喜欢逢场作戏,名利当前,爱情甚至可以作为道具。

    她想,她是被他们保护得太好。因此在还未品尝到爱情的滋味之前,就已享受了肉体之欢,蜕变成为自由至上的享乐主义者。

    萧潋之接近她时,循序渐进,一步一句,伏笔潜藏。

    被人利用,并不可悲,可悲的是血本无归。于是她步步为营,生怕自投罗网。

    但,当美男计进行到这色诱阶段时,她反而不再怕他。这个男人,要气质有气质,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别说亲吻,即便是把他吃干抹净,她也不亏。

    只不过……

    “萧潋之,你不是还有个‘花剑’的外号么?怎么技巧这么差……”对法式亲吻情有独钟的颜大小姐一时醉意上头,忘了有些实话不能实说。

    萧潋之被她推开几许,当场黑了脸,眯起桃花眼,恨不得电她个表脆里嫩。

    “原来小静不喜欢细水常流。”他抬起手,修长指尖轻轻挑起她小巧光滑的下巴,喃语暧昧,“那就试一试惊涛骇浪。”

    说罢,便将她压在门上,狠狠地吻了起来。

    他的舌,肆无忌惮地深入她的口中,带着奇妙的节奏与强烈的霸道,仿佛誓要与她纠缠至天荒地老……

    几近窒息时,她感受到的不是绝望,而是一种熟悉的空虚。

    空虚得让人欲哭无泪。

    心灵上,身体里,如何分得清?

    终于,颜初静伸出双臂,缠住了他,任由他发烫的手指探入衣襟,握住那饱满的圆润。

    “小静……小静……”刻意压低的嗓音,含着撩人的性感,一遍一遍,让人骨酥,让她明知做戏,却也不禁假戏真做。

    衣带落地。

    洁白光润的肌肤一片片□在空气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埋首在他颈间,一边咬他,一边嘟囔:“不要在这里,冷死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铜台纱灯里的光忽地一暗。

    窗外,雨竟已停,风又起。

    春暖了

    一夜云雨。天蒙蒙亮时,一向习惯晨起练剑的萧大公子便醒了过来,却破天荒地沉醉在美人乡里,舍不得下床。在门外守卫的灰衣大汉只好再次点穴,让那两个丫鬟继续梦周公,免得扰了他的好事。

    几缕北风自半开的窗户吹进厅堂,穿过绣幔,使得寒意漫入卧房。摆放在墙角的火盆已冷却多时,房里唯一暖和的地方就只有床帐中的被窝了。

    颜初静在半睡半醒间被萧潋之又折腾了一番,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但觉腰酸得厉害,于是毫不客气地指使他当按摩工。

    长年握剑的手指,修长有力。

    均匀的柔劲加上略显生涩的指法,谈不上令人疲惫全消,但舒缓肌肉的效果还是有的。

    她趴在褥上,舒服地眯着眼。“萧潋之,问你一个问题。”

    “唔?”

    “忘机大师除了喜欢喝酒,还有别的嗜好么?”

    “有的。木雕。”萧潋之想了想,补充道,“只不过,除了二十几年前,南陵皇亲自到万缘寺求得了一座九天凰回塔,听说至今还未有人收藏到他的作品。”

    常言道物以稀为贵,那和尚干脆玩有价无市,哎,实在高招。颜初静感叹了一下,随即否决掉从木雕下手的可能性。

    正想着该如何用酒吸引和尚上钩,忽然,耳上一痛。

    “干嘛!?”她下意识地伸手摸摸耳垂,发觉多了个小小硬物,石头?转过头去,只见萧潋之笑得如那偷了腥的猫似的。

    “戴着,可别弄丢了,全天下也就这么一颗。”他一边说着,一边穿上外袍。

    “哦。”懒洋洋地敷衍了他一个字,颜初静心想,怀璧其罪的故事,谁人不晓?她才不要当虞公!等会就解下来,扔到箱底去。

    整理好衣装,萧潋之从妆台上挑了条银丝细带,束起长发,然后走回床边,俯下身在她颊上印了一吻,柔声道:“忘机大师的事,我既然答应了你,自当尽力而为。铁清的身手还不错,我把他留下来,你出门的时候,有他护着,我也放心些。宗内事了之后,我再来……”

    颜初静听了他这一番以护花使者自居的话,心中六分警惕三分防备外加一分感动,既不应承也不推辞,只是点点头,赖在被窝里,默送他离去。

    过了一会,两个丫鬟醒来发现天已大白,都觉得自己昨夜睡得十分迷糊奇怪。还是小桃比较心细,立即跑去主房,小芝见状,顾不得洗漱,也跟了进去。

    待见了颜初静光着身子躺在床上,浅露在被外的颈间,红晕点点,又听到吩咐她烧水洗浴,小桃顿时花容失色,颤了嗓子:“夫人……小桃没用!害您……”

    还没等颜初静反应过来,小芝的尖叫又起。

    “闭嘴!”

    两个丫鬟即刻止住了嗓音。

    “我还没死呢,你们两个哭什么?快去烧水做饭……”颜初静头疼地摆摆手,懒得跟她们解释什么叫一夜情。

    于是,小桃和小芝怀着满肚子的惊愤疑惑各自忙去了。至此,两人一致认为萧潋之就是那只引狼入室的狼,若再见之,必棍棒侍之。

    可惜,冬去春来,一连数月,萧潋之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

    春暖花开,天气日渐暖和,离江上的船只开始往来繁密,冷清了整整一冬的码头随之又热闹起来。

    出入离江镇多次的各地客商大多晓得镇中有一家千里酒馆,馆里饭菜美味可口,且价格公道,最难得的是还出售一种自酿的迢迢酒。

    迢迢酒最吸引人的不是它的味道,而是它给人的感觉。

    未曾喝过的人永远也无法体会酒中之妙。

    而喝过它的人,哪怕是身上携有其他久负盛名的美酒,也会在路过离江镇的时候,特意到千里酒馆里,叫上一壶,加几个小菜,慢慢喝完了才走。

    苏今庭便是其一。

    苏今庭作为楚水布庄的十二采办主管之一,每年三月都要坐船渡江,到南陵察视交流,以便掌握最新的流行趋势技术等。自从第一次经人介绍喝过迢迢酒之后,这七八年来,每经此镇,忙完正事后,他必定要去千里酒馆喝上几杯过过瘾。

    然而,这一次,他却未能如愿。

    远远地望见千里酒馆大门紧闭,门上贴着张四方大麻纸。他走近一看,才知这家老板竟要转卖酒馆,顿觉有些失落,心想不知日后还能否喝到那迢迢酒。于是向旁边一家卖水果蜜饯的打听,正闲着无事的伙计见他衣着气度皆显不凡,便细说与他。

    原来,那酒馆老板在半年前得了种怪病,全身浮肿,四肢无力,竟是连下床也难。开始看了许多大夫,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后来来了个游方道士,给了张药方,老板吃了几剂,便见好转。他家里人喜出望外,自然重重酬谢了那道士。道士拿了重金,逗留了几日,等到老板已能下床后,又说了一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的话,便走了。谁料道士走后没几天,老板突然口吐黑血,倒地不起,至今仍昏迷不醒。

    听说他儿子先前给他四处请大夫看病抓药就几乎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而那道士给的药方里又有一味百年人参的主药,他儿子便向亲戚邻里借了一大笔钱,这几个月下来,现在眼看老板是真的没救了,大家开始要求还钱,他儿子无法,只好准备将这酒馆转卖还债。

    苏今庭听罢,不胜唏嘘,随手给了伙计几个赏钱,看了看酒馆上的匾,轻轻地摇摇头,转身往来路走去。

    路边的丁兰,已然开了花。

    风一吹,如雪纷落,落在他面上,扑鼻的香。

    前方有影窈窕。

    他伸手拈下眉上的,抬眸间,但见那人玉肌欺雪,幽眸若潭。

    白尸草

    自从得知忘机大师有嗜酒之好后,颜初静就萌生了开酒馆的念头。眼看着冬已去,天气日渐转暖,她便开始在镇里寻找合意的铺面。

    这天,小桃买菜回来,说她打听到镇东有一家酒馆要转卖。

    吃过午饭,颜初静便带着小桃来到千里酒馆。

    千里酒馆已有十多天未开门做生意。

    老板病危,如今当家做主的自然是他的儿子原维安。

    原维安将她们从侧门迎进来。

    后院不大,种着两株丁兰,一栋两层小楼,两边有浴房、灶房、柴房以及摆放酒缸的小屋。经过天井,隔着一扇菱花木门,前面便是酒馆。酒馆也分两层,一楼是大厅,二十几张楠木方桌,约莫能容下七八十位客人。二楼全是雅间,布置颇为精致。

    颜初静边走边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觉得比先前看过的几间铺面都要好些,主要是底子齐整,重新装修一下,即可开张,省了她许多工夫。于是问价格。

    原维安见她一身黑底素纹袍,又绾着榴花髻,心知她乃早寡之人,也未漫天叫价,只是开了个比实价略高的数。

    一盏茶后,两人谈好价格。

    这时,一直弥漫在空气里的药味又浓了几分。

    颜初静折回后院,望着小楼,想了一会,忽然说道:“这药里还有人参,原老板吐血未清,怕是虚不受补。”

    原维安一愣:“颜夫人也懂医术?”

    颜初静也不答他所问,只道:“我想进去看一下原老板,不知是否方便?”

    原维安当然不信区区一个妇人能有什么高明的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