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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卡戎-第17部分

    生产,而他也会做出更多的发明。

    洛盈已经知道了交换的事情。她不知道皮埃尔知道不知道。她从没有问过他,而他也默契地从来没有提。她有时候会假想如果是他、而不是她去了地球会怎么样,他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她又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假想是没有结果的,一旦命运在某一时刻分岔,就永远没有退回再试验的机会。

    她又一次问自己地球对自己的影响究竟在哪里。这已经是她第一百次发问,但不清楚是不是最后一次。地球给了她太多困扰,但也给她太多欢乐的记忆。她不知道该相信哪一边,但她也获得一种理解双方差异的愿望与能力。她一直在之间摇摆,这让她对二者都能同情。她从前为此困惑不已,然而今天她却觉得这是可以坦然接受的地方。她从未清晰地想过这件事,但今天她觉得这就是命运。

    也许这就是命运,她想,被某一个偶然改变,再走向属于自己的必然。

    她向皮埃尔打了个招呼,站起身,向前方走去。汉斯和路迪正站在灵堂的前端,向前来献花的人致意,组织现场秩序。路迪忙碌地照顾方方面面,显得干练而有职业素养,汉斯则一动不动地站在中央,只向每一个献花的人欠身致以感谢的问候。汉斯已经卸任总督,路迪则是新工程刚刚上任的工程分项指挥之一。两个人的气息感觉形成鲜明对比,一个是肃穆沉静的寂寥,一个是掌控一切的勃发。

    洛盈慢慢走到爷爷跟前,仰起头,轻声说:“爷爷,我决定了。”

    “嗯?”汉斯等着她继续。

    “我想和您一起上玛厄斯。”

    “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

    洛盈不知道这样的决定将会面对怎样的一生,但是她觉得这是目前她最愿意接受的未来。汉斯决定接替加西亚,到玛厄斯上终老一生,洛盈决定跟随爷爷。一方面是因为她想做爷爷晚年身边最亲近的陪伴,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想要沟通火星与地球。如果能相互沟通,也许一些冲突也就能化解,安卡的死也就不是白费了。很多时候为了阻止最后关键性的一刻,也许必须阻止之前一系列无名的事情。她已经见过了巴别。所有的差异也许能进入另一座高塔,在那里星球和星球也没有分别。

    她要回到玛厄斯,回到卡戎,在冥河的渡船上,与死者共生。

    火星正在进入一种热情高涨的建设阶段,但是洛盈不想参与。火星的绝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改天换地的宏大工程上,可此时的洛盈开始更关心一个人的、脆弱单薄的命运。她不是为了什么样的伟大而选择玛厄斯,她是为了自己。当她清楚地看到自己一步一步走入由命运决定的命运时,她在那承担的勇气中第一次找到一种平静和坦然。

    是结束也是开始

    洪水日将成为历史的转折。过去的一切冲刷干净,留恋的目光冻结成雕像,生命的方舟载满重生的力量。

    当洪水降下,所有歌声都出现暂时的中止,人们在不同角落紧盯屏幕,用不同姿态仰望苍穹。

    天空寂然无声,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某颗流离失所的星星又失去了一半的躯体。环绕火星的轨道上,一块泥土与冰的混合物飞速运行,像一柄巨大的火炬,在聚变发动机的推动下散发出隐形的光芒,从母体上脱落,向一片陌生的土壤坠落,在环绕很多圈之后将直指一片山谷的中央。

    与此同时,天空中一片薄薄的帆板正在悄无声息地打开,伸展铺延,精确而轻巧地调整着迎接太阳的姿态。它像一只眼睛,与地上的眼睛目光相对,它让阳光倾泻而下,光柱笼罩忙碌的人群。远古的坑洞中机械井然,无人的房间铺满山岩,水轮机整装待发,上上下下的升降机奏响沉默的音符。

    在这样井然有序的忙碌中,拉克总督在议事厅发表演说。这是他作为新就任的火星总督发表上任后的第一次重大事件演说。议事厅空无一人。他的目光越过花纹繁复的地板,越过祖先雕像,投向敞开的大门无尽的远方。他知道他的面孔将被转播到每个房间,映射在每个窗口。他能感到此时的重要,但他很久不曾如此平静。

    “今天,请容许我首先纪念四位我们都很熟悉的火星的功臣。他们也是今天的功臣。如果没有他们,就不可能有我们今天这伟大的时刻。

    “首先,第一位是朗宁。他曾在几十年的时间里,牵起了火星与谷神星连接的纽带,并且伴随他们一起流浪到太阳系外的星空。现在他已经去世,而谷神星正在朝向比邻星的路上奋勇前行。我要向他以及他们致以一颗星球的敬意。没有他们深厚的勇气,就没有我们今日的生存。

    “第二位要纪念的是加西亚,他一直担任玛厄斯的船长和地球的使节,是他的努力让我们获得了谈判的机会和必要的技术,这一次最核心的水利合闸技术也是由他带来。现在他已经长眠,不能享受我们的新居,但我要向他致以一颗星球的敬意,没有人比他更接近我们界限的前沿。

    “第三位是加勒满。是他设计并指导建设了我们目前的房屋,也就是我们即将舍弃的城市建筑。他一生致力于改善我们的生活环境和生态系统。他因肺癌晚期,久治不愈,七天前去世于萨利罗第一医院。尽管我们即将离开他的设计,但我要向他致以一颗星球的敬意,火星永远不会忘记,我们的文明开始于他的城市。

    “而最后一位是我们所有人最熟悉也最敬爱的汉斯·斯隆。他是我们前一任和前前任总督,领导整个火星十年之久。从年轻的时候,他就不遗余力地飞行,建设城市。到了晚年,他又果敢而沉着地主持了谷神捕捉方案和洪水降临方案的定夺,最终确定了现在的结果。他的大公无私、视野开阔和行为耿直是我们所有这些年繁荣稳定的重要保证,也是我们这一次能迈出这历史性步伐的重要推动。他现在正在玛厄斯上接替加西亚与地球谈判。请允许我向他致以一颗星球的敬意,他将一生献给火星,火星也会将一生献给他。”

    此时此刻,路迪在控制室中抬起头,悬挂的屏幕中映出拉克的面容,吉儿在他身边,轻轻拉住他的手,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注意力没在她身上,思考了一阵,又把注意投回到控制屏上的数据。吉儿红了脸,想跺着脚撒娇却最终没有。皮埃尔从门口经过,停了片刻,眼神伤感,然后又向前走去。

    纤妮娅在水池边抬起头,水草缠绕她温柔的手指,模拟的湖光山色陈列在身旁,像她的心情轻轻地悠荡。在她身旁,索林轻轻搂着她的腰,与她并肩坐着。他们一边听着拉克的演说,一边一起给玛厄斯上的洛盈写邮件。纤妮娅有时抬起头,看着索林笑笑,眉眼的凌厉少了很多,幸福的笑容让眼神温柔。

    瑞尼在书架间抬起头,看着墙上的拉克,拉克也注视着他的眼睛。一阵音乐声响起,书页哗啦啦翻动,他望向门口,看到珍妮特暖阳般的微笑。她向他打了招呼,但没有说什么,瑞尼也没说什么,一股共同的风雨过后尘埃落定的沉和连接了他们的友谊。

    胡安在第四基地的训练场抬起头,看拉克讲话时露出的面无表情的深沉。拉克不是能够支持胡安的人,他的风格胡安比谁都了解,对此他不甘心,但无可奈何。他想了想,并没有气馁或退缩,仍然继续挥手指挥阅兵的开始。无论如何,在改天换地的工程中,没有任何人能否认飞行系统始终的领袖核心。他仍然身强力壮,有整个系统的支持,未来有得是发挥的时机。

    拉克停了一会儿,空荡荡的大厅阳光敞亮,他注视着空气,仿佛看到了人影逡巡。八根洁白的立柱带着希腊式的骄傲,带着人类从古至今的梦想与忧愁,高昂耸立。拉克曾经无数次到过这里,坐在台下参加各种大小会议,站在台上发表无数演说,包括决定少年们留学的那场最重要的辩论,可是站在主席台上作为总督发表长达一小时的讲话,对他而言还是第一次。因此,他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从容,能够将议事厅每个细节一览无余,铭记在心。

    “我们和我们的星球一起进化。从人类踏足的第一天,这片土地就是我们生存的依据。我们种出衣食住行,抛出机器和各种气体。从今天起,这种相互关系将更加紧密。我们将减慢岩石风化,增加空气厚度,提升地面温度,改善土壤质量,而我们的星球将给我们孕育生命的可能,给我们自由呼吸的可能。从今天起,我们将不再是孤独的物种,我们将和星球一起进化。

    “我们可以懒惰,但不可以对我们的星球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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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任总督汉斯·斯隆曾经向我转述过一句加勒满的话,今天我想转述给每一个人。我想,在这个时机,没有哪句话比这一句更合适:天空不言,大地见证我们的诚实。”

    此时,土色火炬接近了地表,反向发动机开始工作喷气,将速度缓缓降低。人们看得到明亮的光轮,平稳而不迟缓地向山峰接近。它将投入一片高地,引起一次不算猛烈的撞击,冻水融化,顺山谷流向远方的陨石坑底,形成瀑布,形成河,形成湖。

    在地球上的个别角落,此时此刻也有同样的画面映在屏幕中,只是画面一扫而过,作为财经新闻的余兴节目,调节人们疲惫的神经。一两个身影抬头仰望,在喧哗的人群中幻想着另一个世界上演的神话。火星的故事永远是神话,即使是真的也是神话。

    地球上的伊格也坐在自己的卧室,看着自己的个人电脑,心潮澎湃。一颗火一样的星球在画面里燃烧,一颗水一样的小石头环绕在一旁。他一想到自己曾经亲身踏足那颗星球,就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梦幻之感和自豪之情。

    太空中,玛厄斯沉稳漂浮,一如往昔。

    洛盈和汉斯都在飞船尾部的失重球舱,只有这个角度正面朝向火星。洛盈一个人躺在球舱里,漂浮在空旷的中央,身上的衣服没有质感,衣角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头发像长而柔软的飘带,随着身体摇摆左右荡漾。她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纯粹的欢乐与动感的地方,美好的集体回忆,全宇宙唯一的不变的依托。她仰着头看着舱顶,穹幕上映出火红的大地和拉克伯伯的脸。球舱边的栏杆旁,汉斯装扮整齐,盛装站立,以军礼面对穹顶的屏幕。洛盈看着爷爷,她觉得爷爷今天很英俊,皱纹像雕刻的刀痕,白发飘扬。她觉得爷爷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英俊。

    玛厄斯在向地球驶去,此时空荡的扇形区域将很快再装满货物。墙上的照片已经又换了一轮,依然是每日洁净如新,只是换了另一位擦拭的老人。

    此时,拉克已经进行到讲话的最后一段了,他的声音凝重,目光如火焰在水底燃烧。他仿佛看到了每一张注视他的面孔,他们都在对他说话,而他也对他们每一个人说话。

    “作为尘埃的凝聚,人类的躯体如转瞬的烟花。然而我们每个人身上都记着全宇宙的历史,我们的每一次举手投足,也已是亿万年天空和海洋的烙印。我们今天的行动将被天空记录,我们的灵魂将写入土壤。

    “天空不言,大地见证我们的诚实!”

    阳光中,大洪水从天而降。

    一个故事结束了,另一段历史刚刚开始。没有人知道未来会怎样,每个人都看着天空,辽阔的土地一片寂然。

    后记:少年往事,致德沃夏克第九

    终于见到这本书出版了,在心里如同尘埃落定。这本书初稿在2007年写好,后来推翻重写,在2009年第二次写完。到了今天,又过了两年多,心里的感觉早已经过大起大落,已经从最初的紧张化为平静无波澜。看着化为铅字的书稿,就像自然醒的睡梦,摇一摇头,就忘了梦里的悲喜。

    这本书在最初设想的时候,没有想太多。想要写的是一群少年的故事:在儿时的环境和少年时巨大变迁的环境之间徘徊的故事。关于自身的故事。没有其他的野心,也缺少惊人的风格,只有这一种试图表达的信念,一切由此而来,所有的其他细节都是衍生品。这一群少年无依无凭,没有让他们信得过的现成的模式,也没有目力所及的值得皈依的其他模式,只有凭着自己无限摸索的困惑,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游走,在前生的记忆与现实间游走。他们很容易什么都不信,却很不容易相信什么。

    最初落笔的时候,很多事情只是简单假设,没有想到它们和现实的紧密关系。直到今年看到风靡的智能机,看到欧洲的海盗党,看到占领华尔街的镜头,心里有一丝意想不到的感觉,新闻滑过,感觉驻留在心里。另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是豌豆公主床下的豌豆。

    这本书属于年轻的日子。重新看起来,这本书里有很多地方有过于直白得发涩的地方,就是那些相互辩论的言语。日常生活中的人几乎不会这样对话。即使换到一个外太空会减少不适感,但不适感仍然会有。这是属于那一段写作时期的特有的语言,对于太多事想要辩论,和朋友辩论,想要谈论那些大的词语。修改的时候将它们保留下来,尽管能看到其中的缺点,却仍然想让它们留在那里。因为它们如此年轻。以后应该再也不会这样写了,它们就和那段岁月一样留在风里的火星。

    09年的稿子是三部,篇幅相仿,因为出版计划的变更,变成分开出版。第一部增加了两三万字的篇幅,后两部精简得简短了一些。《流浪玛厄斯》因而显得有些冗长。这是外在现状对作品的改变,多少有偶然性。但这并不影响整体的结构,它们仍然是一体的故事,从一开头就是。每一个句子都是向着结尾行进的箭头,没有结尾,就没有开端。看得到结局的生命是书中人和我们最大的差异。

    书里引了我最爱的两本书,《风沙星辰》和《西西弗斯的神话》,希望算是一种致敬。那些句子曾经是我的力量,这一次也因为小说而将自己的时光写进去。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from the new world)也是小说的重要来源,我甚至想将“自新世界”当做小说的名字。在06年的一个夜晚,我在一座陌生的桥上,手里提着两袋从超市买的食物,因为耳机里的第四乐章,我停了下来,面对桥下清透的铺满月光的河面,站了很久,在那里看到了平原上飞翔的画面,在我头脑中久久不息,那也就是小说的缘起。我很想在扉页上写上致德沃夏克第九。只是觉得太装,怕人反感,遂作罢。写在后记里,是为了记下曾经的激动。很多时候,写作所需要的,只是最初的一个画面,一个触点。

    最后,再次感谢新星出版社的支持,谢谢责编心弈和储盟,谢谢我的家人,谢谢所有曾支持我的最亲爱的朋友。

    2011.11

    下部 流浪玛厄斯

    星之舞

    引子

    有这样一群少年,在一个世界出生,在另一个世界长大。

    他们出生的世界是规则严明的大厦,长大的世界是散乱芜杂的花园;一个世界是肃穆宏伟的蓝图,另一个世界是享乐放荡的狂欢。两个世界在他们生命中一前一后到来,不征求意见,也不考虑感受,只在命运的链条上依次降临,以不可阻挡的冷静席卷他们的一生。

    大厦中建起的,花园中被打碎;狂欢里忘记的,蓝图还记得。只在大厦里生活的,没有那破灭;只在狂欢里生活的,没有那幻景。只有经历了两个世界的转换的少年,才能在一夜间看到暴雨将至,远景消失,荒地里生出大片奇诡的花。

    他们因此沉默,接受各方指责。

    这是怎样的一群少年,为何走入了这样的命运?这恐怕是需要理清两百年庞杂往事才能回答的问题。他们自己说不清,别人也说不清。他们可能是几千年流放者历史中最年少的一群,在不了解命运的年纪被抛入命运,在对另一个世界还茫然无知的时候就被另一个世界裹挟。他们的流放从家园开始,历史的方向他们无从选择。

    故事的开始是这群少年归家的时刻。身的远行在那一刻结束,心的流放却要从那一刻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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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最后的乌托邦瓦解的故事。

    船

    船将靠岸,灯火要熄了。

    船在深空中摆荡,如黑暗中的一滴水,缓缓流入弧形的枢纽。船很旧了,散发出暗淡的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