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小说网 > 都市言情 > 蜜意经np > 6
会为难你。可你来了,难道你喜欢皇兄么?”

    他问得坦白,颜初静答得也很坦诚,全然不怕隔墙有耳:“我与皇上不过只见了两面,谈不上喜欢与否。”

    幸王听罢,血色淡薄的唇角扬起一道可爱动人的弧线,随即又垂下。水汪汪的杏眸有气无力地瞪着她,眼神着实哀怨得很:“不喜欢人,那你喜欢什么?贵妃之位?还是皇后的宝座?”

    真正的原因自然不能公诸于口,她轻轻叹息,五指飞速起落,十三根细如毛发的金针逐一插入他腿上的穴道。

    幸王盯着她那露在袖口外的小半截纤润手腕,只觉冰肌玉骨这四个字用在她身上最贴切不过,再闻着她袖子里逸出的若有若无的清香,更感舒怡非常,连带着她的声音亦悦如天籁。

    “定国公有句话说得好,江山太平,黎民安乐。我不信天凰命格,却也想看一看什么是太平盛世……”

    鬓如霜

    车辕辘辘,碾过蒙蒙尘埃,驶向晴朗明媚的秋光里。

    京郊的驿道宽广平坦,只是一旦转入鋈特儿群山麓下的黄泥沙路,人坐马车里,颠簸之感顿时大增。

    江致远阖着眸,似无所觉。

    后宫严禁男子出入,唯太医身份特殊,通常情况下,经妃嫔传召,方可进出。江致远身为圣医颜叠吉的亲传弟子,论医术,其精妙之处丝毫不逊太医院内的几位老太医。无奈长相太好,性子又孤傲了些,没少惹人嫉妒。因此,历年来,为了避嫌,他只负责为皇亲贵戚与朝廷官员看病,极少会去后宫应诊,昨日得进瑞灵宫,不过是沾了幸王的光。

    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眼线。对于那名酷似小芝的宫女,江致远的诧异与怀疑并不比颜初静少,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也同样选择了不动声色,直至回到太医院,才悄悄吩咐心腹弟子蔚良去打探宫女芝的来历。

    蔚良外表温和,看似斯文无害的书生模样,然处事圆滑,手段高明,人脉极广,要打听一个宫女的出身背景也算不上是什么难事,只花了些银两,当天下午,宫里头便有人通过医童偷偷递了讯条给他。但出乎意料的是,宫女芝的身份非常神秘,就连内虞司掌管人事调度的吕女尚使也不晓详情,只知此人是由内禁司直接调去瑞灵宫的。

    内禁司掌后宫纠察,本该由皇后亲自管理,如今正宫位缺,此权责便落于太妃之手。

    江致远得到消息后之,让蔚良向内禁司着手,务必查出宫女芝的真正来历。

    他一夜辗转难眠,冥思苦想,终未得解。

    天色始白时,晨雾犹未散,他用过早膳,便到定国公府拜访秦可久。老管家秦立却道将军不在府中。于是,他先去太医院请了事假,然后坐上马车,赶往观澜别院。

    江秦两家结亲至今已有五年,这观澜别院,江致远也只在两年前的暮春时节来过一回。此时秋风乍瑟,别院外枫红似火,片片盛燃,映着高亭秀阁,粉墙黛瓦,美如艳墨泼描于雪白丝锦上,浓淡恰好,绚华与清雅并重。

    可惜江致远心事重重,无心观赏美景,行至堂前,只发现别院里的气氛格外凝重,守卫也比印象中的森严数倍。

    别院总管秦荣额系一条三指并宽的镶玉锦带,掩盖了日前磕头时碰伤的皮肤,却掩饰不住眉宇间的倦意,以及日夜难安的焦虑。

    “姑爷稍等,老奴这就去请将军。”

    江致远微感奇怪,想不出别院里发生何事,会让秦荣变成这般模样。

    一盏温茶入喉。

    闻及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江致远随即起身。

    他与秦可久相差不过五岁,原是同辈的,只是娶了秦瑶月,这辈分自然就降低了一阶。两家结亲之前,两人并无往来。之后,秦可久仍旧长年镇守在边关,鲜少归家,江致远见他的次数,寥寥无几,只记得此人威武轩昂,言谈举止间皆带着一股凛然正气,令人望而生敬。

    事实上,江致远对秦可久也颇为敬重。与辈分无关,纯粹是出于对他们这种以生命热血捍卫家国的将士的一种无言感激。

    正因如此,当秦可久高大健硕的身形准备迈过堂前门槛的时候,旭日明亮而不灿眼的光芒洒在他轮廓刚毅的面容上,那两鬓沧桑一如冬至下的茫茫霜雪,无声无息,刺伤人目……江致远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华发早生,气息憔悴的男子竟然会是堂堂秦大将军!

    “将军……”

    对上秦可久那双血丝满布,仍不失凌厉的双眼,江致远隐隐闻到了一丝酒味,突然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借酒消愁?

    究竟是秦家出了事,还是他……

    秦可久双眉微微蹙成浅川,以为江致远收到了些风声才赶过来,于是沉声道:“月儿如今情绪未稳,你去看她,好好安抚一下。”

    “月儿?”江致远愣了愣,语气困惑。

    见他面露意外之色,秦可久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你不是为月儿而来么?那为何事?”

    江致远不答,反问:“月儿怎么了?”

    “前两日有刺客夜闯别院,月儿面上受伤。”秦可久顿了顿,续道,“伤口极深,即使愈合也难消创痕。”

    江致远不惊不怒:“将军抓着刺客了么?”

    秦可久摇摇头。

    秦瑶月醒着的时候,语无伦次,只会胡乱嚷嚷妖怪蛇虫什么的,根本提供不了有用的线索。秦可久只能根据她的只字片语,推测刺客多半是江湖高手。

    “致远有一事,想请教将军。”

    “你说。”

    “将军如何肯定当日送药拯救大军的女子便是神农氏?”江致远想知道,如今住在瑞灵宫,即将成为贵妃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迫切查探宫女芝的身份,目的亦仅在于此。

    秦可久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道他心系月儿的伤势,方有此一问,便道:“恒仙子隐居荒域如来圃一事,周医师也是从太医院院使那儿听说的。当日我遣亲兵前去,虽未亲眼得见药圃奇景,但试问除了恒仙子,荒域之中还会有谁培植得出百株冰菊草?又有谁会无偿相赠价值百万的回元药汤,尽解我军困局?”

    说着说着,秦可久再度回想起初见那人之时……

    漫漫黄沙中,她一身素白如雪,不嫌脏,不畏旱,亲自给濒临癫亡的将士一一施针,从日升一直忙至日落,未曾停歇。

    心慈乐善,周医师的形容何其贴切。

    纵然有冠绝天下的医术,但若无一颗至纯至善的医者之心,神农氏之名又何以能够流传千年,至今仍被世人称颂?

    故此,秦可久坚信,从未怀疑。

    江致远不死心,旁敲侧击,想从秦可久的话语里得到更多线索:“将军可曾见过她身上有足以证明神农氏身份的物什?此女若当真无欲无求,为何会随将军来凤京?如今她被皇上册封为贵妃,只为名利倒也罢了,万一她意图对皇上不利,岂不是引狼入室?”

    他这么说倒也不无道理,只是秦可久哪里听得进去,只觉得他每一句话都万分刺耳,尤其是“贵妃”两个字,更如尖利冰锥一般,戳得他心口鲜血淋漓,疼痛难当,几欲呕血!

    “够了!无凭无据,你若再侮蔑她,休怪本将军不念亲谊,参你一本!”秦可久沉下脸,目光冽冽如玄霜之锋。

    “致远妄言了,将军请息怒,勿要伤身。”江致远若有所思,起身道,“我先去看看月儿,刺客之事,有劳将军费神。”

    秦可久摆摆手,示意他快去,眸底一片意淡寂冷。

    小厮带路,转过几道朱栏游廊,几道通幽曲径,来到一处置有青石流泉,枝影扶疏,雅致宁香的院落。

    门前有两名家将守卫着,江致远刚踏入门便听到屋子里传出瓷器碎地之声,接着是秦瑶月歇斯底里的尖喝声——

    “出去!出去!”

    丫鬟夏露一身药汤湿淋淋,狼狈不堪地退到门外,见到江致远,又惊又喜,忙躬身道:“四少爷,少夫人她……她……”

    江致远眉角微微一挑,轻轻推开门,掀起隔影珠帘,只见寝间里满地狼籍,洒落的汤药散发着甘苦交杂的味道,其中有宁神补气的药材,也有为中和苦涩之味而添加的冰糖。榻几四脚朝天。白玉花鸟屏座斜歪在墙角一边,磕碎了一角。

    “啊——”

    秦瑶月捂着脸,缩到床角,抓起被子就往自个脑袋上蒙,蒙得紧紧地:“不要看我!出去出去!”

    因与果

    江致远止步床前。

    绢边布帘垂窗,日光透不入,寝间内格外昏暗。

    “你不吃药,身子如何能好?”江致远看着缩于床角边上的人形衾堆,眼神平静,声音清泠如常。

    秦瑶月躲在秋香花锦衾里,不吭声。

    江致远等了半晌,又道:“菱儿见不着你,哭得厉害。你躲着不见人,是打算任由她把嗓子哭哑么?”

    “不是!我不是!”秦瑶月听他提起女儿,忍不住使劲地晃了晃头,泪水再度涌出眼眶。其实她现在已然比前两日清醒多了。只是,越清醒就越茫然,她实在无法想象自己顶着这半边残破不堪的脸,往后的日子该如何继续……

    天晓得,她宁可死,也不愿意失去自小引以为傲的美貌啊!

    江致远微扬音量,吩咐门外的夏露去准备汤药。

    夏露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便从厨房重新端了碗药回来,却只见得少夫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而四少爷已不知去向。她不知方才发生了些什么,也不敢作声,摆正榻几,将药碗搁在上面,就轻手轻脚地退到外间。

    圣医之徒卓立杏林,其容清俊无双,其性孤傲如鹤,寒冰钓雪,青山眠月,置身繁华一身素,是为凤京第一君……

    江致远的清冷,仿佛是与生具来的。

    成亲之前,秦瑶月曾经疯狂地迷恋着他这种高洁清傲的气质。

    然而,数年相处下来,他的清冷,在她的眼中,早已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冷淡。相敬如宾这四字便是她与他之间的真实写照。从江府下人们的口中,她得知从前他对颜氏并非如此。故而,她的爱慕不变,幽怨却日增,

    他对颜氏有过温柔的笑容,也有过体贴的关怀,却一直啬于她。她渐渐感觉自己的努力犹如杯水车薪,幸福明明如此近,伸出手,往往只触及冰冷的虚空。但她始终不敢挑明这一切。她想,只要自己坚持下去,总有一日,他会被她的真情打动。他是她的夫君,只有她能够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因为颜氏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是她做梦也没想到,一夜之间,自己面目全非,从云端跌落泥泞里。余生那么漫长,她却已失去了时间,失去了得到幸福的资格。

    面对她的痛苦悲伤,他一如往昔,询问过后只有淡淡的劝慰。

    原来,她奢望的拥抱怜吻终究不过是奢望。

    听着他的脚步声声渐远,秦瑶月泪如雨下,忽觉,这一生,似乎已结束。

    当天傍晚,秦可久派出的精兵终于在距离别院十几里外的一处偏僻山坳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秦瑶琨。

    秦瑶琨□被废,等同阉人,生不如死。秦可久问出凶手的相貌特征,猜着是何人所为,震怒不已,上书请旨全城搜捕,誓要抓拿花明观归案。皇帝允。

    尽管秦可久竭力欲瞒秦瑶琨的伤势,但这一消息仍然传进了定国公的耳中。定国公当场勃然大怒,气极攻心,一病不起。

    颜初静身在深宫,不敢动用法力,因此对宫外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直至五日之后,接到皇帝的口谕,她才晓得定国公病入膏肓,太医们束手无策。

    怀恩殿靠近垂拱殿,远离后宫,格局严谨,是朝廷大臣等候皇帝传召时的休憩之处。

    虽然封妃大典还未正式举行,但颜初静身份已变,自然不能再随意出宫。皇帝安排定国公在怀恩殿候诊也不为过。

    时值隅中,阳光正暖,颜初静乘舆而来。

    秦可久与父亲秦恩策一起守在定国公的榻前,听到殿外声响,不约而同地站起身。

    颜初静步入暖阁,一眼望见秦可久,两鬓华发早生,眉宇憔悴,竟似苍老了十岁,不禁为之一惊。

    秦恩策心知儿子对她情深,生怕被旁边的宫女太监看出端倪,招来皇帝猜疑,于是立即上前行礼,隔断他们二人的对望。

    定国公躺在梨木六足开光榻上,身上盖着一张黄栌百寿衾,双目紧闭,昏迷不醒,灰白的面色尽透风烛残年之象。

    颜初静探指把脉,半晌之后,收回手,默然不语。

    “敢问仙子,家父可还有救?”秦恩策见她如此反应,心里的希望已灭了一半,但仍祈求她再次妙手回春。

    秦可久站在一边,默默地将颜初静的一举一动都刻画在心底,同时也期待着她能够施针开药,延续爷爷的性命。

    俗语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所谓的六道轮回,亦即是顺应天地循环。

    古来多少帝王将相拜神仙,求长生,到头来还不是黄土一堆。

    为何?为何!

    只因人类的身体潜能是有限的,当生机断而再续,透支的可就不仅仅是当事人的生命了。

    谁为谁续命,谁种下的因,谁就要承担这个果。

    修仙之人感悟天道,讲究因果,区区凡人在他们眼中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他们不是舍不得灵丹妙药,而是不想轻易沾染世俗之事,更不愿得罪冥界。改写生死薄,那是冥王的专权。除非对方是自己感情深厚的亲朋挚友又或是身具灵根、前途无量的子孙后代,否则,他们绝不会出手干扰轮回之道。

    颜初静虽然修炼日短,但也明白其中道理。之前为定国公施针续元,不过是想以最温和的方式来激发他身体里的最后一分潜能。然而如今情况有变,定国公油尽灯枯,按照民间的说法,就是他一脚已踏进了阴间!

    救,或不救?

    对上秦可久深情隐藏,充满期盼的目光,颜初静暗叹一声,犹疑如烟散。

    就当是还他这份情吧……

    她如此想着,自腰间的紫薇香囊里取出一个拇指宽的白玉小瓶,递给秦可久:“内里有丹,温水服用,有起死回生之效。”

    秦可久闻言大喜,伸手接过,指尖微微触及她。

    秦恩策假装看不见,只盯着那白玉小瓶。

    颜初静低着眸,抿了抿唇,起身离座,让宫女准备笔墨,然后行至明间外写下一张调理机能,强身补气的药方。

    几位仰慕神农氏的老太医眼见机会难得,纷纷上前请教。论行医经验,颜初静当然比不上这些老太医,但她在玉简中得到的医药知识却远胜他人百倍,一番研讨下来,彼此皆得益非浅。

    定国公服下丹药,没多久便悠悠转醒,听说是神农杳赠的药,长叹一声,挣扎着要坐起来,想见一见她。

    秦可久劝不住,只好顺了他意。

    颜初静回到暖阁,先给定国公又把了一回脉,才轻声道:“秦公若是放宽心怀,也不至于引阴入体,魂临冥门了。”

    定国公听她竟能道出自己在昏迷中,隐隐感觉到的景况,不由得凝目直叹:“仙子大智!只可惜……”

    他言而未尽,右手颤巍巍地从锦衾里伸出来,蓦然用力握住颜初静的手,老泪盈眶:“只可惜老夫时日无多,仙子的大恩大德,也只有等到来世再报答了。”

    定国公突然如此逾矩,站在不远处的几位宫女太监,有的目不斜视,有的眉头微蹙,缄默着,都以为他可能只是一时激动。

    “不过是举手之劳,秦公勿须放于心上。”察觉到掌中有物,颜初静借着宽长锦袖的遮掩,悄然接过。

    怀恩殿内人多眼利,颜初静不敢轻举妄动。回到瑞灵宫,借更衣之名,她寻了个独处的空儿,取出那物。

    薄笺卷如指节长的细筒。

    展开来。

    笺上只有一行字。

    皇上,花明观,小久有难,救。

    窥真相

    粗矿的字体,余力不足的笔画。

    所谓字如其人,颜初静虽然对书法之道不甚精通,却也能从中猜测出定国公落笔时的情况,想必是在病重当中,强撑着一口气,留下这几个字。

    定国公明明知道她在宫中势单力薄,还央求她救秦可久,多半是指望她的医术,而非在政事上影响皇帝。至于花明观,在她看来,并不难对付,只是不知他与皇帝有无关系。

    颜初静思忖着,两指发力,纸碎成末,不遗一丝痕迹。

    午膳时,皇帝又过来蹭饭。

    这已是第三回了。

    颜初静自从可以辟谷,口味就变得较为清淡,皇帝若不来,她通常只要求两三道小菜,加碗清汤即可。

    二十六道佳肴摆放在朱玉镶紫檀木长案上,山珍海味,色香诱人。

    司膳宫女先试食。

    宫女芝在旁斟上甘甜开胃的果酒,皇帝轻啜一口,问道:“朕听闻杳儿今日给定国公服用的灵丹有起死回生之效,不知还有余否?”

    颜初静早猜着他会有此一问,便道:“余有两丸。”

    “如此妙药应当多备些。”皇帝扬眉而笑,“杳儿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唤人去取,太医院里没有的,也可来朕的内府,任由你挑。”

    颜初静浅笑:“多谢皇上。只是此丹炼制费时甚久,非一时半刻可成。”

    “无妨,你得闲再弄便是。”皇帝呵呵笑着,状似漫不经心。

    换作是别个,自然不会以为皇帝真不着紧,即便真不着紧,也会加紧时间炼制出来,好讨皇帝欢心。可是,颜初静又没打算在这宫里与皇帝混一辈子,此时应下了,也不过是存着到他内府里去淘淘宝的心思。

    用完膳后,皇帝回御书房批奏折子。颜初静则让一名小太监拿着她写好的药材单子去太医院,她也不担心药方外泄,毕竟用量火候什么的都在她脑子里,别人想偷也偷不着。

    傍晚,一场大雨伴随着沉沉暮色,滂沱而下。

    殿门开合之间,漏入瑟瑟秋风几阵,吹皱纱缦如涟。宫女芝一边吩咐小宫女准备往暖炉里添加香炭,一边用丝绢捂住微微发红的鼻子。

    颜初静眼见宫女芝双手捧着个温茶的暖笼走进来,想了想,将手里一本从太医院里借来的孤本搁到榻几上,神色淡淡的:“过来让我瞧瞧。”

    宫女芝微微一愣,走近她:“娘娘有何吩咐?”

    颜初静指了指软榻边的藤芯矮脚凳,示意她坐下,然后让她伸出手腕:“冷暖交集时,最易招引风寒,你却……”

    说话间,颜初静的手指已搭上了宫女芝的右腕。

    宫女芝受宠若惊,待颜初静把完脉,连忙起身曲膝谢恩。

    “幸无大碍,你先去煎碗生姜葱白汤,喝完之后便去歇息吧。”颜初静倚回靠枕,纤纤皙指轻轻地按在眉骨上,语气仍是一贯的不冷不热。

    宫女芝道:“这如何使得?婢芝侍奉娘娘,哪有先行就寝的道理。”

    颜初静缓缓勾起唇角:“区区风寒,我倒不怕,只是外头那些小丫头万一染上了,赶明儿你可有得忙了。”

    话里之意无需挑明,宫女芝已明白过来:“谢谢娘娘体恤。”

    宫女芝退出前殿之后,自有宫女暂替其位,在旁侍侯。颜初静喝过半盏暖茶,拿起孤本,却无心再看。

    入宫这么些天,她默默地观察着宫女芝,日渐确定周围没有修真高手监视自己,忍耐至今,才再度施展搜魂术。

    其实,她真的很失望。

    在颜初静的记忆里,小芝一直是个天真活泼的小丫鬟。即使去年,在离江镇重逢,小芝已为人妇,但言谈举止间仍然流露着纯真如昔的气息,所以,她才会把宅子的屋契转至其名下,并送了一瓶保命灵丹。这些对于她而言,已不过是身外之物,算不得什么,但终究是她的一番心意。

    然而,谁又能料想到,小芝竟会是皇帝安插在江家的一枚暗棋?!

    更可怕的是,皇帝的意图,由始至终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这看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事到如今,颜初静却不得不相信,皇帝之所以要册封她为贵妃,并非因为她出身神农氏,而是因为他早已洞晓了她原来的身份。他处心积虑,想要的竟然就是江致远的原配——

    拥有天凰命格的颜氏!

    可怜颜氏对此一无所知,死得不明不白。

    而她,不过是莫名其妙地占了颜氏的身体,难道这该死的天凰命格还延续下来了么?要不然,当日她随手写的生辰八字,天命殿的老祭司怎么就没吭声呢?

    窗外,雨声哗然不止。

    夜渐深。

    颜初静躺在华美温暖的锦云金凤床上,思绪万千。

    皇帝的城府深沉,小芝的通风报信,国师的焚香尘鸾,天命神官的默许……这一切的一切,环环相扣,让她有种自投罗网的感觉。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不知为何,皇帝并不晓得她已是修仙之人。

    或许,她可以利用这一点……

    九月下旬,当紫薇凋谢,淡竹褪青,菊花绽彩,秋色日渐鲜浓时,瘫痪多年的幸王终于可以如同常人一般,下床行走。

    “走,陪本王出宫玩去!”兴奋过头的幸王抓着颜初静的手,也不知是真忘了男女之别,还是假忘……

    颜初静兴趣不大,毫无诚意:“皇上同意么?”

    幸王仰起雪白小巧的下巴,一副他敢不同意的得意样子,转身跳上锦舆,直接去御书房问皇帝拿出宫谕旨。

    皇帝见他终于康复,龙颜大悦,一时兴起,非常爽快地下了旨意,三人同行。

    幸王眨眨眼,无异议。

    皇帝出宫游玩,非同小可,大小诸事准备下来就花了四日工夫,累坏了一大帮被幸王整天耳提面命的宫人。

    地点选在落雁山。

    落雁山位于鋈特儿群山之中,山峰峻美,风景秀丽,素来是凤京人喜游之地。皇家的仙乡别苑亦建于此山内。

    御驾的队伍自清晨起,浩浩荡荡地离开皇城,将近午时才抵达落雁山山脚。幸王坐腻了龙舆,队伍一停,他就迫不及待地跳下去,御前太监阻之不及,吓得冷汗直流,生怕他一不小心摔着磕着贵体。

    颜初静乘坐的凤舆跟随在龙舆之后。此次出游,皇帝只带了幸王与她出来,惹得后宫众妃心生不满,私下议论纷纷,敢怒不敢言。颜初静在瑞灵宫也略有耳闻,只是她所求与旁人不同,故未在意那些流言蜚语。

    山麓下有一小湖,湖边酒楼茶馆林立,早经羽林军清场,是以皇帝等人行来,未见游人影踪,只望得青山碧水,孤舟临岸,偶见几株枫红如火,分外鲜华。

    别苑里

    正午时分,艳阳在天,虽有秋风送爽,但空气里仍带有几分酷烈。

    陶然居临湖而建,形如画舫,三层楼高,粉瓦竹栏,布局明敞,陈设古朴雅致,案几帘牌盆景等物崭然如新,皆与秋意相符。

    顶层两面木墙镂花悬纱,两面素竹联作围栏,人坐栏边,近俯碧水游鱼,远眺飞鸢翩然,湖光山色,一览无遗。

    凤京人素来喜饮花茶,皇帝也不例外。

    一壶甘兰,清甜绵柔,佐以吉祥八宝、合意桃杏酥、五香芋茸饼及四色蜜饯,香甜可口,别有风味。

    待到前菜上桌,但见红菱映翠,雪菇点水,玉珠桂李,萝葡引蝶,藕连福豌,乃集众家精华,款款俱是镇店之品。幸王居宫不出,早已吃腻了御膳房的精点,此时乍尝这民间美食,顿感新鲜,胃口大开。

    正菜十八式,鲜美异常,皇帝浅尝即止,颜初静亦是。幸王却吃得小肚子微微鼓圆,足足休息了两刻钟才肯移步下楼,登山游景。

    落雁山之美,美在叠嶂山峦中,深幽涧谷里。

    山道崎岖,峰回路转,云断桥连。

    幸王走了一段路便嚷腿疼,皇帝顺他意思,坐上无帷凉轿,由太监们抬着继续上山,游览各处佳景。

    沿途古木参天,花草铺径,鸟雀欢鸣,时而可见白猴跃林,时而可闻流泉叮咚,时而穿烟过雾探灵岩,时而乘舟划碧惊孤鹜……

    颜初静自从离开云思岛,为集神器,这一年多来,鲜有开怀时。她本性淡薄,自知不擅谋略,惟有谨言慎行,却未察觉自己事事小心之余,反失几分洒脱。长此以往,也许会埋没真性情,对修炼一道更是有害无益。

    幸而,偷得浮生半日闲,面临苍山幽水,渺云崖刻,凡尘洗尽时,她倏然了悟自身得失,莞尔一笑,如获新生。

    御驾在夕阳西沉时抵达仙乡别苑。

    颜初静推却晚宴,遣退宫女,独自一人浸温泉。别苑里的温泉引自山中,水质十分滑腻,虽然不如凤栖岛上的温泉那般灵气充沛,令人洗后百病尽除,但也有白肌祛痛消乏之效。泡至浑身舒坦之际,她拈起酒壶,自斟自饮。梨花酿,清冽的香,半温入喉,一盏一盏,不深不浅的醺然,快活似神仙。

    暖烟袅袅,一道红光焕然而过,大火半身浸水,不请自来。

    颜初静微感意外,莫名地,心情畅悦,抬手将酒盏递至他唇边。柔荑上水光隐隐,宛若透着红润的细腻无瑕的粉玉,动人心弦。大火就着她的手,一饮而尽,然后倾身轻吻她。

    敛神诀止,原相现。

    他吻如落花,片片有意,拂过她清香柔软的红唇,浅蕴美人痕的下巴,玲珑纤润的锁骨,最后在她胸前的圆润饱满间流连往返。

    他的发,乌中隐红,仿如黑暗里的热血,藏着惊人的温度,偏偏温柔地,从未灼伤她。颜初静一手缓缓探入其中,轻轻撩起耳际一片,低下头,以舌尖描画他优美略长的耳廓。

    这是第一次,她主动挑逗他的情思。

    一股前所未有的酥麻热流如烟火般盛放,沿耳而下,依稀烫入心尖。大火僵直了腰,体温瞬间升腾。这全新的感受带来的不止是愉悦,还有难以克制的激荡情潮。他想,或许这就是嬗司娘娘说过的,情至浓时,化作甘美之毒,惟爱是解药……

    他觉得,自己想要她的解药了。

    她一定要给他!

    一定……

    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将圆。掩映于葱茏山林间的仙乡别苑灯火通明,流光溢彩,丝竹之声靡靡不绝。

    烟波台上,舞姬裙袖飘飘,钗闪环动,曼妙如蝶。

    幸王坐在荷香亭里,酒过三巡,醉意正上头,看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似乎连皇帝何时离座也不晓得。

    皇帝穿过金莲门,映日殿,书斋,照房,渐近后妃起居的颐和堂。

    颐和堂。

    温泉里的两道人影缠绵甫止,喘息渐歇。

    “焚香尘鸾是什么?”颜初静趴在大火身上,喂他梨花酿。

    大火搂着她的腰,咽下一口酒,满足道:“唔,一种四级灵兽,体微如尘,用作追踪觅迹。怎么想起这个?”

    颜初静将小芝的事略述一遍,而后蹙眉轻叹:“我从离江镇飞去荒域,再到凤京,一直都没发现这东西。皇帝知道我原本的身份,要从他手里借出乾弓坤箭,很难啊……”

    “要不干脆杀了他,神器失主,拿过来也容易些。”大火听她提起皇帝,觉得有点不爽,想也不想,就出了个主意。

    可惜颜初静修炼时日实在太短,大部分价值观念还停留在凡人阶段,尤其是受自小经历的教育的影响,潜意识里认为杀人就是犯罪,就得坐牢偿命。因此捏了捏他胸前坚韧结实的肌肉:“怎么可以随便杀人呢。”

    大火笑了笑:“对待敌人,何需心软?”

    颜初静微微一愣。

    皇帝算得上是她的敌人么?

    他设局拆散江致远与颜氏。颜氏的死,无疑是他间接造成的。

    可是,她需要杀他为颜氏报仇么?

    当初她只继承了颜氏的记忆,对于颜氏的爱恨全然未有感应。在萧潋之成亲之前,她一直觉得颜氏懦弱,不敢面对现实,以死逃避,根本不值得可怜同情。后来理解了颜氏的想法,她还是无法赞同这种一了百了的做法。

    颜氏一身医术不在江致远之下,其若非自暴自弃,完全可以离开江家,自立门户。凭着过人的医术以及对毒药的巧妙运用,也不用愁养不活自己。没有夫家,虽然生活上会有许多不便,但活着才有希望啊!男人算什么?连倚靠都当不成,不如一脚踹开,趁着年轻,另觅个中看又中用的便是了。再怎么着,也不该作践自己的生命!

    倘若皇帝该杀,那么江致远岂不是更该死?不管他有什么苦衷,有多少情非得已,都改变不了停妻再娶的事实。

    颜初静如此想着,不由得自嘲一笑。这些事情与她有何关系?这些男人于她而言,皆不过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何必为了他们弄脏自己的手……

    这夜,皇帝进了颐和堂,眼见颜初静浴后清媚迷人,便动了一亲芳泽之念。不料手指还未碰着她就被人一巴掌拍晕,趴倒在冷冰冰的地板上,昏了一整晚。

    大火抱着颜初静,躺在暖洋洋的月洞床里,睡至天际露白方起身离开。

    皇帝醒来,头疼欲裂,愣是想不起自己昨晚干了些什么。颜初静懒得把脉,看了他几眼,一本正经地诊断——

    皇上,您感染风寒了。

    幸王得了消息,过来宁晖园探病,一脸哀怨:“皇兄昨日还说教臣弟打猎!”

    皇帝刚喝完汤药,郁闷得不行,有气无力地挥挥手,示意幸王自个玩去,别来烦他。幸王陪他坐了一会儿,呆不住了,便跑去颐和堂,要颜初静陪他去打猎。

    颜初静瞄了瞄幸王纤细的胳膊,很直接地打击他:“你拉得开弓么?”

    幸王瞪起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好似一只想咬人的小白鹿:“你敢小瞧本王?!本王力逾百斤,射不动老虎,射只狐狸白貂总是成的!”

    可惜颜初静是个野生动物保护主义者,只陪他在深山里兜了个把时辰,就找借口,自行游览风光去了。

    傍晚,幸王满载而归。

    只不过到手的猎物俱是侍卫们想方设法偷偷弄死的。

    此夜明月高悬,皎洁依然。幸王在朱枫台设宴烤野味。皇帝卧病在榻,无口福。颜初静亦推辞不去。

    幸王怏怏不乐,与侍卫们玩不到一处,没多久,便回轩浸浴歇息。

    到了下半夜,乌云掩月,天空飘起蒙蒙细雨。

    雨落无声,万籁尤静。

    幸王睡得不沉,忽而惊醒,下床打开窗户,仔细一听,阵阵金铁相击声,急速激烈,隐隐从颐和堂方向传来。

    死不了

    阴凉的雨丝随风斜洒大地,在琉璃宫灯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片片蒙蒙晶莹,细碎而又连绵。值夜的太监宫女手提四宝槿花灯,簇拥着幸王转过曲折游廊,穿过数道高门,来到颐和堂。这时,打斗声已远去。幸王没赶上热闹,很是懊恼,瞄了一圈,不见颜初静在,于是步上阶台。

    贴身太监乐安打着绸伞,步步紧随,生怕幸王被雨淋着。幸王走到皇帝身边,踮高脚丫子,眺望远在烟湖岸边的刀光剑影。

    一队队羽林军陆续赶去,将远离颐和堂数百丈外的烟波台围得水泄不通。

    月隐乌云后。

    地面上的火把亮如斗星。

    刺客只有一人,着夜行装,飞跃于楼阁亭榭之间,身法飘忽,挥舞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独战十数名禁军高手,剑气如虹,所过之处,血溅长空,势不可挡。

    皇帝面沉如水,脸颊上隐隐透着一抹不正常的红晕:“矩二,给朕拿下此人。”

    咚。

    一声铿锵不知从何处响起。

    随即,一道人影自黑暗中闪出,无声无息,疾似玄电,未待侍卫们反应过来,已消失在林木宫墙间。

    默立于皇帝身后的御前总管太监喜理面色微变,料想不到刺客这般厉害,竟能惊动西庭第二高手亲自出马。

    幸王看了一会儿追赶激斗,估计是距离太远,看不大清楚,兴致也就淡了,打个哈欠,眼神开始迷糊起来。皇帝转身瞥见他这副似乎站着也能睡着的模样,不禁好笑地摇了摇头,吩咐太监扶他回轩休息。

    两日后,皇帝摆驾回宫,颜初静随行。

    幸王未玩尽兴,留在仙乡别苑,整天带着一大帮侍卫上山下湖,不知祸害了多少野生动物。正是山高皇帝远,任他折腾无人管。

    光阴似箭,眨眼旬日过去。幸王一时腻了打猎,正愁着没新玩意,下山采购的太监却带回了一个惊人消息——

    那夜的刺客竟然是江太医,江致远。现已被关入刑部大牢,由沈侍郎督审。

    幸王惊讶不已,想起江致远素日的好处,没心思玩,于是匆匆下山。回到宫里,他一边叫人去刑部打探案情进展,一边直接行去御书房。

    按理,幸王还无参政之权,过问刑部主审案情乃为逾矩,但江致远是他的主诊太医,他关心此事也属人之常情,故而皇帝并未怪罪于他,只推说刑部正在判审此人。幸王未得答案,放心不下,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先到刑部大牢里看看江致远再说。

    刑部设在皇城的西正街,方圆一里,青岩巨石砌就的高墙足达三丈,内建十四座地牢,戒备森严。

    幸王乘坐四爪金龙舆出了宫城,一路过来,姿态高调。刑部尚书陆少伯不敢怠慢,亲自领着下属大小官员出门迎驾。

    “本王要见江太医,沈侍郎何在?”幸王下舆。略带沙哑的嗓音,语调平缓,隐隐带着一丝端凝威严。

    一个四十出头,身高七尺,方脸利目的中年男子出列道:“微臣在。”

    “带路。”

    地牢大门包着铁叶,铜钉密布,看起来非常厚重。衙卫打开大门,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幸王皱了皱秀鼻,走进去,只见墙面尽覆铁板,临着走道的一面全是胳膊粗的乌铁条,中间仅隔拳头宽的空隙。

    各座地牢虽以罪名等级区分开来,陈设布置有所不同,但终年不见日光,处处难免阴暗潮湿,不时传出几声鬼哭狼嚎般的嘶叫,着实阴森可怕。

    越往里走,幸王的眉头就蹙得越紧。

    关押江致远的地方是活字牢,乙,二十二。狱卒开门,铜锁铁链发出哐啷哐啷声,回荡于又长又窄的走道里,说不出的刺耳。

    宽长不过三丈的牢间,除了地面一层麻草,其余物什皆无。

    靠近墙角处,蜷着一人。

    那人披头散发,背对着牢门,身上仅着一件薄薄的单衣,血迹斑斑,破烂不堪,已看不出原本的质地色泽。

    幸王以袖掩鼻,忍着熏人欲呕的腥臭气味,走近那人。

    “江太医?”

    他唤了几声,那人动也不动,毫无反应,形同冷尸。他急了,蹲□,伸手扳过那人。刹时,一道道血脓模糊的伤口映入他的眸子里。他倒抽一口冷气,半晌,抖着手指,掀开那件难以蔽体的单衣,只见无数道伤口赫然从江致远的锁骨处划至腹下,深可见骨,怵目惊心,不禁怒喝出声:“你们竟敢动用此等酷刑?!”

    幸王昔日足不出宫,唯一的嗜好便是看书。他博览经史,对刑罚之事也略知一二,晓得里面有种残酷的刑罚名为梳洗。施展此刑时,先将罪犯赤体锁在铁架上,以滚烫的黑盐水淋浇其身数遍,而后用铁刷将其身体上的皮肉一下一下地抓梳下来。许多体质稍弱的罪犯通常等不到肉尽骨露时,就已痛极咽气。

    罪名未定,官员在审查期间,不宜对犯人动用重刑,以免有屈打成招之嫌。这是常理,也是历朝延续下来的律规。

    沈侍郎站在牢门边,拱手躬身,面无惶恐之色:“回禀殿下,此刑共有十四洗,微臣只对此犯行过三洗,未曾逾越律限。”

    幸王哪管这些门门道道,当即冷了脸,毫不客气地斥道:“江太医官居五品,岂能与一般嫌犯相提并论!”

    “古律有言,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沈侍郎双目炯炯,据理力争,“微臣奉旨行审,自当竭尽全力为皇上分忧,请殿下见谅。”

    幸王性子娇纵,与皇帝一样,都是说一不二的脾气。此刻被沈侍郎不冷不热地顶撞了两下子,顿时肝火上蹿,冷笑道:“奉旨行审?哼!皇兄可有亲口叫你行梳洗之刑?”

    沈侍郎一时语塞,低着头,憋出两个字:“不曾。”

    幸王这才舒坦了点,得理不饶人:“那还不赶紧给本王把人抬出去?换间干净能住人的,至少也得有床有衾。乐安,你去找林御医来,就说江太医被梳洗,快断气了,叫他多带点补血活气的药,还有……”

    贴身太监乐安最清楚幸王的脾性,心里明白,得罪谁也别得罪这个小祖宗呀!当下看也不看沈侍郎,领了旨,调头就走。

    这时,沈侍郎脸色黑如锅底,正要开口阻止幸王的胡作非为,却冷不防被他一句话镇住,纠结了半天。

    幸王说:“别以为本王不晓得你家里那几个姬妾长得像谁。”

    是夜。

    星光黯淡,月色冷。

    御前总管太监喜理执皇帝手谕探狱,随同的还有江致远之父,礼部尚书江应文。

    及至牢房,喜理遣退狱卒,不让旁人靠近此间。江应文则把一个红漆食盒搁在墙角边的四方木桌上,从盒里端出几碟小菜与一盅药粥。

    “皇上宽宏,只要你将这几个人供出来,夜闯别苑之罪,从轻发落。”喜理说着,自袖内取出一张纸条,递至江致远面前,好让他看清楚。

    江致远躺在一张简陋的拼木床上,面色苍白如雪。

    托幸王的福,他身上的伤口已经清理,敷了极品御膏,也吃了些祛淤活血,养身益气的药丸,一时半刻,死不了。

    “画供有何难,只不过,在此之前,我要见一个人。”江致远目光清冷依旧,无怒无哀,犹如两潭深幽暮雪。

    喜理问:“谁?”

    “神农杳。”

    喜理眉峰微跳,白净无须的面容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皇上之前有令不许任何人探狱,幸王殿下今个儿仗着御赐龙佩,见了你,已被皇上斥责。更何况神农氏即将为妃,皇上如何会让她来此见你?”

    江致远凝目直视喜理,一直波澜不起的声调里终于泛起了浅浅涟漪:“理公公,当年你说拙荆天凰命格……”

    不杀他

    十月二日,秋高气爽,宜嫁娶、求嗣、祈福。封妃大典如期举行,宫城之中张灯结彩,鼓乐齐鸣,欢声雷动,蔚为壮观。颜初静接下金册印玺,随帝祭天,受文武百官与后宫妃嫔拜贺后,入住宁华宫。

    在这举朝欢庆之时,凤京府尹奉圣命暂停宵禁三日,另有礼部负责广施喜饼,户部减免半月赋税等等,百姓同喜。

    此夜,明月将圆,皎皎清辉满人间。有人对月当歌颂升平,也有人举杯消愁愁更愁,更有人孤卧陋床难成眠。

    宫中的喜宴一直持续到戌时末刻。

    百官酒足兴尽方散席。

    而皇帝中途离座,在众人都以为他欲与贵妃共赴巫山,享云雨之乐的时候,悄然出宫。

    刑部地牢,活字牢。

    值夜的狱班头也沾了这桩皇家喜事的光,与几个心腹狱卒呆在班房里,啜一口水酒,吃两块酱肉,侃几句八卦,正舒服着呢,突然接到上头的密令,只好立即抹掉嘴巴上的油光,抓起那串沉甸甸的钥匙环出门,将乙二房的疑犯带到审监堂。

    审监堂的作用顾名思义,除了审问犯人外,施刑亦在此。

    正如喜理公公所言,皇帝岂肯让神农杳探狱?江致远因此迟迟未画供。沈侍郎揣摩圣意,私底下终究还是收了礼部尚书江应文的好处,又被幸王连番警告,倒也没再对江致远动刑,只是另行收集其罪证。

    冰冷的铁制镣铐禁锢着手足,江致远内力被封,每行一步,肌肉牵扯还未痊愈的伤口,剧痛不止,冷汗湿额。

    悬挂在石壁上的四角油灯蒙着一层厚厚的腻灰,昏黄的灯光照得审监堂内半明半暗。摆放在墙壁两面的各种刑具,表面冲刷得很干净,但经年累积下来的血腥味已是附骨之疽,难以消除。狱班头把人亲自领至此,随即默默退出去,合上铁叶门。

    两个身披玄羽大氅的男子站在堂中央,彼此背对着。其中一人面白无须,慈眉善目,正是御前总管太监喜理。

    江致远低眉敛目,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毫不关心。

    过了半晌,另外一人缓缓转过身来,英挺端正的五官轮廓显露在灯光下,嗓音浑厚:“抬起头来。”

    江致远淡淡地瞥了那人一眼,眉头忽蹙。

    那人道:“你想起来了么?”

    “你是……”

    久远得已经有些模糊不清的记忆一点点浮现,印象中的沉默少年与眼前这个气质威严的男子渐渐重合在一起。

    江致远目光微闪,多了几分惊讶疑惑:“大黑?”

    那人哈哈大笑,扯去颈下系结,将玄羽大氅随手抛给喜理,露出里面的玄色长袍。袍上的五爪金龙熠熠生辉,栩栩如生。

    天下分三国,够资格穿这五爪金龙袍的只有三个人,南陵帝杜晏昶便是其一。

    江致远面色大变。

    皇帝止笑,入鬓浓眉微微一扬:“看来你伤得不轻啊,见了朕,连君臣之礼都忘了。”

    江致远抿着苍白薄唇,曲膝下跪,铁制镣铐随着他的动作摆晃,一阵哐啷,分外刺耳:“微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江致远身为太医,官居五品,无须上早朝,且素来只负责为皇亲贵戚与朝廷官员看病,因此一直未曾有机会亲眼目睹当今天子的龙颜。

    皇帝俯视脚下之人,狭长的眸子蕴着一丝阴霾寒光,杀戾隐隐:“当年你抢了朕的意中人,如今朕要你妻离子散,也不为过罢?朕说过,小静迟早是朕的!”

    江致远浑身一颤,蓦地抬头,无法置信:“你真的是大黑?!”

    “放肆!”

    皇帝眯了眯眼,狠狠一脚踹去。

    江致远避无可避,撞上墙壁,肩下伤口迸裂,单薄的牢衣刹时鲜红一片。他恍若未觉,只手撑着墙面,慢慢地站起身,一双清冷得总似含着泠泠雪水般的俊眸毫不避忌地盯着皇帝:“庄芝是皇上的棋子,江秦两家结亲也是皇上布的局。皇上如此大费周章,不仅是要独揽兵权吧?莫非还想诛我江氏九族?”

    “朕不会动江氏根本,也不会杀你。”皇帝冷笑连连,眉宇间流露出得意之色,“不出两年,朕的天凰贵妃就会诞下天龙太子,朕的江山将永世长存。而你,最终一无所有。”

    这一刻,血已浸透了衣,伤口的疼痛变成了压抑悲愤的工具。

    江致远只有淡淡一句:“小静爱的是我。”

    即便是披头散发,褴衣褛裤,伤痕累累,满身腥臭,亦依然掩不住他骨子里的傲气。那清俊无瑕的容颜犹如坠落于乌沼中的雪莲,纵染尘垢,仍是孤冷高洁。

    这样的人,一旦彻底失去骄傲,跌到尘埃里,再也爬不起来,将会是何等模样?

    杀他,易如反掌。

    只有碾碎他的希望,摧毁他的意志……

    皇帝忍着肆虐的念头,暗道:不急,不急,朕有的是时间。

    “自你入狱以来,她若无其事,不闻不问。”他道的是事实,说得无比痛快,“如今,她正在宫里,等着朕的临幸。”

    “今夜过后,她的身子,她的心,都是属于朕的!哈哈哈哈哈……”皇帝沉声说完,仰首大笑而去。

    一直默不吭声的喜理连忙快行几步,为皇帝打开铁叶门。

    那志得意满的笑声回荡在阴暗潮湿的走道里,久久不散,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将江致远的心凌迟成万千碎片。

    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潮水般汹涌,痛得他几乎窒息。

    闭上眼。

    温热的湿意蔓延出眼角。

    他死死地咬紧牙关,不肯泄露半声脆弱。

    世事如棋,一步错,全盘皆输。

    那夜,江致远潜入仙乡别苑,目的只想从宫女芝的口中确认神农杳是否真的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宫中戒备森严,他始终寻不到适当的机会接近宫女芝。直至听闻她们伴驾出宫,他深思熟虑后,事前探过别苑路线,待到夜黑无月,侍卫身心倦沉的时段才行动。

    然而,从禁军高手出现的那一瞬间,江致远就已明白,这只是一个圈套,一个等着他自投罗网的圈套。

    行刺的罪名,其实在他被押入地牢的同时,皇帝已然金口御定。否则哪怕沈侍郎是主审官也不敢下此狠手,对他动用重刑。

    江致远对此洞若观火,却也无可奈何。事实上,皇帝的确不会杀他。因为江宁钰的存在,国师的庇护,就是他,以及江家的最大保障。尽管宁钰不归家,不插手俗世之事,但血浓于水,父亲若有生命之危,做儿子的又岂会袖手旁观?

    圣医颜叠吉曾经救过喜理公公的性命。当年,江致远酒后失德,皇帝指婚,下旨命令他娶秦瑶月为平妻。那时候,他欲抗旨,是喜理阻止了他,悄悄道出颜氏身具天凰命格一事。他才知晓宁钰并非是国师所说的地煞命格,而是千载难见的天龙命格。

    之后,他将计就计,瞒天过海,只想为将来一家团聚做好万全之备……

    只是世事难料,谁又能想到二十年前,颜叠吉在雪山中偶然救下的一个失忆少年竟会成为如今的南陵帝!

    江致远千算万算,算漏了皇帝对他的嫉恨。

    事到如今,无路可退,无计可挽。想起这些天来,她视他如陌路,江致远心如刀剐,忽然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只能任由身体顺着冰冷僵硬的墙壁滑落倒地。鲜血的味道带着铁锈般的浑浊钝重,仿似浸透了水的厚巾,封闭了他的感官,令意识渐渐沉坠到黑暗中。

    他想亲口问她,问她为何要入宫,问她为何……

    旧人泣

    大红金丝绸编成并蒂花,悬缀在宁华宫的各扇门窗上,张扬着洋洋喜气。臂儿粗的大红百子烛伫立于十二莲花金托里,火光熠然。一帘珍珠雾纱作隔,光华流转,映得寝殿如梦似幻。

    皇帝昂首阔步。

    帘动珍珠摇,曳影莹莹,皎皎胜月。

    颜初静闻声下了七尾金凤锦云床,依照宫规行礼。

    皇帝快行两步,轻轻托住她的手,顺势握住,但觉掌中柔荑细腻温凉,软若无骨。再借着帘外的烛光,仔细一瞧,见她素容未妆,依然是冰肌玉骨,清丽脱俗,不禁喜上心头,思忖片刻,温声问道:“爱妃可想与朕共饮一杯?”

    颜初静被他这声爱妃雷得头皮发麻,按捺着剁掉他这只咸猪手的冲动,点点头。

    稍顷,两名宫女端上温热好的百合酒。

    三杯入喉,红晕如霞,染上美人颊。皇帝越看越喜,心里暗道,国师果真是神机妙算,料定小静数年之内必将去而复返……呵呵,江致远啊江致远,你枉作聪明,以为送她远走高飞就可以……到头来,她还不是回到了朕的身边?!

    春宵苦短。

    皇帝拉着美人手,一起坐上锦云床。宫女们放下层层龙凤喜幔,熄去宫灯,只余下一对大红百子烛,然后退出寝殿。

    “爱妃……”他语调暧昧。

    混着酒味与龙诞香的气息迎面扑来,一直低首敛目的颜初静忽然抬眸浅笑。此笑如昙花夜放,霎那芳华迷人眼。皇帝惊艳欲绝,之后眼神迷离,动也不动,神色痴狂,仿佛沉浸在极乐世界里,不能自拔。

    晋升至蜜意经的第二重境界后,颜初静得以学习凝髓篇里的初期法术,其中有一个很实用的小法术,名为迷魂。与大火的搜魂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倘若辅以幻阵,效果更好。但此刻身处后宫,她不敢使用灵石布阵,免得一不小心引起潜伏在皇宫地底深处,吸取龙脉灵气的强大修士的注意,坏了大事。

    将皇帝的神智顺利地引入幻境之中,颜初静松了口气,正要扶他躺到床上,不料身旁倏然闪出一道红影——

    神出鬼没的大火一脚把这碍眼的家伙踹下床去。

    倒霉的皇帝又睡地板了。

    颜初静顿感解气,心情一爽,便扯过大火的衣襟,难得热情地奉上一个法式热吻。大火暗喜之余,不停地加深吻意,随后压住她柔软幽香的身子,倒凤颠鸾。

    此后一连数日,皇帝夜宿宁华宫,清晨醒来时,总觉得腰酸背疼,精神有些恍惚。他也有意克制情欲,然而,每每思及夜间那些前所未有的缠绵销魂,极乐欲仙,便情难自禁,只觉得自己以前碰过的女子皆是庸脂俗粉,单调无趣,不堪入目,哪里及得上她的万分之一……

    一时间,皇帝将后宫三千粉黛尽抛于脑后,专宠贵妃一人。

    半月光阴,转眼即逝。

    皇帝一如既往,夜夜驾临宁华宫。

    贵妃独占圣眷,与从前一般,拒见各宫妃嫔,对她们的拜见邀请一概不加理会。

    众妃自危,恨得咬牙切齿。其中最为不忿的无疑是贤良淑德四妃,她们出身名门望族,身后牵扯着各方势力,原本是最有可能入主正宫的人选。因此,没多久,朝中渐起纷议,有臣子上疏谏劝皇帝雨露均布。

    皇帝不悦,直言:“此乃朕之家事,干卿何事?”

    众臣默。

    四妃之中,论美貌,以良妃为最。册封贵妃之前,皇帝时常点良妃玉牌,但凡有赏花鉴月,饮酒作乐之事,也常唤她做伴。

    良妃人如其名,性情温柔善良,与皇帝相识于宫外,心底早生爱慕。入宫半年以来,一心一意侍奉皇帝,亦倍受恩宠,哪里预料得到自己这么快竟已失宠?!

    她日盼夜盼,等到的始终是失望与泪水。鸳鸯丝枕依然在,而人影已孤只。正是从来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人性本善,而嫉妒是扭曲人心的妖魔。加上淑妃与德妃有意无意的挑拨,良妃一时蒙了心,想出一条毒计。

    幸王虽然已能行走自如,但长年卧榻,又有暗疾缠身,体质羸弱,想要全然康复亦非易事,还需调理一段时日。饮食方面,也仍以药膳为主。良妃算准时机,派人偷偷在药膳里加了笺卷,好让皇帝当场发现贵妃与幸王私下有染。只是万未料及皇帝看了笺上那首相思意绵绵的情诗后,哈哈大笑,直道荒唐。

    根本无须贵妃开口辩解,皇帝一声令下,彻查何人诬陷贵妃。

    三日后,水落石出。

    良妃被锁入冷宫,痛泣之声响彻宫闱——

    “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欢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廓独潜而专精兮,天漂漂而疾风……”

    这个结果狠狠震慑了其余众妃。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此之后,宁华宫前的是是非非,几近销声匿迹。

    而颜初静自始至终,沉默不言。

    自古男儿多薄幸,何况最是无情帝王家!汝将一生幸福寄托他人,忘却珍重自己,执迷不悔,可悲可叹,但何人应怜?

    十月下旬,中秋佳节将近,凤京城内许多商家纷纷推出款式新巧,美味可口的月饼。幸王被颜初静用金针扎了数日,配合着喝完几盅苦死人不偿命的汤药,终于感觉浑身有力,精神抖擞,于是再次出宫。他逛完古董坊,尝腻新款月饼,眼见万里晴空,青鸟翩翩,不由得又起了祸害野生动物的兴致。

    京郊打猎的好去处,非鋈特儿群山莫属。

    幸王刚刚在宫城里的御马里学会骑马。皇帝赠予他一匹血统高贵的雪原马。此马全身毛发洁白如雪,四蹄呈浅褐色,间或有红色环纹,十分美丽。日行千里,神骏异常。他欢喜不已,为其取名,曰飞霜。

    策马江湖载酒行,或许是大多数热血男儿的一个梦想。

    幸王手执缰绳,迎风驰马,长发飞扬,意气风发,欢畅无比的笑声飘荡在瑟瑟秋风里,仿佛多年来的夙愿,终于得偿。

    紧随其后的一干侍卫也似乎感染到了他的快乐,畅意满怀。

    及至山麓,烈烈枫红映入眼帘,远远有歌声传来,豪迈的曲调,朴实的歌词,浑厚的唱腔,唱的是边疆将士的生活。

    幸王勒马倾听,忽而想起一句年代古老的战诗,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曾几何时,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那些破碎得已经拼凑不齐的梦,久远的,一如前生未了的恩怨,延绵至今。

    下了马,幸王穿过那片枫林,目光越过一队盔甲鲜明的士兵,落在潺潺流溪边,望见独钓之人玄眉如剑,挺鼻若峰,鬓发染霜寒……

    他眼睛一亮,加快步伐,笑道:“秦将军雅兴不浅呀!”

    赌局开

    心上人进宫为妃,儿子惨遭阉割,女儿被毁容,女婿获罪入狱,皇帝借机削减秦家兵权……这一连串的打击接踵而至,秦可久已是意冷心灰,何来垂钓的雅兴?不过是拿根杆子做做样子,凝神苦思对策罢了。

    “不知幸王殿下驾临,微臣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秦可久起身行礼。

    幸王伸手虚扶:“秦将军不必多礼。”

    “谢殿下。”

    “钓鱼太闷了,将军不如陪本王打猎去。”幸王扫了眼草地,竹片篓里有水无鱼,“本王今日想打几只白貂。久闻将军箭术高明,百发百中,可得教本王几招啊!”

    秦可久心中一动,点头道好。

    时值丰收季节,山里百花凋零,满地枯黄落叶,累累果实挂枝头。秋风阵阵,带着萧瑟的气息拂过枝叶。时而有熟透的果子脱蒂落地,裂开瓣儿,溅出新鲜香甜的汁液。顽猴野兔麋鹿等等穿梭于山林间,无忧无虑,有些瞪着清亮天真的眼睛,甚至不晓得要避开生人,直到长箭破风,呼啸而来,才撒腿奔逃。

    箭要射得好,身体的力量、灵敏度、协调性、平衡感,缺一不可。幸王年少,力气倒不小,勉强能拉得开一石弓。可惜准头太差,射树干之类的死物或许能中,活物就甭想了。

    拉弓射箭必须经过长年累月的艰苦训练才能熟练运用,绝非一蹴而就。秦可久也没打算把幸王教成神箭手,只将最基本的站位、搭箭、扣弦、预拉、开弓、瞄准、脱弦、放松,这一整套动作的技巧,亲自示范给他看。

    幸王聪敏,当即一一记下,用心练习。

    边走边练习,半个时辰下来,他感觉自个的动作纯熟了不少,便提议往深山里去。因为大山外围通常只有些寻常的野物出没,像白貂这种较为珍贵的品种也只有深入山中方可得见。

    他们两队人马加起来也有近百人,秦可久自然不会让幸王亲身涉险,仔细考虑过后,才指了个素无庞然猛兽巢穴的方向。

    愈是深入,林子愈茂密,只能徒步而行。秦可久让自己的一小队亲兵候在密林外,看守马匹,然后与幸王继续前进。

    也不知是运气太好还是太背,顺利猎捕了三只白貂之后,他们遇上了一对既狡猾又凶猛的花王豹。

    西南地域多虎少豹。对于南陵人而言,豹子绝对称得上是极品珍稀动物。

    事实上,花王豹鲜少会主动攻击人类。它们善于爬树,又会游泳,日常食物以野猪、麋鹿、猿猴等为主。只要人类不侵犯它们,它们伏在树上睡懒觉,也懒得理睬。

    幸王的随身侍卫不知底里,邀功心切,抢先射伤雌豹,惹得雄豹凶性大发,纵身扑咬,几下工夫就有十数人受了轻伤。秦可久临危不惧,一边指挥亲兵围猎,活捉这对雌雄豹,一边保护幸王远离险境。

    退至安全之地时,幸王忽而仰首笑问:“将军可敢与本王赌一场?”

    深山风寒,枝叶婆娑,阳光细碎无声,洒在幸王柔婉精致的眉宇间,分明照出一对聪慧睿达,自信不疑的眼眸。

    秦可久沉吟片刻:“殿下想赌什么?”

    幸王勾起唇角,浅笑倾人城,身边一干侍卫亲兵心跳加促。与此同时,秦可久的耳边响起了他那如流沙滑水般的嗓音——

    “赌你秦氏一族的百世荣华。”

    日薄西山,当秋阳散尽最后一丝绚丽之际,幸王施施然地回到宫城,身后多了两个四四方方的大铁笼,其中一对花王豹在琉璃宫灯的照耀下,全身毛皮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所过之处,人们目不转睛,赞叹不绝。

    皇帝闻讯大喜,重赏了所有参与猎捕花王豹的皇家侍卫及秦氏亲兵,然后与贵妃一同前往御兽场观赏。

    花王豹被囚禁在铁笼里,无视御兽师的安抚,凶性不减,四目杀气凛凛,吓得兽医不敢靠近为它们身上的伤口敷药包扎。

    颜初静远远望见,心有不忍,走近铁笼后,伸手入内。

    皇帝骇然而喝:“爱妃不可!”

    其余人等大惊失色,胆小者更是闭上了眼睛,不敢目睹贵妃被咬掉手掌的血腥场面。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令人目瞪口呆。

    这两只一直凶巴巴的花王豹竟然争相恐后地舔着贵妃之手,满身戾气不知飞去了哪儿,那动作神态,怎么看,怎么都像是透着一股讨好巴结的意味儿。

    颜初静被它们舔得手心发痒,弯唇而笑,侧首道:“皇上,此二豹识人性,关在囚笼里实在委屈了它们,不如放归山林罢。”

    皇帝眼见花王豹体态强健,毛色华丽,兼晓人性,十分喜爱。御兽场原也养有一只豹子,可惜数年前已老死,御兽师们一直未能猎及新豹。想不到幸王福源深厚,此番竟弄回了一对极品花王豹,还是雌雄的。御兽师即便不能驯服它们,待它们产下幼崽,也能自小培育。因此,皇帝对她的请求犹疑不决。

    若是他人之求,皇帝早就一口拒绝了,可开口的却是他宠爱至极的贵妃,思及她自入宫以来,从未问他要过什么赏赐,若是为了两只豹子惹她不高兴……

    皇帝左右为难。

    幸王背着手,挨近颜初静,好奇地盯着花王豹与她之间的互动:“原来豹子也晓得讨美人欢心呀……”

    花王豹瞥都不瞥他一眼。

    “本王喜欢小豹子。”幸王说着,步及皇帝身边,扯了扯他袖子撒娇,“皇兄,等小豹子出世了再送它们回山。”

    此话正中下怀,皇帝看向颜初静:“爱妃意下如何?”

    颜初静微微颌首。

    两日后,宫中一片喜气洋洋,各司部筹备中秋晚宴多时,一切按序就班,只等着夜色降临,明月升天,庆贺佳节。

    亦不知这一天幸王究竟用了什么法子,竟然使得皇帝下旨释放江致远。

    江致远被罢免太医之职,出狱后,不回江府,径直坐上马车,离开京城,住到京郊十里外的一处僻静宅院。

    当夜,秦可久提酒上门,与江致远痛饮至夜半。

    桌上的菜肴冷却多时。

    红陶小炉里,炭火未熄,大肚壶子温在其上,酒香缓缓弥散,溢满室。

    “那人靠得住?”

    “生死之交,可信。”

    “你师父留下的那样东西还在么?”

    “在的。”

    “我明日起程,京城里的事就交给你了。这东西,等若护身符。你藏好,不到最后一刻,不要打开。”

    “珍重。”

    油灯黄,一行行字出现在桌面上,而后随着酒气蒸发而消失,无声无息。

    窗外,月满如轮。

    谁的喜

    秋去冬来,相对北方的寒冷干燥,南陵的气候显得温暖湿润得多。位于南陵北部的离江镇经过一年多的整顿,生机渐复,展现出从前几分繁华气象。离江岸边,在龙王庙的原址上,老百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同心协力地加建了一座白龙寺,以此纪念感激白龙与神僧的救命之恩。

    这天,江宁钰奉师伯冉长空之命,将一尊巴掌大的白玉雕像悄悄放入白龙寺内,然后飞去胭脂谷与师兄冉怀禹会合。

    去年夏末,他们师兄弟二人在胭脂谷结识颜初静,意外发现此地灵气异常浓郁,除了上空,唯一通往山外的一处出口还布有无名大阵。

    冉怀禹孤身探阵,结果被困于阵中,无法脱身。幸好江宁钰机灵,守在大阵外,及时向师伯求救。冉长空身为南陵国师,坐镇神殿,轻易不远行,当时接到师侄的求救讯音,即刻带着手下两名神侍飞至胭脂谷。

    谷口大阵凶险无比,不仅包含着阴阳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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