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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卡戎-第18部分

相信任何官员,但他相信一件事:发表看法的机会需要节省。他常常需要在四方游走,因此他知道,面对各种意见,只在最必要的时候坚持,其他时候看比说更重要。

    在代表团中,早有不止一人对他即将拍摄的片子发表过意见。美国的查克教授曾经善意地暗示他极权主义的地方是不会让人看到真相的。而德国的霍普曼上校说得更加直接,他说伊格还年轻,最好不要介入太多自己尚不理解的事情。伊格明白他说的是政治。他能理解。他只是一个导演,在代表团中没有介入的资格。不仅是政治介入,就连影像的介入都有问题,影像就是证据,总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未来对历史多样阐述的可能性。没有人给他真正的好的建议。在玛厄斯的小酒吧里,往来的身影经过伊格身边,总会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加油,然后转过身去,将自己的谈话降低两个分贝。

    只有泰恩一直兴致勃勃地给他提出各种积极的建议,将此次旅行看做一个商业契机。

    戏剧性!戏剧性是关键。

    泰恩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就很戏剧化。他是个商人,虽然总打扮得像是海边度假的冲浪客,但骨子里是最老谋深算的商人。不能抓住观众感官是他眼中最大的败笔。只要情节跌宕,其他就不管,自由还是极权,是他心里完全无所谓,哪怕讽刺他本人,他也不在乎。

    伊格看着身边的人们,有一种坐于环岛、看车辆匆匆的感觉。对这些态度,他不太在意。他们所针对的都不是他想要寻找的那一点,就像箭矢射偏,无须防护。各方建议就像四面八方收拢而来的绳结,他自己则是绳结中的肥皂泡,绳结越收拢,他越向另一个维度膨胀开来。他对每个人都点头应承,是因为他还没有找到他想找的那一点。如果找到,他相信他会坚持。

    他跨越九千万公里,飞过黑色的夜空,不是来完成一篇花花草草的命题作文。他想找的是一剂药,能治愈他眼中地球骨髓里的顽疾的清新良药。

    他不愿意过早下结论。他仍然需要更多信息。他要拍摄一个尚未发生的剧本。他要未来来确定现在。没有结尾,因而他无法给开头命名。

    吃过早饭,伊格有些倦了。与代表团的官员朝夕相处,让他的精神时刻处于紧张状态。此刻一切都放松了,倦意立刻袭卷而来。

    他倒在床上,让肢体彻底伸展开,很快就沉沉地睡着了。他做了很长的梦。在梦里,他与老师的背影又一次相逢。他常常梦见老师的背影,坐在高背的椅子里,低声念着长长的让他听不清的话。他总是很想绕到正面,看清老师的面容,听清老师的话,但却就是做不到。他在梦里总是做不成事情,他跑很远的路,跋山涉水,跑得精疲力竭,却就是跑不到椅子的正面。

    从梦里醒来,已是下午四点。他看看墙外,夕阳在大地上画下长而锋利的明暗线。他知道火星和地球的时间基本相同,因此欢迎晚宴就快要开始了。他躺在床上不想动,闭上眼睛,眼前还有残留的梦境缓缓飘浮。

    我会不会像老师一样留在这里呢,伊格忽然想。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留下的理由,可是在一般人看来,当年的老师也没有任何留下的理由。那是十八年前,火星和地球第一次人员往来,老师作为影视界代言人来火星学习新的成像术。可他来了就没有回去,只把必要的软硬件和操作步骤交由玛厄斯带回地球。地球上的媒体一片哗然,谁都猜测不出他的理由和目的。当时他三十七岁,正值事业旺盛的时期,担任制片人的影片获奖连连,在行业内正成为新的权威,与周围人关系良好,没有任何理由逃遁,也没有任何理由背叛。一些报道说他是获悉了火星机密而被官方扣押,另一些报道则说他是准备用更长的时间学习更多有用的技巧。

    那时伊格只有七岁,对一切还懵懂无知,但他同样记得网络上连篇累牍的评论和分析。流言断断续续,一直不停,在老师回到地球那年爆发至顶端,爆发成每天的强行采访和追踪报道。老师始终沉默,拒绝提供任何线索,直到生命的尽头。

    整个事件伊格一直在旁观,他由此变得言辞谨慎,不再随意猜测事件的理由。他知道任何事情外人都能知晓,只有理由除外。他甚至不轻易预言自己的所作所为,因为他明白,不了解真正的境况,就不可能知道理由。

    乌龟一样的除尘器在墙边慢慢地爬着。房间在夕阳中显得格外静谧。夕阳并不橙红,而仍是淡弱的白,只是从墙壁斜射进来,给每件物体镶上荧亮的光边,和屋顶的透射大有不同。

    伊格爬起身来,坐在窗边,轻触床边墙上的静物画。画面消失了,屏幕亮起来,镜面像水波微微颤抖。一个小女孩出现在屏幕上,红格子裙子,白色花边束腰,小草帽,笑容甜美。这是旅店服务的虚拟娃娃。

    “您好,下午好,天气很好。我叫薇拉。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你好。我叫伊格。我想问一下,火星这里的交通方式。我是说,怎样坐车,怎样订票,怎样查到路线图。”

    小娃娃眨眨眼。几秒钟之后,她笑了,露出两个酒窝,拉起裙子躬一躬身,裙摆摇摇,像一顶张开的花伞。

    “您好,伊格先生。火星的主要交通方式是隧道车,不需要订票,也不需要付费。每所房子附近都有小车站,每十分钟经过一个车厢。您可以乘它到最近的大型换乘站,再根据地图选择跨区车次。车站都有路线图,可智能查询。火星城绕行一周需一百五十分钟。”

    “明白了,谢谢。”

    “您还需要别的服务吗?我们提供城市功能介绍、博物馆索引、购物指南。”

    “能不能……能不能查询?”

    “哪方面查询?”

    “查询一个人的联系方式。”

    “当然可以。请问您想查询的姓名或工作室。”

    “布罗。珍妮特·布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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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妮特·布罗女士,罗素区、塔可夫斯基影像资料馆第三工作室研究员,居住地点:罗素区,七经十六纬,一号。您可以给布罗女士个人空间留言,也可以连通她的工作室进行通话。”

    “好的。谢谢。”

    “以上资料已存入您的客房页面。请问是否需要现在联络呢?”

    “不。”伊格仔细地想了想,“先不用了。”

    “还需要其他查询吗?”

    “让我想想。还有一个人,大概是叫洛盈·斯隆。这一次留学回来的学生。”

    “……洛盈·斯隆小姐,罗素区、邓肯舞团第一舞蹈教室学生。居住地点:罗素区,十一经二纬,四号。斯隆小姐的个人空间暂时封闭,尚未重启。”

    “知道了。谢谢你。没什么事情了。”

    “薇拉乐意为您效劳。”

    小女孩儿的声音像糖果一样跳动,旋转着鞠了一躬,行了告别礼,跳跳蹦蹦着离开了。

    伊格坐在床上,将刚刚查到的资料写进随身的电子簿里。他知道这几天的行动有目标了。他心里有一点儿忐忑的兴奋,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人和事件。他静坐着沉思了一会儿,将心里的思绪与疑问慢慢理出了头绪。

    时间不早了,伊格站起身来。预定的集合时间就要到了。整个代表团将集中起来,去参加火星欢迎晚宴。他换了衣服,略微整了整头发,带上全套的随身摄像包。

    临走的时候,他又在墙边伫立了一会儿。傍晚来临,火星城华灯初上,灯光照着街巷,显得很晶莹。早上从飞机上俯瞰的时候,他曾对整座城市的构造感到惊奇。它就像一整座水晶城,脉络纤长,结构复杂。一座座玻璃房屋,散落在广袤的平原,小巧而形状各异。屋顶如斜斜张开的帆板,湖蓝色,远处看起来,就像水面切割陆地。丝管隧道将房屋连成密集的网,架在半空,如同交织的静脉。他从空中感到一丝来自直觉的冲动。这和他熟悉的所有世界都不同,因为不同,所以着迷。

    家

    从机场出来的时候,阳光晃了洛盈的眼睛。

    她五年没有在火星的土地上看到清早的阳光了,几乎忘了是什么感觉。地球的天是蓝的,太阳是温吞吞的橙红,火星不一样,黑是黑,白是白,没有芜杂,没有遮挡。

    机场大厅宽阔明亮,这是在洛盈走后新落成的建筑,她和伙伴并肩走着,一路并不多话。墙壁、穹顶和地面还是一如往常的玻璃,地面上是大理石的纹样。墙面没有任何装饰,除了钢筋铁骨,就只看得见两层玻璃之间隔热气体滚动的颜色,很淡,一丝一缕。从航天飞机上下来就是传送带,每人一个座位,像在工厂的流水线上流动,降到地面的时候就是出口了,身份辨认通道之后,宽阔的大厅有家的标志。

    洛盈和纤妮娅走在一起。她们看着地球使团的样子,不由得微笑了。地球代表跟在火星代表团之后,走在学生团之前,他们的衣着比火星人华丽,但对一路的流程显然缺乏准备。

    首席代表贝弗利先生风度翩翩地走在第一位,但却在指纹识别机面前愣住了,不知所措。虹膜验定仪像一只触手,从一侧伸到他面前,在离他面孔很近的地方发出“砰”的一声轻响,完成拍摄,惊得他向后跳了一大步,撞在身后刚刚伸出的放射检测探头上,撞出滴滴的叫唤,引起安静的大厅里所有人的侧目。贝弗利先生红了脸,装作气定神闲的样子对别人笑笑,伸出手抚摸了一下探头,没想到探头的叫声更大了,他吓了一跳,前面火星代表团的代表连忙微笑着过来解围。洛盈她们也轻轻笑了,故意不去看他,动作娴熟地拉着行李穿过两旁伸出的一只只触手,甩头摆手像是在跳舞,也像是与电子眼握手招呼。

    贝弗利手里拿着首席代表盖着徽章的授权书,一路走下来,却没有遇到一个检测官员,穿过一路仪器就是出口大厅,他讪讪地站着,不知该把证书拿给谁看。

    大厅是扇形,一角是航班出口,对面弧形的一面墙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隧道车的入口。两条直边上排列着饮食礼品购买机,有新鲜的糕点和水果陈列。大厅中间竖着几面玻璃板,上面画着隧道车错综复杂的地图,像色彩繁复的挂毯,缓慢变换。隧道车入口之间有小屏幕终端,火星代表已经陆陆续续走过去,选择家的终点站。

    洛盈和纤妮娅站在出口外,看着这一切,迟疑了好一会儿。

    “到家了?”纤妮娅轻轻地问,像是问洛盈,也像是自言自语。

    “嗯。是吧。”

    “现在什么感觉?”

    “没感觉。”

    “是吗?”纤妮娅转头看着她。

    “嗯。”洛盈点点头,“很奇怪吧?”

    “不奇怪。我也没感觉。”

    洛盈看着光洁明亮的大厅,说:“你说,家的机场和我们到过的那些地球的机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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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纤妮娅想了想说:“名字不一样。”

    洛盈转头看着她凌乱的长发,说:“回去早点睡,晚上还有活动。”

    “嗯,你也一样。”

    学生团互致告别,迅速散开。分别的次数多了,再一次分别也就没有什么伤感的情绪。昨夜的酒还未醒,每个人的脑袋里都还是夜晚星空的画面。机场的光线明亮耀眼,让人没有任何表达的欲望。分手像过检测仪一样迅捷。

    洛盈跟在学生团的最后,她看到地球代表团的代表们站成一堆,在大厅中央徘徊迷茫。有人兴冲冲地拿起墙边的小食品大吃特吃,还不知道自己的临时账户正在无声扣钱。

    火星人快要清空的时候,扇形大厅弧形边中央的自动门滑开了,一行人大踏步走进来,洛盈看见,为首的正是爷爷。他带领着一众叔叔伯伯走到地球代表团面前,向贝弗利先生伸出手,两群人面对面站着,两个星球的手握到一起。火星比地球重力小,火星人的平均身高明显高于地球人,两群人形成不平衡的对比,互相打量着,沉默着,形式化地问候着。

    很明显,这不是跟爷爷打招呼的好时候。她看着爷爷瘦高而直挺的身形,默默地转头,按下回家的按钮。

    五年以前,火星选派第一批前赴地球的留学生。

    议事院在当时曾经为此讨论了很长时间。三个月书面调研,三周网络公众征求意见,三天议事院议员讨论,最后由九大系统总长、总督和教育部长进行最后的投票,在议事院的最高议事厅,面对立国者青铜的塑像,记名投票。对少年教育问题作如此郑重的举国商议,在战后四十年的历史上还是绝无仅有。自从建国教育体系建立,所有的教育者手按着亚森的名字宣誓为创造而教授,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为少年事宜如此兴师动众。这一次的辩论进行得很激烈,最后六票赞成,五票反对,敲定的小锤砸在金线镶边的主持台上,在立柱高昂的黑色议事厅里留下一连串空旷的回音。少年的命运被写进历史。

    其实,孩子们在地球能经历什么,火星的决策者也不十分清楚。他们本身已是在火星出生,对嘈杂的商业社会,他们只有前生的记忆,没有现世的体验。火星的整个国度只是一个城,全封闭的玻璃城市,土地公有,高度智能控制,没有地产买卖,没有走私,没有期货,没有私人银行。在这样的国度里出生长大的孩子,一下子进入市场的地球,面对广告轰炸能不能适应,谁也说不清。出发之前,他们给孩子临时上了很多节解释制度的课程,然而现实的严苛可以说明,少年的内心成长却永远无法在课堂上教授。

    坐在回家的隧道车上,洛盈靠着玻璃,内心专注而迷茫。

    窗外的风景繁盛而静止。阳光打在蓝色玻璃房顶的边缘,透过树梢,将低矮的叶子印在隧道车顶,印在她的脸上。车厢里只有她一个人,窗外也不见人影。四周安静得不真实。车厢四壁清透,触感冰凉,掠过屋顶,能看见花园里静止的树。

    她藏了多日的困惑,这时蒸发到心里。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去地球。在玛厄斯上,她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资格。

    那是一个夜晚,他们在舷窗前随意地聊天,有人提起当年选拔的考试题,众人响应,七嘴八舌,记忆迅速拼凑勾勒出测试的轮廓,回忆因分享而欢快蒸腾。洛盈在他们欢愉的声音中沉默下来。她从他们的口中发现,以他们应答的水平和自己当年的应答相比较,自己的成绩离入选分数一定差了很多。星光耀眼,她在人群中感到羞惭。

    她不知道这怀疑是不是真的。如果不是,那么一切照旧;如果是,那就说明她的入选是经人授意的,这个结论听起来很冷酷。这不仅说明她能力不足,而且说明所谓转折与命运,其实只是有人在暗中操纵。她以为她抓住了际遇,其实只是际遇抓住了她。

    她想到了爷爷。如果有人能够在暗中改变甄选结果,那么除了爷爷没有别人。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没有人提过。如果不是这偶然的发现,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察觉。

    她想回家去问爷爷,但不知自己能否开口。她和爷爷并不算亲近,她只是在父母死后才搬来和他同住。他给她买糖果,但很少抱她。地球人叫他大独裁者。他总是一个人独自散步。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敢于开口。她也想过问哥哥,让他帮自己查。哥哥是她的保护伞,每次在她烦闷的时候,都变着方法逗她开心。只不过哥哥是一心前行的人,她不知道他能否理解她执意回溯的心情。

    隧道车在空中滑行,无声无息,像记忆一样飞快地穿梭,她经过了集会小礼堂、林荫道、儿时打闹过的运动场、带滑梯的花园。四周安静得像梦境一般。偶尔能看到悠闲的女人,推着婴儿车在小径上聊天。

    她问过自己,为什么那么执著地想知道。起初她只是觉得内心有不安的冲动,以为只是好奇,但后来她发觉,之所以不安,是因为命运。她明白命运的裹挟,但以前没想过人有两种命运。一种是自然的客观,人只能面对和承担,而另一种是人为安排,有原因和目的,有质疑和放弃的可能。后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