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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卡戎-第19部分

    命运需要自己抉择,在看清之前,她无法推动自己继续前进。

    为什么去地球,为什么走。这问题她问过自己很多次,但没有一次比这次更直接。她在地球上走过许多许多路,多得已经难以再被路途打动,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去。

    车厢里有音乐,大提琴在远方,钢琴在近处,将安静的风景装点得愈加丰盈。慢慢地,家在地平线上露出了踪影。远远能看到阁楼开着的小窗,棕色边框,反射着阳光,在半球形的玻璃穹顶下安详地发亮。

    洛盈很多次没想过回家那一刻的感觉,激动、颤抖、怀旧、思乡、微微的忐忑,可是她没想到自己的心里竟是没有感觉。她为这样的不伤感而微微伤感。她穿透五年喧嚣,回到前生的安静,可是她丢掉了一种叫做思乡的田园情怀,永远地丢了。

    隧道车准确无误地停下,到家了。她看见阳光打在熟悉的红色大门上,她哭了。

    门开的一刹那,金色的光芒射入车内。洛盈被金光晃了眼睛,抬手遮住额头。空气里飘着亮晶晶的小星星,空气光华流转。一张金色的长椅停在她面前,通体清透,有气球的质感,圆润光滑,形状纤长婉转。

    她望向对面的房子,二楼的窗口开着,哥哥正笑着向她挥手,面容像从前一样迸发着昂扬的气息。

    她也向窗口笑了笑,抱着行李坐上长椅。长椅升起来,悬在空中,向上斜飘过去。她在空中环视四周,水滴形的花园广场,扇形花畦,伞形的树,球形的玻璃穹顶,深红色的房门,橘黄铯的梯形信筒,二楼敞开的窗口,窗口下悬挂着摆满花的隔栏。一切都还是儿时的样子。

    长椅停靠在窗边,路迪接过她的行李,伸开双臂。她轻轻一纵,路迪稳稳地环抱住她,将她轻轻放到地上,脚尖踏在地面的瞬间,她觉得地面很安稳。

    哥哥比五年前长高了许多,也更挺拔了,头发虽然不像小时候那么卷,但是仍然金光闪闪。

    “累了吧?”路迪问。

    她摇了摇头。

    路迪伸出手,在洛盈头顶比画着说:“长这么高了。上次见你才这么小呢。”说着在自己腰部比了比。

    洛盈轻轻笑了:“怎么会?照你那么一比,我岂不是长了三十厘米。”

    这是她回家第一次开口,声音有点哑,自己听起来有点不真实。

    五年里,洛盈只长高五厘米。她刚到的时候比地球女孩都高一块儿,但离去的时候却再也不显眼。这其中的原因,她自己最清楚:地球的重力太大,火星孩子适应不了,她经历的是一种压抑的成长,骨骼受考验,心脏受重压,软组织浮肿,每一寸生长都是对自己的突破。

    “你还好吗?”她问哥哥。

    “我?挺好。”路迪笑笑。

    “你进哪个工作室了?”

    “电磁第五。”

    “怎么样?”

    “还不错,我现在已经领导一个小组了。”

    “是吗?很好。”

    “你怎么了?”路迪注意到她的疲倦,揉揉她的头发问,“你还好吗?这几年?”

    洛盈低了低头,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还好吗?”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那就是不好啦?”

    “也不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洛盈在地球上住过很多地方,她心中的家园就在那些地方一步步瓦解。

    在东亚的一座城市里,她住在摩天大厦的一百八十层。她在那居住训练,就读舞蹈学校。大厦是角锥形,是钢铁搭成的金字塔,如巨山耸立,内部构成完整世界,电梯通道沿着角锥的棱边,飞速运转,人潮汹涌,往来如吞噬的飓风,上下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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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欧的一处郊外,她住在城市与乡村交界处废弃的老房子里。她来此寻找舞蹈作业的灵感。乡野很辽阔,金色麦浪翻滚,野生鸟类翱翔,花开花落如云卷云舒,云卷云舒如潮涨潮落。乡野的主人是远方的商人,一年前来一次,外人不得擅闯。

    在北美的一片旷野,她住在荒原上一片人造风景区的中央。地球官员邀请火星少年来此度假。草原荒僻如歌,枯树零星,天地悬垂,飞鸟孤伶。浩瀚的云海从四面八方笼罩,闪电如天顶倒悬的树枝,树枝如大地凝结的闪电。

    在中亚的一块高地,她住在雪山脚下的帐篷群落间。她跟随一群回归主义朋友集结示威。雪山峰顶晶莹剔透,隐身云端,在偶然的云开雾散中受太阳照耀,金光辉洒。高地上住满世界各地的回归主义青年,喊着g情的口号,与秩序对抗。尘土中暴乱席卷,阳光里风景依然。

    这一切在她的小时候都没有见过。那些事物在火星里没有,或者不会发生。火星没有大厦,没有乡野,没有庄园主,没有闪电,没有雪山。在她的记忆里,也没有鲜血。

    她在地球上经过了这一切,但她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她获得了无数记忆,但失去了梦想。她见过各种风景,但开始背离家园。这一切的一切,她不知道该怎样形容。

    “哥,”她看着哥哥的眼睛,决定开诚布公,“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嗯?”

    “五年前,我好像不应该被选上,是后来换进去的。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她说完,等着他的反应。她觉得他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内心在沉吟。他神色没有变,可是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气氛有点怪。她觉得他在思考答案。

    “你听谁说的?”他问。

    “没听谁说,是我自己的感觉。”

    “人的感觉很多时候并不准。”

    “可是我们聊过。”

    “你们?”

    “我和其他学生,水星团的学生,我们在回来的路上回忆了当年的测试。我发现他们肯定都比我分数高,他们会做的题目我都没做出,而且他们都参加过一个面试,只有我没有。我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情形,记得很清楚,本来一直没有消息,但忽然有一天通知我可以去了,很快就出发,以至于我都没有心理准备。所以我是最后时刻才被换进去的,不是吗?你知道这件事吗?”

    她看着哥哥,他耸耸肩,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也许是有人临时退出了呢。”

    “是吗?”

    “只是有这种可能。”

    那一刹那,洛盈忽然觉得离哥哥很远。她觉得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想告诉她。他的反应不正常。他故意不动声色,可这其实不正常。他应当也觉得奇怪才对,或者至少试图问清楚。可他的神情在掩饰。小时候他们向来是秘密的同盟,他带着她做各种搞怪的事情,瞒着大人,还从来没有瞒着她的时候。她本以为自己的疑惑不能问爷爷,但至少可以让哥哥帮忙,可是现在,哥哥也不站在她这边了。他还知道哪些事呢,她想,哪些事他知道却不告诉我?

    “那为什么选上的是我?”她固执地问,“你知道这件事,对不对?”

    路迪没有回答。

    洛盈沉吟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一口气将问题问下去:“是爷爷安排的,对吗?”

    路迪还是不说话。

    气氛很僵。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说话。五年没有回家了,本不应该如此,没料到会是这样。他们都等待对方开口,可谁也没开口,僵在原地,像绷紧的弦。

    过了好一会儿,洛盈叹了口气,刚想换个话题,路迪却和缓下来,平和地问她:“为什么一定要问个究竟呢?”

    她抬起头,声音也和缓下来:“就算一个退伍的战士,也总可以问一问战争的起因吧。”

    “打都打完了,问了还有什么用呢?”

    “有用。当然有用。”

    她漂泊了那么多地方,为此失去信仰,难道不应该知道是为什么要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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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迪斟酌了一下,慢慢地说:“那个时候你还小。小,而且……情绪化。”

    “这是什么意思?”

    “爸妈死以后,你一直情绪不好。”

    “爸妈?”洛盈听到这句话,忽然屏住了呼吸。

    “对。爸妈的死对你影响很大。所以……爷爷想让你换换心情。”

    洛盈一下子安静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是这个原因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说可能。”

    “可是,”她有点疑惑,“那个时候爸妈已经死去五年了啊。”

    “没错。但你的情绪一直不好。”

    “是吗?”

    洛盈仔细回忆,但似乎想不清楚当时的样子了。五年前,她十三岁。那时候自己是什么状态、什么心情,她似乎已经忘了。这一切听来恍若隔世。

    “也许是吧。”她觉得这个答案听起来还算合理,点点头,决定暂时接受了。

    他们又沉默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洛盈看着哥哥。他彻底长成一个大人了。肩膀宽了,身材挺拔了,眉眼展开了,眉毛也不像小时候那样生动活泼了。他二十二岁了。加入工作室领导小组做项目了。不乱跑了,也不再一开口就滔滔不绝没完没了讲飞船火箭和外星人战争了。他懂得沉默了,开始像大人一样和她说话。

    路迪忽然笑了一下,问她:“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忘了问?给你个机会。”

    洛盈愣了一下,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忘了问一句话。在小时候,那句话如果不让他说出来,他会惦记一整天。

    “那个长椅,是怎么做到的?”

    路迪打了个响指:“很简单!椅子是普通的玻璃膜塑,只不过表面交替镀了镍金薄膜,磁矩很强,只要在院子里生成合适的磁场,自然就能浮起来。”说着,他向窗外指了指,她看到一圈白色的管道沿着小广场的边缘环绕,想来就是简易的线圈了。

    “真是厉害!”洛盈赞叹道。

    就是这句话。从小她只要一直说这句话,就会有无穷无尽的新鲜的玩具。

    路迪笑着摸摸她头顶,嘱咐了几句,下楼去了。她看着他的背影,知道他是在试图唤醒从前,只有这样,才能忽略时间的裂缝,让一切仿佛还留在原处。没有什么还在原处,可是人总会用尽一切力量去否认。

    哥哥走了,洛盈站在窗边,把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阳光下,所有物体都显得光影分明。光是金色,影子悠长而深邃。除了新的白色线圈,一切都好像没变,花朵、茶座、隧道车出口。花朵一年年盛开,静物抹平很多看不见的往事。她看到从前的自己在窗外,四周没有人,她的影子在跑,穿着粉色的鞋子,梳着辫子,从小路上抬起头,笑得清亮单纯,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天,目光穿透窗口,穿透现在她站立的窗后的暗影。

    花园很安宁,只有零落的细节写着时间的痕迹。她看到信筒背后的传送带上空空如也,干净得如同孩子的皮肤。那里曾经有一个小圆片,是小时候哥哥带着她偷偷安上去的放射性探测器,能在邮件到达时透视出里面有没有大玩具。现在它不见了,狭长的筒壁光滑如新,空空如也,如同她的远走,如同时间的指针。

    下午,当她睡醒的时候,忽然看见爷爷就站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站在墙边,面对着窗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没有听见她醒来。她在爷爷身后看着,看着他的背影。夕阳快落山了,照进房间的一边,爷爷站在光线旁的暗影中。他本来就高,伴着落地的座钟,就像一座刻着字的石碑。洛盈熟悉这样的背影。她在地球上很多次想爷爷,都是想起他这样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的远方,身体一半明一半暗,只给她留下一个沉默的、意义含混的背影。

    她坐起身来,想趁此机会亲口向爷爷问清楚,自己的远走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听见她的动静,转过身来,面带微笑。他已经换好了晚上晚宴的衣服,黑色礼服庄重挺拔,灰白的头发向后梳得整齐,身披大衣,仍带有军人的模样,不像是已经七十岁的老人。

    “睡醒了?”汉斯微笑着来到她床边坐下,深灰色的眼睛显得很温和。

    “嗯。”她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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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上还好吗?累不累?”

    “还行。不太累。”

    “玛厄斯有没有太旧,不舒服?”

    “没有。其实睡得比在地球上舒服。”

    “那就好。”他微微笑笑,“加西亚和艾莉还好吗?”

    “还好,也让我代他们向您问好。”洛盈说着想起来,“哦,加西亚爷爷让我带一句话给您。”

    “什么话?”

    “很多时候,宝藏的争夺大于宝藏本身。”

    汉斯没有说话,点点头,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呢?”洛盈问。

    “……一句老话而已。”

    “我们现在和地球是不是关系不好?”

    他静默了片刻,笑笑说:“一直如此吧。”

    洛盈想等爷爷继续说明,但是爷爷没有接话。她也就没有追问。

    她想问出心中的问题,忽然瞥见爷爷手里的东西,一下子就怔住了。那是一张爸爸妈妈的照片。妈妈头发松松地绾着,戴着手套,拿着雕塑的刻刀,脸上有泥土和随意的笑容。爸爸在她身后,双臂环绕揽住她,下巴放在她的颈窝,笑得很幸福。

    汉斯注意到她的目光,将照片拿给她:“你回来的时间正好,明天是你爸爸妈妈的忌日,我想跟你商量,明天我们晚餐的时候,给他们祝福吧。”

    洛盈的心里一沉,点点头,从爷爷手中将照片接过来。

    “你越来越像你妈妈了。”

    在傍晚的沉静中,爷爷的声音低回深厚,有一种让人不愿打破的静穆。

    洛盈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手中的照片有一种她不熟悉的温度,无论是照片里的人,还是递给她照片的手。照片里,爸爸妈妈依然年轻,照片外,爷爷的目光带着一种复杂的怅惘。他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洛盈静静地看着,照片内外的四个人像是在无声地对答。父母死去十年了,她几乎忘了上一次这样的相聚是在什么时候。夕阳的余晖几乎已经消失不见,她和爷爷之间仿佛有一种依靠由死亡联系的特殊的温情。

    就在这时,急促的铃音响起来。

    墙上的红色小灯亮了,说明是紧急呼叫。汉斯忽然像是从梦中醒来,动作迅速变得敏捷,大步走到墙边,按下通话的按钮。墙壁晃动了一瞬,胡安伯伯的面孔带着肃杀的神情出现在屏幕中。

    “能面谈吗?”胡安伯伯一开口就是直冲冲的严肃。

    “晚宴前?”

    “晚宴前。”

    汉斯点点头,面色如常,关上屏幕,转身出门了。

    洛盈呆呆地坐着。才一两分钟,房间里的梦境已然消失全无。

    门一寸一寸悠悠地合上,走廊上依旧空荡幽深。

    她看着爷爷消失的背影,知道自己还是无法开口。她还是向别人求证比较好,相比而言,那样可能更容易一些。不管怎么说,爷爷还是爷爷。他是飞行的战士,永远的行动者。他总有许多事情并不说出来。她也不知该怎么问。她看着手里的照片,坐在床上,在心里反复回忆:五年前的自己是怎样的,爸妈的死又是怎样的。

    回归的晚宴设在光荣纪念堂。水星团、地球团和火星上的重要官员,悉数到场。光荣纪念堂是火星节庆盛典召开的地方,长方形的大堂,两侧各有八根立柱,立柱之间陈列着火星各个重大历史时刻的微缩模型。天顶和侧壁的壁画是投影,可以电脑控制,根据场合更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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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晚的宴会厅灯光绚烂,精致却不奢华。侧壁打出百合花的图案,像白绿相间的壁纸。小舞台中央摆着四张贵宾桌,其余十六张圆桌绕成两圈,摆在四周。桌子铺了白色的桌布,火星的布料不充足,这已是极高的待遇。桌上摆了非洲堇,两侧的台柱上摆了圣诞红。穹顶上坠下玻璃丝质的彩带,荧亮发光。

    菜品传送带在宴会厅左侧,饮食自取,没有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