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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卡戎-第20部分

    手说:“很荣幸见到您。我叫伊格·路,来自地球。”

    珍妮特露出恍然的表情问道:“啊,你是代表团的?”

    “是的。我是随团纪录片导演。”

    “真的?”

    “这是我的名片。”

    “哦,我不是不信。对不起。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这一次来的人里还有导演。”

    “只有我一个人。”

    “那真是太难得了。已经很久没有地球的同行来过了。”

    “十八年。”

    “……十八年?我想想……是,好像是。已经这么久了?真是的。我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了。”

    伊格沉默了一下。他从珍妮特的反应中判断不出什么。她的表情很平和,没有因地球和导演等词汇表现得特别激动。他决定先稍稍试探一下,晚一些再将来意秉明。

    “我对议事院的长官说,我希望找这边的电影人交流一下。他们就向我推荐了你。”

    “明白了。请进吧。”

    珍妮特推开门,伸手为伊格引路。伊格边走边上下打量。入口的海螺形状一直深入内部,巨大的拱形走廊弧度流畅,蓝灰色条纹流动着,向内侧旋转。两侧的墙上光影变幻,路线曲折,来回如同迷宫。伊格想了一下,试图与珍妮特攀谈。

    “其实,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他们推荐你的工作室,他们没有说很多。”

    珍妮特笑了:“我猜是因为他们只熟悉我的工作。”

    “哦?为什么?”

    “因为我们过去有一项技术,他们拿去与地球交易,地球人很喜欢。”

    “哪一项?”

    “立体全息成像。”

    伊格有点兴奋。他本是信口拈来的理由,没想到珍妮特会主动谈到那场交易。他决定将话题延续下去,看看能不能了解更多。

    “全息术是你们工作室的技术?”

    “对。二十几年了。”

    “那我需要向你们致意。是你们给了我现在的工作。”

    “你拍全息?”

    “大部分人都拍全息。平面电影快绝迹了。”

    珍妮特笑起来,笑声中有一种真诚的爽朗:“那你还是别向我们致意为好。没有全息,你也能有工作。但有了全息,好多人就没有工作了。”

    伊格也笑了。他懂她的意思。每一次变革都淘汰大量遗留在旧世界里的人。从无声电影到有声,从平面成像到立体全息。很多人不是不能学习,只是不愿意。这是个很沉重的话题。越是旧世界出类拔萃的人物,越不愿进入新世界。他们给过去的形式倾注了活的神采,以至于无法丢弃,毕竟没人愿意丢弃自己。

    “那你们这边的情况如何?”

    “我们?两种情况并存吧。大量会议记录、工业资料不需要全息,成本太高了。”

    “哦,这些我们也还有。不过,通常不算在电影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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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我知道。你们把能发行的才叫‘电影’。”

    “难道你们不是?”

    “不是。我们纯粹从技术角度定义。只要是一小段光影,我们就算电影。你们是在网络上,按类型发行,但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在数据库按个人存储。既然每个人都可能会拍几部有剧情的片子,几部纪录片,几段琐碎的试验,几段工业资料,那么我们就没理由把这些再做细分。”

    伊格顺着她的话,小心地试探着问:“你对地球的情况似乎很了解?”

    “一点点而已。了解算不上。只是个人兴趣,偶尔打听一下。”

    “为什么对地球有兴趣?”

    “应该……算是种职业病吧。我以前做过一段时间的电影制度史研究。对当下制度虽然没有分析,但一直有兴趣。”

    “那你和地球有接触?现在两颗星球还不能自由通信吧?”

    “是,确实不能通信。我是看了一些官方带来的介绍片,但大都很笼统,说得很概括,所以我了解得其实很浅。”珍妮特微笑了一下,“所以真的欢迎你来,你能给我讲很多事情。”

    伊格沉默了。这几个问题似乎都没有结果。珍妮特的回答总是很正常,太正常了,带着每个讲解员应该有的文雅和客观。友善,却缺少个人痕迹。这不是说她没个性,她的笑容是直接明朗的,活跃的性格也透过眼睛传递得很鲜明,但这些个性却与内容无关,她总能让话语自然地绕开所有私人生活。伊格有点进退维谷:继续兜圈子,有些漫无目的;挑明话题,却似乎显得太过突兀。

    他们走着走着,进入了馆内大厅。厅内光线明朗,但折射错落,让线条显得有些复杂。空中悬垂着轻薄的玻璃,打散了空间统合,玻璃形状各不相同,文字和画面交替流淌。硕大的人像不时显现,对空气作着绘声绘色的演说。室内很凉爽,但空气有些闷。

    “那些都是资深的影片制作者。我可以带你一一看过去。耳朵里塞上这种小陶片,就可以听到他们说话了。”珍妮特介绍道。

    “这些玻璃也都是屏幕?”

    “不算是。只是玻璃上镀了导电膜和发光膜。膜很薄,肉眼看不出来。”

    “我发现火星很喜欢用玻璃,有什么特别用意吗?”

    “用意?你指哪方面?”

    “就是……为什么做这种集体安排?”

    “这应该算不上安排,而是不得已。我们这里只有沙土,没有黏土,也没有岩石,除了钢铁,就只能提炼玻璃。现在的建筑模式是尼尔斯·加勒满在战时发明的,筑造很简单,拆装回收也容易。”

    “原来是这样。可是私密性怎么解决呢?有什么规定吗?我看很多房子并不透明,但我的房间就是透明的。”

    珍妮特显得很诧异:“你不知道?所有墙壁都是可调的。你房间的服务娃娃真是失职,这些功能都不介绍。玻璃里的离子由电场控制,你调动屋里的旋钮,墙壁里就会增减成分,变成半透明或者不透明。”

    伊格的心里掠过一丝滑稽的感觉。他想起自己的揣测。他太熟悉地球的语境了,那一整套符号学和政治学的观察方法都能直接套用。但从昨晚开始,他发觉了其中的危险性,不仅仅是主观上的色彩,而且是客观上的不属实。他想给地球思维一个信号,没有什么比妄断更危险。玻璃房子就是玻璃房子。没有象征意义,只是纯粹的地理和技术缘故,没有什么不可以。真正的拍摄还是需要下沉,沉到下面,才能贴近真正的语境。

    “我之前以为,透明是种特意的安排。”

    “这个问题……你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透明不透明,取决于光线。”

    “什么意思?”

    “不管怎么调,总是对一些光透明,对一些光不透明。纯粹的遮挡是没有的。”

    伊格想了想,问:“这是指玻璃,还是指别的什么?”

    珍妮特朗声笑起来,眼睛又弯成弧形,边笑边说:“你要是在这儿多住几天,就会听说,罗素区有两个人的话既不能当成纯技术,也不能当成纯比喻,一个是瑞尼医生,另一个就是我。随便你怎么理解吧,没有答案。”

    她说着,脸上露出一丝不经意的狡黠。伊格觉得,她年轻的时候应该相当有神采,或者说很有吸引力,虽然不算惊艳的美人,但能让人感觉到一种富有生命力的诚挚。这种东西很难得,也很容易打动人。伊格觉得老师爱上她并不算稀奇。他忽然有一种实话实说的冲动。

    “布罗女士,有一件事情我需要坦白,请你原谅我现在才说。刚见面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不该说,会不会太过突然。我怕惊扰你的情绪。但现在我觉得应该是时候了。”

    珍妮特渐渐收敛了笑容:“你说吧,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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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阿瑟·达沃斯基的学生。我是代表他来的。”

    不出伊格所料,珍妮特的表情凝固了,就像听到上古的声音,遥远而不真实。他看着她,他们面对面站着,在空旷的大厅里像两尊雕像。玻璃上的人物都在动,只有他俩是静止的。伊格注视珍妮特,珍妮特注视他们之间的空气。

    漫长的一分钟过去了,珍妮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轻声说:“到我的工作间来吧,咱们坐下说好吗?”

    “……那一年,我二十七岁。阿瑟来了。起初我只是作为官方接待,给他讲解技术,根本没有放太多感情进去。直到后来有一天,他邀请我一起拍片子。

    “阿瑟是那种……慢慢吸引人的人。他总是有各种奇思妙想,总是想办法让生活显得不一样。你是他的学生,这一点应该很清楚。他起初只说想试验新的技术,看看自己有没有掌握,我觉得这很正常,就答应帮他。后来我才知道,这只是他更长远计划的第一小步,他的核心根本不是在技术,而是在于实现他头脑中的那些想法的真实表达。他入迷了,对一步接一步的拍摄计划深深入迷。而我也就是在那时对他着迷了。

    “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当时的背景。在地球上,阿瑟或许很成功,可以随时操心着自己下一部片子的票房。但在我们这里不是这样。我们每个人的收入都是固定的,按照年龄发,不论任何工作室,也不论工作成绩如何。我们的作品都提交到全公开的数据库,谁都可以看,也就不存在让别人掏腰包的问题。这些都对阿瑟很重要。他有访问者津贴,不必担心生活。而且他发现他终于有一个机会不管发行问题,只管将自己的想法呈现出来。他或许已经积攒很久了,全息的技术也已经学会,于是一发不可收拾,每天沉浸在创作中,就像一个生活在异域的幻想者。

    “我喜欢阿瑟这种燃烧的热情。他也……他也喜欢我。他就像一块黑色的陨石,猛地砸入我的生活,这种情形从前从来没有。我们每天用各种方式拍摄,尝试新的技巧,剪辑片子,然后去他旅店的房间看书、讨论、做嗳。他最喜欢光与影的问题。要画流动的空气与阳光,这是凡·高的一句话,也是他最喜欢的。他说火星的天和地球的不一样,他喜欢在阳光里看到星星。

    “阿瑟不想走。到这里三个月,他就该走了,可是他申请推迟。又过了三个月,他还是不想走,就让别人把技术带回去,他留了下来。我们就住在一起了。”

    珍妮特手中拿着浅口玻璃杯,可是一口都没有喝。她一直叙述得缓慢而平静,有时望着伊格,更多的时候望着窗外。珍妮特的工作室在资料馆二层,面向正南,阳光充足。窗外有一排低矮的棕榈树,树顶刚好与房间的地板平齐,远处是一座清真寺式的圆顶建筑。阳光打在珍妮特的侧脸上,随她脸部的起伏碎成小块。她的脸比十八年前衰老松弛得多,但脸上有一种回忆的光,清晰地与过去连通。

    伊格坐在小圆桌的对面,手中也拿着杯子,杯子里流淌着一种浅红色的饮料。他静静地听着,眼前仿佛能看到那个时候的老师,陨石坠下般迅速、直接。这和病榻上的老人不一样,但伊格知道,这就是老师没有错。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疑惑着。火星这边为什么允许他留下来?难道不怀疑他的目的,不怀疑他是窃取技术的间谍?”

    “是我做的担保。我和我的父亲。我父亲是当时的信息系统秘书长。他用他的职位做担保。是我求他的,他是个心软的父亲。”

    伊格沉默了一下,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问了。他想问这八年里都发生过什么,也想问老师最后离去的理由。老师什么都没讲过,一切就像一个话语的黑洞。

    就在这时,珍妮特却开口问了:“告诉我,他现在还好吗?”

    伊格怔住了。他原本打算将事情问清楚,将老师在地球上的十年也简要描述一下,再告诉珍妮特最后的结局。可是她先他一步开口问了,将一切直接推到结尾。他看着她专注的脸。她问得貌似稀松平常,但无论是声音还是表情都不自觉地绷紧了。她的微笑凝固在脸上,就像越吹越薄的气球膜,静静地张紧,自己给自己拉扯,就等伊格的一句话,将气体彻底放松,或者将气球扎破。她没有催他,也尽量显得不那么急切,但她的屏息凝神给伊格更多无形的压力。伊格明白他不能撒谎,也不能不回答。

    “他去世了。”

    “啊?”

    “老师去世了。肺癌晚期。半年前的事情。”

    珍妮特愣了三秒钟,突然开始哭泣,肩头颤动,泪如泉涌。她用双手捂住嘴,眼泪不停地流出来,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河。她强忍着啜泣更加剧了眼泪的喷涌不息,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让眼泪止息,整整一个上午的礼貌矜持化为烟云般的壁垒,她的脆弱在颤抖中暴露无遗。她仍静坐着,但姿态中有一种让人不忍看的颓然。

    伊格感到很难过,不知怎样劝慰,也不觉得他能够劝慰。她有理由哭泣。他看到所有的压抑都在这持续的流淌中倾泻出来。他给她递过纸巾,看着她。他知道他今天什么都不能问了,芯片的事情也得改天再说。他陪她坐着,坐了很久,坐到她终于不哭了,渐渐安静下来。他陪她度过了生命中最漫长的一个中午。

    临走的时候,珍妮特带伊格来到一个小屏幕前,操作了几下,屏幕上显示出“注册成功”的字样。她递给伊格一个账号和密码,告诉他回到房间可以用此登陆,进入数据库,察看火星上所有电影资料。

    “阿瑟的片子都在。你找他的名字。”

    珍妮特的声音有些沙哑,仍然带着哽咽,眼睛红肿,脸也显得浮肿了,头发蓬乱。但伊格觉得她看起来比刚才更美了。没有什么能比真诚的情绪更让一个人显得美。珍妮特今年四十五岁了。内心的期待让她孤独却坚强、开朗、得体,但是今天一切都结束了,伊格带来的噩耗让它们结束了。

    阿瑟老师死了。世界不因此停转。火星和地球,也不因为失去一个幻想者而改变运行。

    二十二世纪的地球是一个媒介的世界。媒介成为经济支柱。虚拟影像与个人网络改变了社会结构,改变了人与世界的关系。实体制造业经济进入瓶颈,ip经济扮演救世的角色。“你就是网络”。这是ip经济最动人的口号。每个人都贡献一份知识,将全球连成网络,用交易智慧达到无限的商机。人人交易,一句话就能变成一组商品。这是无源的水,无本万利,是新的网络协议带来的新的变革,它让每一个思想、每一幅画、每一个笑容都成为世界的财富产出。人们出售,人们购买,人们藏起自己的作品,再鼓动别人花钱去揭开。任何话语,只要能在网络交易就有收入,也只有网络交易才有收入。网络就是瞬间的交易。资本的力量超过国家。三大传媒集团在世界范围延展触角,生意广泛,扩张成帝国,推动各种话语,从中牟利。两百年前的论述依然有效:投资媒介为利润,与价值无关。

    另一方面,二十二世纪的火星也是一个媒介的世界。火星的媒介不是经济,却是所有人生活的方式。它是一个静态的电子空间,像巨大的溶洞,让每个人将创作放置进来,再随意捡拾采撷他人的创作。它给作者版权的记载,分清归属,但不给金钱回报。给与拿都是义务,报酬由另外一种方式统一配给。

    地球的媒介,伊格比谁都清楚。他知道它是怎样瞬息、动态又如潮般强大,他知道怎样将藏宝盒的盖子画得挑逗,让人掏钱去发掘里面的东西。他知道这些。他必须知道。然而对火星的媒介,他还远远不了解。它就像一只静静潜伏的巨兽,在黑暗中生存,等待人们虔诚的献祭。他不知道它和人们的关系,谁能控制谁,谁又听命于谁。它无疑让创作者的生存不再艰难,但它也阻止了创作者获得个人的财富荣耀。

    老师是叛逃者。伊格终于确定了这件事。他是一个大胆的爱人和自觉的叛逃者。这两颗星球的两百亿人中间,他可能是第一个。他穿梭在两个世界,看着它们隔绝深远、各自运行、相互远离。

    从影像馆出来,伊格顺路来到邓肯舞团第一舞蹈教室。同属罗素区,舞蹈教室离影像馆并不远。他按照电子地图,步行了两条通道,穿过一片商店区,就看见那座菱形建筑。建筑只有一层,玻璃墙透出女孩们的身影。

    舞蹈教室外有一圈步行小径,小径和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