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小说网 > 都市言情 > 蜜意经np > 9
    ”>矶提起另一件事,这下子再压不住心头惊诧:“你要移墓?!”

    她又未曾下葬,何来坟墓?

    青矶微蹙眉尖,泛起几分轻愁:“按理,我是不该麻烦你的。可除你之外,我想,别的人在魑离帝君面前也说不上话。只要你帮忙将我尸首从飘零宫移葬到神农境,我便送你三次更改生死薄的机会,如何?”

    生死薄,勾魂笔,可更改人之笀命,使活人即死,令死人复生。

    三次机会,确实难得。

    然而……

    “你的尸首怎么会葬在飘零宫?”若非这些年经历过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将性子磨得越发淡定自如,恐怕颜初静也无法做到像眼下这般面不改色。

    青矶道:“此乃魑离帝君之意,只是我祖上世代隐居神农境,落叶归根,我也只此一求。”

    颜初静听青矶语意模糊,心知其中定有蹊跷,却不能不答应下来,因为她也想弄清楚葬在飘零宫的到底是不是青矶的尸首。

    倘若是,那么自己如今这个身体又是谁的?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她本来的身体,否则怎会在修炼之后变成原来的模样?蓦然间,她想起连尊的欲言又止。也许他是知道这一切的,却一直瞒着她,为什么呢?

    “飘零宫与神农境在何处?”释寒石曾经告诉过她飘零宫的所在,但颜初静为了谨慎起见,便顺道问青矶。

    见她应下,青矶微微一笑,手中兀然多出两卷非纸非布的白图。颜初静接过看了一下,发现图卷上纪录的飘零宫的地址与寒石说的地方确是一致。

    随后,青矶送他们到鬼门关。

    离别之际,这母子二人依依不舍,以神识交流,说了好些悄悄话。

    最后还是青矶亲自出示令牌,打开鬼门关,水鉴才强忍泪水,跪地拜别母亲,然后咬着牙,头也不回地冲出界门。

    回到土之试境,九幽井旁只剩下三名修士还在等水鉴,其余人等已先后进入下一试境。水鉴得了青矶的叮嘱,并未对他们说出自己在冥府的经历。颜初静借口有事要办,干脆利落地遁走,连花明观也懒得管了。

    一个时辰后,她飞至试境中央,在一座黄泥台上交付了九幽之血,完成任务。

    其实三日时限还未满,但她心事重重,再无心情去别处探索。

    当她被传送到冰之试境的时候,正巧碰上两个元婴初期的男修士为了争夺一块雪魄而斗得天昏地暗。

    那两人甫一见她现身,眉宇间不约而同地露出惊艳之色,即时住手休战,朝她打招呼。

    三人互通门派道号。

    一个是西南蓬莱宫的秀岩真人,一个是南海归雁岛的野望居士,在各自门派中都担任着长老之职。

    别看这两人相貌年轻,事实上皆已年逾千载。这一比较,颜初静再次体会到自己修炼的功法太过逆天,交谈之间愈发简言慎语。也幸亏她刚刚在冥界中连晋三阶,修为恰恰高过他们一阶,使得他们无法从气息中判断出她的实际年龄,否则麻烦可大了。

    相识过后,颜初静婉拒了两人的联盟之意,径自飞往他处寻找雪魄。

    冰川连绵无尽头,雪花漫天舞不止,深蓝的海水隐藏在冰雪下,无声汹涌。

    秀岩真人望着那飘然远去的背影,优雅地摇着一把晶羽扇:“想不到南海之中还有如此美人,依我看,可比那妙兰仙子美妙多了。”

    “呵呵,咱们南海域广人灵,美妙之事多着了。”野望居士向来看不惯老对手那副自诩雅士的样子,照旧讽刺过去,“不像某人,整天呆在山坳里,见识少,唉。”

    秀岩真人刷地一声合起扇子,笑眯眯地说道:“方才还未切磋出结果,再来一场如何?”

    野望居士扬眉道:“好,十招定胜负。”

    秀岩真人闻言,笑容愈发灿烂:“一言为定。”

    “输的人要在下面。”

    “在下面的人要坚持三个时辰。”

    “……”

    别误会,一切只为了冰川底下的雪魄。

    人身有三魂七魄,其他生灵也有魂魄,只是死后一般不会受冥界所引,而是渐渐消散于天地之间。

    偶尔有血气旺盛且枉死的生灵会凝结出血魄。

    血魄蕴含着生灵的菁华灵气,以及或多或少的怨气,以致于修士们不敢贸然服用。只有等那怨气在极寒之地慢慢消散后,血魄褪尽红丝,变成莹白剔透的雪魄,化作养元神益精气的绝佳灵材,才值得出手采集。

    雪魄形成不易,数量极少,在外界也只有极北或极南的冰雪之地存留着一些。因此,到了冰之试境,即使不是任务所需,修士们也会想方设法,破冰入水,尽量多弄些。

    颜初静晓得雪魄的珍贵,所以找够任务的分量后,仍然留在冰川底下四处探寻。

    第二天,她已深入海底三千多丈。

    起伏的山峦,绚丽多礀的珊瑚,斑斓狡猾的游鱼,数不清的海生物游弋于浓郁的水之灵气中。越往下,具备灵性的生物越多。已生灵智的海妖大多凶猛好战,奇怪的是,每每遇上颜初静,都安分乖巧得很。

    海底无日月,深幽漆黑,一块拇指大的洁白晶莹的雪魄散发着淡淡灵光,在黑暗中分外显眼。

    颜初静眨眨眼睛,提起精神,游过去。

    刚捡完雪魄,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她身影一动,瞬间闪出半里之外,但见下一刻,轰隆一声,一块两人多高的巨冰砸落在她方才所立之地,震得碎石四溅,吓得周围的鱼虾蛇龟等纷纷逃命。

    待到水浪稍缓,看清巨冰时,颜初静傻眼了。

    冰中冻着一个人。

    白衣覆身,血迹斑斑,乱发贴面,依然难掩其之清俊。

    问本心

    甩了小的,来了老的,怎么这一家子总是阴魂不散呢?

    颜初静瞪着巨冰里的江致远,头疼。

    人命关天,腹诽归腹诽,她还是得游回去救人。

    巨冰中央有一部分覆盖着浓浓霜白,使江致远整个人看起来就像被一片不断扩散的白雾逐渐吞噬了似的。

    颜初静仔细研究了一会儿,发觉他的气息很薄弱,但还有生机。直接敲开冰块是行不通的,一不小心就会连人带冰都弄碎了。思来想去,只能用真元化火的法子,慢慢融掉冰块,虽然费劲,但胜在安全。

    一刻钟后,巨冰彻底融化成水,冲淡了白衣上的血迹。海底水压太大,好在颜初静身上戴着连尊赠送的紫玉佩,可将海水隔离到体外一丈远。她不敢迟疑,立即把江致远抱到身边。这一入手,顿时察觉他居然重逾千斤。

    她心下奇怪,开始检查他的身体,发现他体内的经脉多处受损,五脏六腑俱有重伤,按理早该气绝身亡,然而丹田中却有一团精纯至极的真气,引导着一缕缕冰之灵气缓缓流转,修复他的血肉脏腑骨骼。

    冰灵根……

    颜初静叹了一口气,心想,之前都不晓得他竟然具有罕见的冰灵根,难怪受了这么重的伤,又被冻结在冰块里都死不了。

    至于那千斤之重,却是来自他右手死死紧握着的一把长剑。

    那剑不知是何物所铸,幽蓝透寒,薄如蝉翼,光看品相,倒比那些极品法器还要好些,且是冰性之器,她便想他这一身伤很可能是由这把剑引起的。所谓怀璧其罪,有运气得到宝物的人未必有本事保得住,他也算硬气了,自知伤势过重,干脆引冰将自己封冻在内,利用此剑的重量,迅速沉入深海,躲过杀机。

    她这一番猜测,与事实真相倒是不离十。

    两枚回元丹喂下去,约莫两刻钟,江致远的面色终于褪去苍白,浮起淡淡红润,没多久便醒了过来。

    几条白鲨从他们身旁游过,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水声沉闷地哗然。

    丈余宽的无水地带,一人刚好,两人嫌窄。

    颜初静变幻了容貌与气息,如烟霞敛尽色彩,仅余素影一片。

    他却依然认出了她。

    他说:“目可欺人,耳可误人,唯心之直感不会。你幼时恬淡寡言,宁静自持,总能使我平心和气,不骄躁。后来你虽变了性子,但偶尔仍有谧然之态。过去我不知因由,如今明了前尘,自不会一错再错。”

    身影眉目俱是表象,他能看破表象,直指本心,让她在惊诧的同时,渀佛于迷雾中瞥见一丝光亮,方向隐约。

    她犹豫着,缓缓说道:“我在冥府见过宁钰的母亲。”

    江致远怔了怔,轻轻叹气:“她过得好么?”

    “你早就晓得她不在人世?”颜初静反问,神情复杂如暴风雨背后的密云。

    “不,以前我一直以为你是她。直至神宫开启的前夜,大师兄才将你们二人之事告知与我。如今,你是你,她是她。你拥有她的过去,她却不会有你的未来。不论如何,我欠她的,兴许再还不清了……”若非朝泷说明一切,他又如何会解开心结,得以在试炼中激发潜藏的冰灵根,晋升先天之境。说到底,情字伤人,偏偏他看不破,参不透。

    “我不明白。”

    事实上颜初静听得一头雾水,脑浆都快变成糨糊了。

    感受到她语气中的苦恼,江致远唇角微挑,解释道:“大师兄说你本是太黎之主,久居天外,魑离帝君为了让你体验人间疾苦,故将你一丝魂魄寄于她的身上。八年前,冥帝有召,她魂归冥府。你才魂体合一,入世历练……”

    颜初静细细琢磨他的话,又想起青矶那句“你既是魑离帝君的的人,我也不会为难你。”,便信了一半。可她也没忘本,自己明明从小在地球上长大,不折不扣的一个中国人,哪里是什么太黎之主,看来只有找那魑离帝君或连尊才能问个清楚明白。

    “你还爱她么?”

    天晓得颜初静真的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江致远却极认真地想了半晌,方道:“从前那二十年,她是你,你亦是她,我……”

    “停,别说了。”颜初静听着别扭,顾不得失礼,赶紧打断他的话,暗道自己已经占了他儿子的便宜了,若再与他有什么纠缠,未免太不像话。

    ;江致远也不恼,只顺了她意,转回话题:“她在冥府过得如何?”

    颜初静松了口气,避重就轻:“她掌管一方,位高权重。”

    与儿子阴阳相隔的滋味可不好受,但说出来又有何用呢,他这个做丈夫的尚无扭转乾坤之力。再者,人心难测啊,她原以为那人是心灰意冷才服毒自尽,如今看来却似乎另有内情。

    回元丹药效显著,不过半个时辰,江致远伤势转好。颜初静便控制着无量重符,带着他慢慢浮上海面。

    江致远晋升先天不久,未能辟谷,包袱早在搏杀中遗失,回到岸上后只好就地捕鱼充饥。天色微沉,四周冰川连绵,草木稀少,无法生火。好在水质清澈,蕴含灵气,使得某些鱼类的肉质细嫩鲜甜,即便生吃也不难下咽。

    经过先前的交谈,颜初静对江致远的看法已略有改观,此时见他生食鱼肉,便掏出一葫芦灵酒抛过去。

    江致远伸手接住,冲她浅浅一笑。

    他身上白袍有多处裂口,残留着斑驳血迹,褴褛不堪。满头乌发少了发带的束缚,也显得颇为凌乱。然而,即便是如此的狼狈,他的笑容依然清雅如兰,令人怦然心动。

    长睫微颤,颜初静眯了眯双眸,若无其事地别开脸,眺望远方暮色冰峰,暗地里再次把江致远定位于祸水级。

    离开冰之试境的前一刻,颜初静塞给他一瓶子保命的丹药,然后加上一句保重。

    江致远捏着瓶子,话到嘴边就被她的背影给堵了回去。

    他原地思索,心里很纠结。

    大师兄说了——

    你我迟早都是她的人,君位有限,各凭本事罢了。

    可是人家不恋旧情,他能如何?总不能没皮没脸地倒贴过去吧?那也太逊了!若要就此罢手,又不甘心……

    及至风之试境,入眼即是飞沙走石,风似刮骨刀,片刻不消停。

    千罗伞出,蒙蒙虹光辟尽烈风。

    三日光阴如白驹过隙,颜初静兜着一小袋碧乳风晶,赶往传送台。一路疾飞,风卷云涌。地面上风沙漫漫,人迹寥寥。

    将近目的地时,偶见断壁残垣间有五人厮杀,她定神一看,其中三个竟是熟人。

    朝泷,怀禹,昔辰。

    飞雪腾岚翼,风属性中品法宝,原料取自千年雪蝙蝠王的双翼,具有破空瞬移之术,原本是天雪狼人遗失在风之试境里的宝物。时隔百年,朝泷好不容易寻得此宝的下落,奈何昔辰先他一步得到此宝。朝泷无法,愿用其他珍稀灵材换回飞雪腾岚翼。昔辰不肯。

    双方数言不合,遂大打出手。

    朝泷这边虽然只有一个族人是金丹期,但他们天生神力,密法诡异,令人防不胜防,一时间未显败象,反而越战越勇。

    只不过,朝泷望见颜初静过来,便指挥族人退出了战圈。颜初静得知来龙去脉,自是不想他们再打下去,于是问昔辰如何才愿让出飞雪腾岚翼。

    昔辰道:“晚辈有一师弟灵根属风,天资过人,年前破丹成婴,手中还未有称心的法宝。晚辈本想将此物带回师门,让师弟瞧瞧。只是,既然前辈开了口……”

    卖个面子,他日有事好商量。

    颜初静也承情。

    最后,朝泷以十一种稀世灵材换回飞雪腾岚翼。

    临别时,怀禹提起西南仙山三宗的百年论法大会,邀请她到太元宗作客。颜初静算了算时间,答应他届时有空便去。

    过后,朝泷问她可曾见过江致远。颜初静随即说起海底之事,发现朝泷的说辞亦与江致远所说一致。她有意与他细谈,可惜传送时限将至,唯有暂且作罢。

    雷之试境,排于八大试境之末,玉简中并未列出任务,只注有四个字,本心行事。

    刚进入试境地的时候,只见山清水秀,风轻云淡,竹亭瓦舍分布在岸,沿途更有百花争艳,蜂蝶飞舞,俨然一派桃源风光。

    然而,临空俯望,千里之内竟只有稀稀疏疏两三百人。再细看,其中无一是普通之人,全是历经艰辛,突破重重难关,抵达此地的修士与武者。

    风光无限好,置身其间,有人泛舟江上,有人卧石垂钓,有人独坐闲庭,有人对酒当歌,有人哀念故友,有人交流得失,有人打坐养神,有人全心戒备,有人……

    问心之所向,该如何处世做事?

    颜初静一边思忖,一边飘然而下,停于绝壁一角。脚下流水潺潺,偶有未枯鸀叶自上游来,追随落花去。

    极目远眺,岸边烟树影绰,行舟如芦苇,何以及彼岸?

    歌声悠悠,由远而近:“……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想象昆山礀,缅邈区中缘。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

    长歌之人持桨划水,悠然自得,一曲唱罢,搁下桨,闲坐船头,任舟径自漂流。

    颜初静听他唱得清澄朗澈,意境恰合此山此水,心中欢喜,于是出声提醒:“前方有暗礁,小心。”

    那人抬首仰望,隐约见得一人立于壁间松上,素衣临风,清逸如仙,便不疑有诈,连忙调过船头,而后拱手笑道:“在下苏今庭,多谢姑娘提点。”

    暴风雨

    步踏虚空,弹指近。颜初静足点船尾,素裳翩蹮,声若泠泠清泉滴入幽潭:“你打哪弄来这艘船?”

    她虽更改了容颜,仅是清秀之貌,奈何境界未固,难以掩尽风华。以至于苏今庭痴看半晌,才勉强稳住心中怦然,指向东边屋舍密集处:“东岸青柳下。”

    颜初静转首眺望,远方水烟蒙蒙,翠影婆娑间,几叶轻舟待客,蓦然想起一句“风慢日迟迟,拖烟拂水时。惹将千万恨,系在短长枝。”

    “此船乃青蛇所变,然青蛇无恶意,你还敢让它载你过江么?”她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苏今庭。

    苏今庭面露惊诧,不知不觉地换了称呼:“仙子此话当真?!”

    颜初静但笑不语。

    苏今庭只好俯身打量,只见船身黑灰带鸀,头宽尾尖,外侧间或雕刻着一些奇怪的环形花纹,仔细看来还真的有点像是蛇身上的纹路。

    “妖不害人,人有何惧?”想了想,他坦然笑道。

    这是实话。

    妖与人一样,有善恶之分,而它们的世界远远不如人类的复杂。

    古语有曰: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众生从无平等。人类自傲,以己为贵,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回过头来又自相残杀。且,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喊着要蘀天行道的人往往就是贪图妖丹之辈……

    旬日来,颜初静目睹了不少同门挚友之间反目成仇,背信弃义的闹剧,有时不免觉得妖比人更可亲可爱。因此,苏今庭的这句话正对她胃口。

    “再唱一曲如何?”

    苏今庭自是乐意之极,笑问:“不知仙子所好?”

    这时,有一大片乌云自天边滚滚涌来,远处江面犹如被倒入了大量墨汁,顷刻暗沉,再也无法倒映出碧空白云。

    心中浮起一丝不安,颜初静淡了听歌的兴致,随手一扬。飞剑出鞘,晶光莹莹,在半空中盘旋一圈,随即化寸为丈,停在水面上。她身形微微一动,跃及剑上,而后对苏今庭说道:“风雨将至,恐有疾浪,保重。”

    苏今庭有心恳求她顺道载自己一程,但又念及彼此萍水相逢,不过是片刻迟疑,那飞剑已破空远去,只余下一道淡淡白光,随风消散。

    闪电一道接一道地撕裂沉沉乌云,雨水哗啦啦泼下,只半日工夫,江面就上涨了近十丈。狂风卷雨,化成千万条暴烈的水鞭,无休无止地抽打着万物,数不清的草木在暴风雨中折腰断根,支离破碎,临岸的屋舍大半被淹没,暂居其中的修士武者们早已另寻别处避雨。

    一阵阵轰隆雷声震耳欲聋。

    不曾停过。

    颜初静盘腿坐在一个临时开辟的山洞里,专心致志地研究着蜜意经中凝髓篇的奥义。一早布下的七星连诛四象阵将山洞外的风雨雷声全然隔离。期间有几拨人路过此地,皆被此阵最外层的幻象所惑,丝毫不察有人在此修炼。

    一日后,地动山摇。

    颜初静睁开眼,神识同时探出山洞,霎时被外面的景象吓了一大跳。

    风雨已止,而电光雷鸣仍在持续。

    千里之内俱成汪洋,浸在水中的屋舍东歪西倒,浑浊的水面上到处漂浮着断枝残叶,以及成千上万的动物尸体。

    幸好这片地方没有平民百姓居住,否则这场水灾不知得淹死多少人。

    但是躲到山上避雨的修士武者也好不到哪去。

    山间多木,而树能导雷,只有为数不多的天然山洞是他们的首选避难之所。可惜修真者视凡人如蝼蚁,自然不愿与那些武者共用山洞,导致很多来不及找到无主山洞的武者死于雷电之下,尸骨焦黑,惨无人样。侥幸活下来的人或是断肢,或是内伤,大多只能偷偷躲着,不敢现身人前,生怕被落井下石,惹来杀身之祸。

    神识一扫而过,发现山上只有十来个修士,比日前少了几个,修为最高的那个也不过是元婴初期。实力未明之前,颜初静也不敢说自己定能胜过,但自保应无问题。

    密布的阴云一次次被天雷轰得粉碎,大山上的参天古树一棵棵饱受摧残,有的还能挺直腰杆,有的摇摇欲坠,有的轰然倒下。

    颜初静心想,此地不愧为雷之试境,如此天威究竟是源于某人还是某物?

    本心行事……

    她到底该如何做?

    ;正想着,窝在半山腰处一块大石头下的两个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我不行了。”说话的人气弱游丝。

    “闭嘴,少说废话,没看见老子正在忙啊?!”这个气势很强,只是说话有些喘,显得不够淡定。

    那个气息弱归弱,不吐不快,死也要说:“再这么下去就得抱团死了,求你了干爹,别管我了行不?”

    “老子还没死呢,养你这么大,你好意思不给老子送终就先死?你个死没良心的!”

    “……”

    旁观者清,颜初静又好笑又感动,祭罗伞,飞到半山腰,浅笑道:“花明观,你这么以毒攻毒,他死得更快。”

    正忙着输内力的那人听见这声音,猛地转过头来,苍白秀气的脸蛋因过于惊喜兴奋而泛起两片红晕,一边叫着一边扑过来抱住她的腿:“师傅啊师傅,你一定要救救无病啊!”

    颜初静被他的热情激动雷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躺在土坑里半死不活的花无病目瞪口呆地仰望着她,突然感觉浑身气血旺得不行,都涌上脑袋了,好热好晕……

    半晌,颜初静控制着力道,一脚把花明观踹开:“再乱叫,小心你的嗓子。”

    □裸的威胁!

    花明观顿时想起穿越过来后的那几年哑巴生涯,太不堪回首了,赶紧亡羊补牢:“可是前辈前辈的把你都叫老了,你看你这么青春火辣,貌美如花……”

    他还记得这事呢,可惜形容词没用对。

    颜初静平日里素淡得很,自从大小火失踪之后,更是一直提不起火辣的兴致,寡淡得都快变成尼姑了,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

    欠扁!

    “得了,叫我媊杳就行了,哪来这么多废话,还要不要救人了?”

    “要要要!”

    把两人打包回山洞之后,颜初静发现回元丹不多了,于是只给了他们一人一枚。

    接连通过八大试境的非人磨练,花明观与花无病与其他武者一样,都是外伤内伤一箩筐,大大小小数不清。

    他们服下回元丹,调息一时辰,内伤几近痊愈。

    饥肠辘辘,好在包袱未失,干粮清水俱在。两人填饱肚子,最后敷上颜初静精心炼制的药膏,席地而眠。

    山洞因被颜初静特意清理过,故而地面干燥温暖,睡在上面并不伤身。

    不到半刻钟,山洞里响起了花明观轻轻的呼噜声。花无病眼见干爹对她如此信任,便也放下了戒备,安然入睡。

    希望么

    在危机四伏,争分夺秒的试炼期间,充足安宁的睡眠成为一种奢侈。当精神松懈下来,不需要时刻保持警惕的时候,花明观才得以饱睡一宿。三个时辰的深度睡眠足以使他的体力精神恢复到绝佳状态。

    一觉醒来,山洞里只剩下他与花无病。

    洞口前多了一块半丈来宽的青白色平石,其上有一行刻字,说明这个山洞有阵法掩护,可出不可入。字体秀逸,显然是颜初静的留言。

    随后醒来的花无病一边喝水一边问:“干爹,她就是上回救我们的那位前辈?”

    “没错。”花明观背靠着那削得平整的山壁,闷闷地咬着肉干。

    “我好像听见你叫她做师傅……”

    花明观瞥了他一眼,一脸不爽:“你有意见?”

    “没有没有,只不过嘛,美人师娘比美人师祖叫起来顺口多了。”花无病抓起一块熏烤得十分可口入味的肉干,嬉皮笑脸,“不如干爹牺牲一下色相,给我们找个师娘吧?”

    花明观被他说得心头热乎乎的,不禁想起那如梦似幻的花丛,那入骨的身段,那婉转诱人的吟声,真是越想越热……

    “哎呀!干爹你没事吧?快擦擦。”花无病大呼小叫,努力憋住笑意。

    花明观回过神来,感觉鼻子酸酸,抬手一擦,满手鲜红。

    靠!老子不流鼻血很多年了!

    “火气过盛,阴阳失调的后果不堪设想啊……”花无病一本正经地火上加油,心里偷偷嘀咕,童子鸡就是经不起挑逗。哪像自己身经百战,皮粗肉厚,即便是白花花的肥臀细腰在眼前也能来个面不改色。

    “臭小子,皮又痒了是吧,出去跟老子过几招。”大失面子的花明观立马翻脸,一手提起花无病就往外拖。

    “我还没吃饱!”

    花无病挣扎着,一把抓住包袱,吃的喝的都在这里面,丢啥也不能丢这个。

    山洞外,雷电不知何时已歇止。潮水渐渐退去,两岸露疮百孔的残躯,炽烈异常的阳光几乎将云层烧融,蒸得地面上的水洼迅速干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糜烂的气味,惹人嫌的黄头苍蝇围着动物的尸体乱飞,发出唧唧嗡嗡的怪声……

    目睹此景,花明观皱起眉头。

    花无病一眼看出他暂时没兴趣教训自己,心思又活络起来:“干爹,你说接下来会不会有瘟疫啊?”

    “说不准,反正咱们在这也呆不久。”花明观摸摸冒出不少胡茬子的下巴,模棱两可,保持乐观态度。

    “咦?干爹,你看。”

    花明观转身顺着花无病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许多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把那些被天雷劈得焦黑如炭的人尸一具具抬到山脚下,并归于一处,像是准备埋葬的样子。

    他们有这么好心?难道天雷还有改良人心的效果?花明观与花无病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底的怀疑,于是整整衣服:“走,下去瞧瞧。”

    两人到了山脚才晓得这些人为啥突然积极行善。原来是颜初静大开丹炉,就地炼丹,以一枚灵丹换一具尸首的优渥条件,动员众人将不幸死于天雷之下的人集合起来,一同入土,以免露尸荒山,变成孤魂野鬼。

    这可是大善之举!

    花明观满眼红心地凑到她身边,自告奋勇。

    颜初静注视着丹炉里的火势,没空理他,随口说道:“要不你去查一查那些人的姓名,等会立块墓碑。”

    这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花明观也只能尽力而为。好在聚集到这里的人越来越多,给他的调查工作提供了不少方便。

    有的尸体相对完好些,特征清晰,与大家印象中的人物对得上号;有的尸体面目全非,唯有凭其身上某些不值几钱的残旧武器辨认;有的更离谱,上半身对不准下半身,断手残脚拼凑在一起,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这一查,却让花明观查出了个问题。死的人竟然皆是江湖上声名狼藉,恶贯满盈的家伙。颜初静以本心行事,听他这么一说,立即打消了为死者念诵往生咒的打算。

    恶人有恶报,她可不愿当圣母。

    几十具尸体堆在一个大土坑中,填上泥土,完事。

    炼制好的灵丹当众让人尝试。试丹之人据说是戈邙关永乐堡的墨家嫡系子弟,伤势太重,命垂一线。他身边的两名兄弟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喂他服下灵丹。不出一盏茶工夫,果真如颜初静所言,药即见效,伤势转好。

    众人见此,大喜过望,纷纷上前领取灵丹。

    花明观与花无病临时受命,在无数艳羡猜度的目光下,当了一回药童。

    之后,陆续有人下山求灵丹。颜初静借此机会,自他们手中收集到一些珍稀药材。双方得益,皆大欢喜。

    当日夜里,蓬莱宫的秀岩真人与苍月教的松泉真人联袂来此。

    秀岩真人因听闻门下弟子提及这边有炼丹高手,方与好友前来拜会,见面时才晓得自己与她在冰之试境中曾有过一面之缘。

    山洞简陋,除却一只青翠蒲团外,别无他物。花明观一见他们进来,便主动拉起花无病走到山洞外站岗。

    颜初静早前听忘机大师说过苍月教内的一些秘事,不由得多看了松泉真人几眼,但见他一身淡青法袍,腰束冰蚕带,白玉簪青丝,素面朱唇,七分明朗三分俊秀,乍看之下,还真有点雌雄难辨的感觉。

    一番交谈后,松泉真人邀请她参加五月易宝会,并留下一块易宝会贵宾席的玉牌。

    易宝会是西南仙山规模最大的宝物交易大会,每二十年举办一次,上至分神期高手,下至先天入门的菜鸟,都可以参加。

    颜初静对这种增长见识的盛会也颇为期待。

    次日,晨雾未消,又下起雨来。

    这一次,不磅礴,不淅沥,雨丝不急不缓地漫天飘舞。

    山中的空气夹杂着雷电肆虐后的怪味,经过雨水细心洗涤,渐渐恢复清净气息。颜初静站在山崖边,任那丝丝清凉拂过脸颊,思及试炼即将结束,不禁心绪万千,难以平静。

    正午时分,一道耀目巨光从试境中央冲天而起。

    颜初静最先抵达传送阵。

    境界提高后,她觉得传送期间的晕眩感淡了许多,只是不知为何,此番传送分外漫长。走出传送阵时,负责接引的红衣女童再次出现。

    脚下白云滚滚,四周渺无人影,仰首间,苍穹无限近。她跟在红衣女童身后,走过一道长长的虹桥。

    虹桥尽头有一座晶莹壮丽的通天牌坊。浓郁如雾的灵气掩盖了牌坊后方的景象。传说中,只有穿过这通天牌坊,才算是真真正正踏入太黎神宫。而此刻牌坊门前有一人临空虚坐,肌肤如婴儿般光洁,头发眉毛却淡白似耄耋老人,眼尾细长微翘,眸中神采悠远,渀佛早已看穿世间沧桑变幻,唯眉心一点紫光永证天地之奥。

    “左门通往过去,右门走向未来,正中之门有希望。尔只可选其一,望三思而后行。”天机神君缓缓道出最后一关。

    颜初静沉思半晌,道:“希望。”

    “请……”

    一字罢了,天机神君的身影犹如融入灵雾一般淡化消失。

    红衣女童站在桥尾不动,水盈盈的大眼睛毫无焦距,如同一个没有灵智的人皮傀儡,偏偏身上散发着惊人的生机。

    颜初静越过红衣女童,放缓脚步,徐徐走向通天牌坊。

    希望之门近在眼前。

    一步,两步。

    无数星辰擦肩而过,无声无息,她看见了时空流转的轨迹。然后,依稀闻到墨兰的芬芳,由淡渐浓。

    前方的景象一点一点逐步清晰。

    青瓦,漏窗墙,轻轻一声嘎吱,菱门无风自开,坐在月牙桌旁的人是谁?不正是大哥么?可是他怎么会在外婆家呢?

    天机神君的声音渀佛从遥远的星球穿越而来:“此乃尔心中所望,存于现实之中,尔可选择留下或回来。”

    是真或假如何分辨?

    如愿花中,她曾以为不过是幻梦一场,结果半真半假,酿成大错。

    眼前的这一切难道就是真的么?颜初静收回目光,舀起柜架上的剪刀,毫不犹豫地朝手心上一划。

    鲜血汩汩,疼痛尖锐得如真实无异。

    这时,大哥回过头,瞪着她,满面惊怒:“你是谁?谁准你进来的?!”

    她默运敛神诀,恢复原貌,大哥欣喜若狂,却站不起身。

    最终,她选择了留下。

    后来,二哥说,自从她落水失踪后,大哥急怒攻心,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足足七年,直到最近一年才勉强能坐起来。

    她心痛如绞,用尽办法,却查不出大哥生机衰退的病因。

    半年光阴,她耗尽了从昆仑星带回来的所有天材地宝,只可惜炼制出的灵丹对大哥无一起效。即便输入阴阳真元也无补于事,只有连尊赠送的仙药离殒丹能够维持一线生机。

    十年后,当大哥服下最后一颗离殒丹,她知道,回天乏术,自己再也无力挽留他。

    夏末的黄昏,夕阳迟迟未落,大哥却闭上了双眼,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没有棺材,没有墓地,没有葬礼。她以冰封之术将他的身体完好无缺地保存下来,放在家里,日日可见,寥慰相思之苦。

    年复一年,身边的亲人朋友渐渐老去。

    而她年轻如昔。

    三十年以后,她离开了家乡,带着大哥的尸体,隐居长白山。

    二哥没有灵根,修为进展缓慢,最后止步于融合期,活到两百九十岁,含笑辞世。

    春去秋来,匆匆又一百年,地球正式加入银河联盟。

    次年七月,昆仑山发生火山爆发。

    事后不久,当地居民在附近意外发现一块巨大的火红色钻石。最诡异的是这块钻石中央竟然夹着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头。

    此人满头长发火红如焰,双眼半阖,目光深邃,隐隐透着一丝悲凉。

    专家断言这块钻石从形成至今大概只有三四百年历史。众所周知,钻石的形成需要一个极其漫长的历史过程,通常以亿年计,更何况昆仑山近五百年一直没有发生过火山爆发……

    正当各国传媒疯狂报导此事,一夜之间,人头钻石神秘失踪。

    四百年

    光阴如水,无声流动,不知不觉中,她回到地球已然四百年。

    从前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女子。然而,当亲朋好友一个个离开人世,她才蓦然发现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悠长无尽的孤寂。纵然置身繁华里,车水马龙,摩肩接踵,依然有独行苍茫中的错觉。

    她的修为停滞不前。

    科技发展,工业污染,地球上的灵气日渐稀薄,大自然赋予的至阳之气充满了杂质,连带着人类体内的阳气也浑浊不清,根本不适合修炼。或许,再过千年,修真者将彻底退出地球的历史,化作时光洪流中的传说。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像普通的老人一般,时常想起过去,怀念记忆里的点点滴滴。

    这里已经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人。而距离地球不知多少光年外的昆仑星则渐渐变成了一个她遥不可及的梦。

    是如此可笑,总要等到失去之后才明白当时的美好珍贵。

    那些人,那些事,还未好好珍惜。

    有一天,她坐在古老的茶楼里,听到旁桌的客人讨论人头钻石。一句“火红色的头发”,勾起了她的回忆。

    她离开茶楼,走入星网天厦,点开光屏,影像立体浮现。时隔四百年,她再次看见那双眼睛,幽远深邃,一如梦中的那片大海。

    大火……

    她默默念着这个名字,沉寂多年的心湖骤起滔天波澜。

    这颗举世闻名的人头钻石陈列于中华世纪博物馆。博物馆的安全防范系统无法阻止她的来去。当夜,她抱着钻石,悄然回到长白山。

    经过精心抛光的钻石显得晶莹剔透,凝固其中的面容俊朗依旧,毫无瑕疵,只是断颈之处隐有苍白树皮……

    而他的唇,呈现着欲语还休的弧度。

    生息全无。

    即使彼此如此接近,他送的本命心叶依然无反应。

    她对自己说,这不是他。

    不是他。

    可是,泪水伴随着心碎的声音,模糊了眼。

    她想,原来自己一直自欺欺人。

    幻想他们在那边过得很好,其实只是自私无用的自我安慰。不论事实如何,她早已丧失回头的机会。

    回头,如果能回头……

    泪水如珠,一滴一滴,滴落在钻石上。钻石中的那双瞳仁缓缓转动,倏然爆发出烈阳般的璀璨光芒!

    一片血色旋涡凭空出现在她背后。

    须臾。

    太虚弥广,星辰万千,时空流转的轨迹再度倒映入眼帘。如过千百年,又若一梦间,终于,她望见天机神君虚立于灵雾之中,其后通天牌坊直擎苍穹。

    他问:“尔明白否?”

    她点头。

    与此同时,太黎神宫中,二十四位试炼者在神坛前服下汨萝香。

    白云朵朵连成天梯,颜初静步过虚空,拨开袅袅灵雾,但见十二座山峰连绵巍峨,山间古木参天,流泉清泠,飞瀑磅礴,奇花异草处处,妖兽珍禽无数,间或分布古朴道观,庄严石窟,素雅竹舍等等。

    这十二座山峰环绕着神坛,形如莲花。

    距离神坛千丈高空之上,一座霞光缭绕的白晶宫殿凌空飘浮,散发着一缕缕肉眼可见的淡紫色灵气。

    她顾不得细看,按照天机神君的提示飞向最南方的山峰。

    一个身高百丈的石像矗立在山峰之巅,兽头人身,双耳穿两条火蛇,赤足踏两条火龙,浑身布满火红鳞片,凶威滔天。

    石像旁边有一株赤桑树,树长百丈,大百余围,两两同根偶生,更相依倚,通身火红,片片桑叶如熊熊焰火。

    一眼认出大小火的真身,她扑过去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喜悦汹涌如浪潮,淹没了素日的冷静理智:“大火!小火!”

    那树干猛烈颤抖,收敛了炽热的焰气,舒展枝叶,将她团团笼罩。

    “初静……初静……”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她不禁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渀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要将多年来的痛苦委屈迷茫一一倾尽。

    置身在无限温暖之中,她突然发现大火的气息无比虚弱:“大火,你怎么了?!”

    回答她的却是小火:“哥哥太累了,睡着了。”

    “为什么?”

    “帝君说你不要我们了,哥哥很生气,就去找你了。”树干上浮现出小火的面容,浓黑的双眉微微皱着。

    颜初静心头一震,想起那块火红钻石里的人头,失声道:“难道是真的?!”

    小火像是明白她的疑惑,眸中如映阴云,一片黯淡。

    “是真的,其实我也很生气。”

    “对不起……”

    梦中四百年,漫长如三生三世。有太多的时间去回忆,有太深的思念受不住,才明白自己的爱情早已遗失两份,一份属于大哥,一份属于大火。

    若有遗憾,是从来不曾对他说过一个爱字。

    大火,我爱你。

    还以为今生今世再无机会。

    幸好……

    你的不离不弃,我用余生来回报,从此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昆华历七三一零年,暮春。

    一夜斜风细雨,润开杏花黄,烟柳吐新翠。

    通往凤京的官道因着人马往来频繁而显得有些泥泥泞泞。雨虽停,然而直至过了正午时分,天空上依然阴云密布,不露一丝阳光。

    长平驿。

    老驿长刚刚迈出大门口就顿住了脚,扭过头,瞪大眼望着北面的地平线。

    随着一阵由远即近的急促蹄声,一人一马如同疾风飞箭般从老驿长的面前掠过,溅了他一裤脚的污泥。

    老驿长却似毫未察觉,只是朝着快马远去的方向,喃喃自语:“八百里飞驿?”

    这时,跟在他身后的一名驿仆搭话:“咋连马都不换就过去了!”

    “该不会真像那位大人说的……”另一名驿仆刚起了个话头就被老驿长沉声喝住,“闭嘴!军务大事怎能妄言!”

    “是,是,咱们南陵兵强马壮,非得把那些北蛮子打得落花流水不可。”那驿仆甚是口滑,立即把话尾转了个弯,结果换来老驿长一记厉厉的眼光,这才闭上了嘴,只在心里嘟囔,要真的打了胜战,京城里头怎会一点消息都没透出来?

    去年夏末,燕丹皇室弗丽王亲入凤京,向南陵新帝杜晏琅请求和亲,求娶慧安长公主。

    杜晏琅以长公主病体柔弱,不宜远嫁为由,婉拒弗丽王。

    弗丽王拂袖离京。

    是年秋,燕丹大将虞丘望达举兵进攻秦关。

    秦关历来由将门秦氏镇守。秦可久死后,秦家无能人接掌将印。新将曹丰骐年富力强,智勇双全,奈何初来乍到,还未摸透边境诸况,两次出战,皆败于虞丘望达手下,上万兵士被杀,最后只能退守关城。

    燕丹军趁机扫荡关外,在大雪来临前,大肆掠夺粮食人畜,满载而归。此役大损南陵国威,新帝震怒,罢免曹丰骐。

    待到冬雪消融,春风拂疆时,边疆烽烟再起,秦关城外堆尸如山,血流成河。

    而这一切,对于长眠地下的秦可久而言,已无意义。

    他的坟前长满了蒲公草,洁白的珠丝绒毛宛如一个个小小雪球,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诉说着顽强与自由。

    他的墓碑已经有了浅浅的斑驳,记载着岁月流逝的痕迹。

    这天,暮色将沉,细雨蒙蒙,墓前多了一捧鲜艳清香的红山丹,还有香烛酒水,纸钱冥币,清团清粿。

    番外

    话说混沌初开,浮生父神倾尽毕生所有创洪荒,演化万物,而沉玉母神引鸿蒙紫气入玉偶,使之有灵智,化身为人。

    那时,天地间充满混沌之气,无数妖灵巫精应运而生。其中有一对金乌,可化身太阳,喜居扶桑木,嗜食火榴子。某日,金乌闻有圣人出,开讲道法,不禁喜出望外,抛下手中火榴子,赶往三十三天外。

    那颗火榴子被金乌咬了半口,随手抛入汤谷,染上扶桑神木的气息,不知怎的竟在扶桑枝下生根发芽,长出一小截既似火榴又像扶桑的赤红色灵木。

    如此不知过了多少万年,父神划定六界,仙妖二族争汤谷,佛祖自西来,欲取扶桑下枝一段。那根赤红灵木开了灵识,自行离枝,随波远去,漂至南海时,被离火鸾衔上灵岛,自此扎根于岛,长出茂盛非常的枝叶。

    后来神女娆司下凡,路过此间,在岛上逗留了些时日,见此木浑身通红剔透如火晶,又有几分扶桑气息,遂取名谓之赤桑。

    娆司有一神宠乃远古异种七尾金凤凰,凤凰属火,自是喜欢栖息于赤桑之上,又与赤桑相处甚欢,于是临走前故意遗下一朵神火,助其修炼。

    十万年后,神女嬉司偶见赤桑二魂共体,吸收日月菁华,便传了他们一套妖族圣者专为草木精怪所创的功法,锻造元神,以期化形。

    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

    赤桑二妖的命运随着神女嬗司的到来,悄然卷起帷幕一角。

    小火篇——

    作为大难不死的后天灵根,我与哥哥都没有传承记忆,起初依附扶桑神木时,只是凭着本能吸取天地灵气。

    但是哥哥似乎生来就比我聪明。

    他说,我们是寄生,不能长得太大,以免引起神木的不满。

    这话很有道理,所以我一直很努力地控制着不把根往外伸,不舒枝桠,也不吐叶子,只将多出来的养分不停地浓缩再浓缩。直至某天,一个身穿金色大袈裟的光头美和尚坐着十二品莲台飞到汤谷来,我才得了解脱。

    从东海漂泊到南海,日出月落,数不清岁月几何。离开扶桑神木的庇护,我才知道外面的天地很精彩,也很危险。好多次险些被海中灵兽一口吞下,都多亏哥哥机警,爆出一点平时小心翼翼积攒下来的太阳精火,吓退它们。

    提及火,就不得不说一说离火鸾这只坏鸟。想当初它把我们叼到岛上,朝灵湖边一扔,说是将这块风水宝地让给我们的时候,我还傻乎乎地以为终于碰上只好心肠的,哪里晓得它根本就不安好心呀……

    还是哥哥说的通透,天底下没有抓虫子不图吃的鸟。

    话说回来,那地方正对灵脉,虎踞龙盘,依山傍水,虽比不上汤谷,但也确实是块十分难得的宝地。

    也许是憋得太久太久了,我一时兴奋过度,呼啦啦地伸长根须,抖擞枝叶,没几下子就把方圆几十里地都盖了一片荫。

    没想到灵湖里突然冒出一个圆溜溜白嫩嫩的小脑袋,冲着我叫:“哪来的混蛋胆敢挡着本神龟晒太阳?!”

    我见它模样可爱就如实说它可爱,它却转头对一条正用爪子对水梳须的青色小龙说有怪树树调戏它。我一头雾水,悄悄地问哥哥调戏是啥,哥哥慢条斯理地整理枝形,不理我。好在那小青龙深明大义,帮理不帮亲,过后还私下对我说道:“你得记住,小龟妹妹喜欢威武,最讨厌别个说她娇小,她要真的闹起脾气来,也就那只金瞳白老虎能镇得住她……”

    我抖抖枝条,忽然领悟到了些什么,脱口而出:“原来她喜欢白老虎啊!”

    就她那小身板怎么够得着白老虎呀?

    小青龙伸出爪子,轻轻地拍了拍我:“看不出你还挺聪明的。”

    我那个得意……

    心想,哥哥那么机灵,我再笨也笨不到哪去啦。

    那时候,岛上住着各种各样的灵兽,灵兽们皆以四大神兽为首,有谁修炼遇到难题或是打架受欺负都找它们解决。

    这四大神兽当然就是白老虎、小青龙、小龟妹妹,以及离火鸾。

    据说它们的神兽封号还是神女之祖嫄司娘娘亲自起的。

    我曾经在汤谷见过嫄司娘娘。

    只一面。

    那是个极为温和慈善的女子,比菩萨还菩萨。

    可是她的后人,譬如娆司娘娘,嬉司娘娘,嬗司娘娘,那性子却一个比一个更冷,光是远远见着都觉得有股寒气扑面,更别提接近了。奇怪的是总有一些男人不怕冷,冷死了也要贴过去。有的比她们更冷,还以冷攻冷,过程很好玩,结果嘛,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她们在岛上待的时间不长。

    其实,那些男人之中,我最喜欢靳詈。

    最同情陵云。

    最怕辕敕。

    他们都是嬗司娘娘的男人。

    他们不像娆司娘娘或嬉司娘娘身边的男人,他们对嬗司娘娘的感情很纯,不夹杂功利之心,求的只是一份独一无二的爱,只有彼此,没有第三者。

    然而,嬗司娘娘的出身注定了她不可能只选择其一。

    这是神昙一脉的宿命。

    继沉玉母神涅槃,浮生父神失踪之后,她们一代接一代,背负着擎宇之责,最终将忍受千古虚寂,孤守天尽头。而在此之前,每每必将有三十六君与之阴阳,成就神位,最后化作其擎宇力量之源……

    当有一日,嬗司娘娘问我们可愿辅助她的后人,我激动得两眼冒火花,大声说当然愿意呀!因为像我们这种树妖即使再修炼亿万年也不可能晋升为神的,顶多只能弄个妖王妖帝当当。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不愿意才是傻瓜呢。

    但,哥哥的犹豫随即让我感到不安。

    哥哥很认真地问嬗司娘娘:“我只能爱她一个么?”

    “你懂爱么?”嬗司娘娘反问。

    “懂一点,只是不明白。”哥哥说着,望向灵湖对岸的青峰,那里终年灵雾缭绕,孕育着无数珍贵灵材,“堇羲帝君常常坐在山顶上喝酒,我觉得他很不快乐。他说他爱你,所以用酒麻醉自己,然后继续爱你……如果爱能让人如此痛苦,我怕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赴他后尘,欢喜哀愁,浑然不能由己。”

    嬗司娘娘沉默许久,才道:“既然害怕受伤,就不要轻易去爱罢。你可以保护她,为她排忧解难,也可以不爱她,永远不爱,只当她的守护者。”

    次日,娘娘与帝君离开凤栖岛之际,哥哥答应了。

    七百年的等待,对我们来说并不漫长。正如嬗司娘娘所言,汨萝香现,有女伴水来。是我先发现初静的。彼时,虽然她的眉目身段与后来显现出的真容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但身上散发的气味非常香,好闻极了。

    按着哥哥示范的动作,我很快就学会了阴阳之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女子的美妙。

    那么柔软,那么细滑,那么湿润,那么紧致……

    酝酿成一种连灵魂都颤抖尖吟的快乐。

    太深刻。

    我忘不了,食髓知味。

    化形后,我才真正明白为什么自古以来妖灵精怪都以化形为人作为毕生不休的目标,只因感悟天道,终是人身最易体会。

    还有,可以吃万种不同的美味。

    尤其是初静亲手烤的狸子肉,皮脆肉嫩,香喷喷的,最好吃了。即使后来出入酒楼,尝过各式各样的佳肴,但不知为何,我仍然觉得她弄的烤肉,味道最好。

    难道这就是哥哥说的心理作用?

    真复杂……

    那段日子,夜夜缠她,枕着她的腿睡觉,实在是太舒服了,有时候我想或许当神仙也没这么舒服吧?

    令人上瘾的亲密。

    小青龙笑我沉迷女色,不思进取。

    我用新近学会的成语理直气壮地反驳他:“我们那是双修,互益互乐,两全其美。”

    其实我还是有点心虚的啦,因为哥哥自她出现之后便开始修炼嬗司娘娘临别前传授的《欢喜藏》了,传说这套佛家密法与那仙界圣典《蜜意经》是相辅相成的,从太古时期就并列为双修术的至圣之典。

    不过《欢喜藏》有一点很不人道,就是每回行功蓄精都要花费好长一段时间。

    要我像哥哥那样忍个一年半载才碰初静一次,要命,我自问做不到。

    我也问过哥哥怎么忍得住。

    哥哥的回答太出我意料之外,他居然说,爱她了,自然能忍。

    我目瞪口呆。

    这么快?!

    哥哥笑得意味深长:“有些人,哪怕是青梅竹马,相濡以沫,共处一辈子,也未必会爱上。而有的人,或许只需一眼,就足以终生不忘……”

    我一直弄不明白究竟什么是爱。

    初静对我很好。

    她曾经说过喜欢我。

    喜欢不是爱。

    后来的后来,当我了悟两者之别,却已来不及亲口对她表明心意。轮回塔前,我燃尽生命最后一丝力量,为哥哥换得一线生机。

    我想,她会明白的,我的爱并不比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