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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卡戎-第18部分

    放着电子爵士乐,悠悠荡荡,遮挡住桌上所有的商议与密谈。室内很温暖,领带都松开到谨慎的弧度。没有服务生,饮品从墙上的玻璃桶中选择,自动流淌。屋顶上垂下半球形的彩色玻璃罩,散发着幽暗的光芒,笼罩着看上去友好的面庞,和各有所思的头顶。偶尔能听见笑声,相互致以降落前最后的问候。

    代表团的目标很庞杂,但有一个大方向,那就是技术。技术就是金钱。整个二十二世纪,知识和技术都是关键词语,是世界各个组成部分相互依赖的根本,是金融体系的新货币形式。技术的国际依赖,就如同曾经的金本位金融,在复杂脆弱的世界关系中维持难以协调的平衡。知识交易开始扮演世间最重要的角色,它冲破战争的隔阂,将火星也纳入其中。人们意识到,火星就是一个科学工程师的农场,知识促其独立,知识也让其有利可图。

    一些音乐悠荡着,一些灯光悠荡着,一些笑容悠荡着,一些精明的计算悠荡着。

    酒吧很幽暗,墙上挂着旧时代的照片,没有人会仔细看。新来的客人们不知道,照片背后遮挡着曾经的裂痕。一张照片遮挡着二十年前的一个弹孔,另一张照片遮挡了十年前砸出的一道伤痕。曾经有一个金毛雄狮一样的老人在这里大声吼叫,也有一个白发白胡子的老人在这里戳穿骗局。他们叫加勒满和朗宁,是加西亚桌上四个人照片里另外的两个。

    所有的冲突都平息了,所有的不愉快都被文档证明为误会,所有的痕迹都被遮挡起来。酒吧还是优雅的酒吧,照片镶在深棕色边纹的镜框里,错落有致,悬挂井然。

    还有半个夜晚,船就要靠岸了。聚会即将散场,热烈即将沉寂。船上搭起的宾客的舞台将拆卸,桌上的餐巾和花朵将撤回,枕头和睡袋将收起,屏幕将暗下,灰尘将打扫,仓储宫殿将清空,所有的房间将回到透明清静的状态,只留下光滑的地板和无色玻璃的桌椅板凳,只留下船的赤子之身。

    船已经经历了许多次的充满与倾空。每一张酒桌都曾围上不同时间的桌幔,每一卷地毯都曾见证过不同年代的交锋。船已习惯被倾空,已习惯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从灰白到七彩再到灰白。

    船舱的走廊里挂着很多照片,从人类刚发明相机尚不曾向太空移民时代的黑白照,到战后各自繁荣各自骄傲时代的三维图,形形色色,应有尽有。顺着一条曲折的走廊漫步,抚过灰色的墙面,沿罗马柱向前,上下楼梯,人就可以穿梭在许多个不同的年代里,任时间错落。这漫步不会把人带到任何时间的终结点,因为照片本就不是按时间顺序码放。战后连接战前,2096年连接1905年,打散了顺序,也就遮蔽了分歧。火星和地球在墙上安居在一起,在多种逻辑中排列出多种循环的历史。

    每一次船靠岸了,所有的器物装饰都被收进柜子里,只有这些照片不被撤掉。没有人知道,在那些没有任务的日子里,船长会一个人走过每一道走廊,轻轻擦拭每一张照片。

    靠岸之前,灯火辉煌的聚会到了最后一刻。

    洛盈从来就弄不清楚这艘迷宫般飞船的真正结构,只有失重球舱是她心里不变的依托。失重舱是飞船最后方的巨大球舱,用旋转平衡圆柱筒的反向旋转。球舱外面环绕着一圈观景台,是她最喜欢的休息场所。球幕舷窗从头到脚,可以直接看到辽远无边的宇宙黑暗。

    洛盈从船长室赶过来,一个人快速穿过走廊。观景台上空寂无人,舷窗之外夜空浩渺。她还没走到,就听到球舱里爆发出一阵海浪般的欢呼。她知道球舱里的比赛结束了,于是加快了脚步,匆匆跑到舱边,推开舱门。

    球舱里犹如烟花盛放。

    “谁赢了……”洛盈拉住离得最近的一个人。

    那人还没来得及回答,洛盈就被一个人紧紧抱进怀里。她怔了怔。是雷恩。

    “最后一场比赛了。”雷恩声音含糊地说。

    他放开洛盈,拥抱上前来的金斯利,两个人狠狠地砸着对方的肩膀。安卡拨开人群,来到洛盈跟前,但还没说话,就被身后的索林揽住肩膀。纤妮娅飘过他们身边,洛盈看到她眼角有泪光闪烁。

    米拉开了两瓶吉奥酒,他们一起把酒洒进球体中央,酒化成无数金光闪闪的小球飘浮着,所有人蹬起球舱壁,飘进空中,悬浮着旋转身体,张开嘴让小球飘进嘴里。

    “为了胜利!”安卡喊了一声,整个球舱轰然应和。“为了明天的降落。”洛盈听到他紧接着小声说了一句。

    她仰头闭上眼睛,向后倒去,仿佛被无形的手托了起来,躺进浩瀚的星空怀抱。

    这是他们最后的夜晚。

    火星时间清晨六点,玛厄斯伴随阳光,接近了仍在沉睡的火星大陆,准时与同步轨道上的换乘枢纽对接。枢纽是环形,一侧连接玛厄斯,一侧连接十五架往返地面的航天飞机。

    完全对接需要三小时,船上安眠的旅客还有充分的时间沉浸梦乡。船一寸一寸地进入中心区域,从前侧玻璃望出去,环形枢纽就像壮丽的神殿大门,而船就像朝圣的鸽子,飞得舒缓而又圣洁。太阳在身后,枢纽的弧形被照耀得金光四射,明暗分明。航天飞机在另一侧静静地排列着,宛如神殿的卫士,散开成均匀的扇面,左翼连着枢纽,右翼指向火星表面尘风缭绕的红色土壤。

    这一刻,船上的一百二十名乘客中,总共有三十五人醒着。这些人或站或坐,在自己的房间或某个无人的角落看着飞船靠岸。在飞船彻底静止下来的一瞬间,所有人均以这样那样的方式迅速而不为人知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飞船从未像这一刻这样宁静。一个半小时之后,柔和的音乐声响起,所有人穿着睡衣揉着眼睛相互问早。整理行装的过程迅捷有序,集合的过程热闹而气氛温和。乘客们互致问候,礼貌地告别,登上不同的航天飞机,分散开来。

    这是地球历2190年,火星历40年。

    旅店

    伊格站在窗边久久凝视。视野中的火星,有一种风笛的味道。

    旅店的房间很清亮。玻璃墙从屋顶到地面,展开毫无阻碍的视野,从脚下一直到天边。红色的大漠悠远沉和,一马平川,像一卷无始无终的诗歌,粗犷辽阔。

    这就是您想要埋葬自己的地方吗,伊格在心里问。

    他是第一次来到火星,但这片风景他早已见过。十五岁第一次到老师家去的时候,老师家的墙上就投射着这片恒久的红。他站在门口,看着墙上的沙石,心惊胆战,不敢进入。老师坐在高背丝绒椅中,面对墙壁,背对着门口,金发从椅背边缘隐约透出,在夕阳中闪闪发光。屋子里播放着风笛的旋律,音响很好,声音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画面里的沙漠乍看上去一动不动,定睛一看,却始终在动。似乎是从贴地飞行的航船上俯拍,速度不快,但石块匆匆飞掠而过。黑暗的星空是遥远的背景。他在门口怔怔地看着,不知过了多久,画面中突然毫无征兆地闯入一道深沟,他低呼了一声,碰倒了门口纤长的木雕。他手忙脚乱地俯身去扶,再抬起头的时候,老师已站在他的身前,扶住他的肩膀,说,是伊格吗,进来坐吧。他愰惚中又看了看墙壁,粗砺的沙漠已消失,白墙上只有壁纸隐约的条纹。风笛在屋中空寂地环绕。恍然间他有一点失望。

    这段经历,伊格没有对任何人提起,甚至在与老师相处的十年中也极少谈到。这是他和老师的秘密,在两个人之间,有两个世界存在。老师很少和他说起火星。他教他影像技巧,但不再给他看火星的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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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过去,伊格终于与真正的火星大陆相遇了。这一刻,风笛在他的头脑中自动演奏起来。他久久地站在窗边,久久凝视,与自己的少年记忆久别重逢。

    洗过热水澡之后,伊格坐进小沙发,伸直双腿。旅店很舒适,让人能迅速放松下来。

    伊格喜欢独处。尽管他能和任何人和睦相处,尽管出席影片的活动游刃有余,尽管为了拍片子也要和形形色色的人物打交道,但他还是更喜欢一个人待着。与人相处的时候他总是提着胸口的气息,敏锐警觉,只有回到一个人的状态,气息才落回肚里,才让他放松,重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他沉入小沙发,微微抬起头,仰望天花板。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来之前曾做过无数想象,但来之后却发现现实与想象仍有很大的不同。他说不上是现实高于想象,还是想象高于现实,只能说是不同,不在同一个方向上。他从十五岁就开始想象,火星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能让老师居此八年,流连忘返。

    在他的想象里,这是人类最后一个理想国,远离俗世,高度智慧。他清楚这种想象与地球上的一般评价有多么不同,但不以为意。

    他环视四周,眼前的房间和玛厄斯上面的很像:书桌透明,衣橱透明,床柱也透明。透明的蓝色,深浅不同。小沙发也是透明的,似乎是某种充了气的玻璃纤维,曲线两端上翘,能随着身体压力改变形状。对外的墙壁亦是通体透明,他坐在沙发上就能眺望很远。只有朝向走廊的墙面才是孚仭桨咨牟煌该鳎艟诰佑胪吹目腿恕u龇考渚拖袷且恢凰Ш凶樱荻ヒ彩前胪该鞯模ド安a频奶炖叮芸醇粜谕飞希收找缤徽蛋咨牡醯啤br />

    他坐着,思考这透明的意义。从某种角度上说,透明是一个敏感词汇。房屋是个人的空间,透明往往暗示着窥探。当所有房子都透明,窥探就扩大为集体的注视。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可以将此引申为一种象征,一个符号,象征集体对个体隐私的征服,作为一种政治意识的符号,在暗示中讽喻。

    这样的角度倒是会极符合地球主流思想,片子也会很受瞩目。地球个人主义思想家等待的就是这样的证据,强有力的、对“天上地狱”大发责难的目击者的证据。这将为他们对火星的攻击提供有利的依据。但伊格不愿意这么做,至少不愿意轻易放弃立场。他内心有自己的好奇。他不相信一个充满精神压迫的地方,能让老师自愿留下来,一留就是整整八年。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来火星的目的。他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猜到。

    他的师承从来不是秘密,这次能入选代表团,表面上是因为前一年获奖,但他心里清楚,泰恩保荐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老师的缘故。他接受了任务,没有探询,泰恩也没有解释。他知道泰恩和老师交情匪浅,在老师的葬礼上,他曾见过泰恩戴墨镜的光头,从开始到结束。

    他轻轻掏出衣袋里的小小芯片,放在掌心端详。老师的临终记忆都在其中。据说是将脑波信号化成0和1的图像的记载。他理智上不太相信这种科技,但情感上愿意相信。当一个人死去,如果他的记忆还能存活,如果他还能决定记忆归隐的地方,那么死亡带来的消解就还不算是强大无敌。

    伊格肚子饿了,站起身,在墙上找到点餐的屏幕。菜单上有一些奇怪的名字,他随便选了几样。食物送来得很快,只用了六七分钟,墙上的小灯就亮了,一只托盘从黑色玻璃通道里升上来,像是一架微小的电梯,停稳之后,小门向上升起。

    伊格俯身将托盘取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盘中食物。这是他第一次与火星食品正面接触。在玛厄斯上,地球代表团的饮食原料从地球装载过来,整个航程都没有任何火星元素。他曾经很多次听说各种各样的传闻,充满海盗故事般的血腥的想象力。有人说火星人吃沙土里的长虫,也有人说他们吃塑料和金属碎屑,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总有一些人喜欢用夸张的口吻描述自己并未见过的事情,从假想的野蛮中获得所谓文明人的自满。

    伊格看着手中的托盘,思绪翩飞。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拍一些神秘唯美的餐桌画面,加一丝丝情调,抛给时尚影媒,让人们对野蛮的想象转化为对异域风情的向往。他知道这很容易,而且时常发生。

    他忽然想起老师临终时的话。要有趣,用头脑;要相信,用心和眼睛。他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他眼前浮现出老师当时的样子,发丝稀疏,整个人蜷缩在高背丝绒椅里,开口已经很困难,却尽力调动两只手在空气中比画,动作缓慢而微微颤抖。

    “要有趣,用这里;要相信,用这里和这里。”老师用哑沙的嗓音说。

    第一个这里,老师指了指脑袋;第二个和第三个,老师一手指着眼睛,一手指着心脏。

    伊格当时没有很集中注意去听。只是看着老师瘦长的手指,就像看两只不会转动的风车。他想老师还年轻,五十五岁应当是壮年,但却蜷缩在厚厚的毯子里像个瘦弱的孩子。他想到一辈子的勇毅在此时竟是如此无济于事,心里一片空茫。

    “语言是光的镜子。”老师又慢慢地说。

    伊格点头,不是很懂。

    “别为了镜子忘了光。”

    “嗯。我记住了。”

    “听。别急。”

    “听什么?”

    老师没有回答。他注视着屋中的空气,像失去了知觉一样,目光有些浑浊。伊格等了一会儿,有些心慌,怕老师就此逝去。还好老师又动了动手指,在窗口透进的夕阳中像一座边缘断裂的冰山。

    “如果,能到火星,把这个……拿去。”

    伊格顺着老师的手指,看到小桌上放着的纽扣般的芯片。伊格被这画面中的冰冷击中了。老师是在安置死后的自己。他用手指指出自己的真正所在,用肉身向记忆告别。他的话语混沌不清却无比平静,这一点突然让伊格觉得很伤感。

    当天晚上,老师进入了昏迷状态,两天后告别了人间。这中间他曾醒来一次,想写给伊格一些词语,但只写了一个字母b,就又颤抖起来,再次不省人事。伊格一直守在床边,但老师最终也没能再醒来。

    伊格默默地吃着早餐,很长时间都忘了品评味道。当他从记忆回到现实,盘中的大半食物已消失,剩下两小块圆饼和一些土豆泥似的配菜。他叉起圆饼入口咀嚼,但却像是丧失了味觉,不觉得好吃,也不觉得不好吃。

    他想把注意力转回自己的影片,以摆脱心里无法抑制的脆弱。也许该拍一场视觉的盛宴,他想,一段巴洛克的舞蹈。毕竟,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地巴洛克、那么华丽地流淌着。他抚摸桌子,桌子的曲线安慰着他的手掌。很多地方初看时并不在意,但越凝视越让他觉得新鲜有趣。桌子边缘的玻璃装饰有喷泉的线条,墙上的镜框像上升的火焰,托盘四周装点着雕刻的花朵。这些装饰并不起眼,但却带给屋子一种强烈的巴洛克式的跳动:边缘的流动感,细节上的飞天感。许多家具是和墙连接在一起的,桌子、床和衣柜,就像瀑布在山石处转折,浑然一体,而桌角的弧度则像轻卷的浪花。伊格觉得很有意思。他一直以为火星会崇尚精准锐利的机械美学,没料到却见到这样的柔和质朴,仿佛走入了一片远离喧嚣的山谷溪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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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格掏出拍摄眼镜,戴上,让视线重新在屋中走了一圈,存储。然后将箱子里的小设备一样一样拿出来,立在四周:温度分布记录仪、空气成分测量表、阳光跟踪计时器。小球们活跃着,如同一只只苏醒的恐龙蛋。

    伊格知道,将重心放在异域的美,会是很讨巧的办法。这里每一点装饰上的不同,在地球观众的眼中,都可以生成遥远而神秘的猎奇式美感。这是让拍摄者和被拍摄的地方拉开足够远的心理距离,像看画一样看待,忽略所有的精神冲突。

    他并不想一直如此拍摄。如果这样拍,最感到满意的一定是火星官员。他们从到站伊始就像伊格表示了友好的客套,用热情的官方辞令告诉他,他们非常欢迎他的到来,欢迎他将火星的样貌展示给地球,希望他的作品能增进双方的美好互信。伊格一直微笑着点头,说是的,他相信火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他们在机场的走廊边和睦地握手,伊格还用自己的摄像飞行器拍下了这煞有介事的一幕。

    在伊格心里,自己并不是虚情假意,只是不能完全认可这场友谊,又不想在观察不足的情况下,贸然发表意见。伊格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