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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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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东西你应该看看,我等这一刻好久了。”

    她拉着我,走出我那dx般黑暗的房间,摸着墙壁来到一个小房间,那是计划当婴儿房的。

    她从衣袋中掏出一把钥匙,把锁打开,推开门。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新潮的工作室:一张书桌,一个石水槽,旁边有几个小桶;窗边的桌子上摆着一排贴有标识的瓶子、盒子和包裹;接着是各种大小的画刷。紧挨着的是一块斑岩砚台,两大排各种尺寸的木板,上好了油漆,随时可以开始在上面作画。

    “你生病的时候,他布置了这些东西。我把那些从你的箱子里拿过来。”她指着我那本卷边的切尼尼的札记,“是那本,对吧?”

    我默默地点头,走到桌子旁边,撕开几个盒子的贴条,把手指伸进那些粉末中去:深黑色、托斯卡纳的藏红花提炼成的金黄色,还有一块深黄色的铅锡矿石,有了它,可以调配出画上百棵树和其他植物所需要的绿色颜料。这么多颜料就像风雪后的第一缕阳光照在这个冰封的城市上,让我震惊。我微笑着,眼里噙满泪水。

    如果我丈夫和我之间没有爱情,那么,至少我能拥有这么多画画用的材料。

    室外冰雪融化,大地回春,我做起一桌颜色的盛宴,手指生出老茧,也被颜料染黑了。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从调配色料到磨光木板,伊莉拉都帮着我。没有人打扰我们。我花了五个星期中的大部分时间,把自己的《天使报喜》搬到木板上去。我的精力投入到圣母旋转的裙褶中去,给地板涂上深赭色,又让加百列戴上一个金叶做成的冠饰,在黑色边框的衬托下显得光彩夺目。就这样,我忘记了丈夫和哥哥给我带来的痛苦,治愈了自己。

    尽管如此,我们第一次出去的时候,我还是吓了一跳。那时已是暮春了,这座虔诚的城市显得非常沉闷。念珠撞击的声音取代了妓女嗒嗒作响的鞋跟,街上只有那些竭尽所能拯救人们灵魂的男孩。我们在广场碰到一群这样的男孩,正在进行演练:一群只有岁的男孩扮演着上帝的军队,家长在旁边为他们加油;伊莉拉说这些家长为了把孩子打扮得像天使,不惜买来成捆成捆的白布。就算是富人也穿得朴素异常,所以这座城市的五颜六色被漂白了,变得很单调。那些在城里进进出出的外国商人为这变化感到吃惊,但他们不能确定,他们究竟见证了一个人间天国,还是某些事情正在变得更加邪恶。

    教皇似乎没有类似的疑问。伊莉拉带回来的谣言说,教皇在梵蒂冈教廷册封他的情妇,像分发糖果一样,把各地红衣主教的帽子派给他的私生子。法国国王领着他的军队横扫那不勒斯之后,没有进军耶路撒冷,而是回到了北方。但亚历山大四世并非一个软弱的教皇,无法忍受第二次被占领的侮辱;他号召起一支城邦联合军队,将他们打得夹着尾巴逃了出去。

    但有一个例外。萨伏那罗拉在大教堂的讲经坛上宣布,佛罗伦萨没有参加战争的义务。梵蒂冈是什么?梵蒂冈无非是一个更加富裕腐朽的修道院,也是一个等待他去肃清的地方。

    《维纳斯的诞生》第二十八章(2)

    在这座城市被冰封的那些漫漫长夜,柯里斯托佛罗和我曾深入讨论过这次战争。萨伏那罗拉富含敌意的虔诚威胁到的不仅是教皇的生活方式,还有整个教会的结构。这是惟一能阻止他的玄机所在。过去几个月来,佛罗伦萨内部反抗萨伏那罗拉的力量如同洪水来临时的泥屋那样倒塌下去。当一个政府已经站稳脚跟的时候,只有野蛮和愚蠢的人才会起来直接反抗它。他认为保持异议是在野的最佳艺术。

    但现在,那些不当权的人也已经默不作声了。一度被当成新知识的骄傲和快乐的柏拉图学园已经被关闭了。它最大的一个支持者公开投靠萨伏那罗拉,准备宣誓加入多明我教会。

    这些谣言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家庭。

    对白色的嗜好会使圣十字教堂的染缸开工锐减。我记得河边那些骨瘦如柴的小孩,记得他们染满颜色的皮肤。将颜色从衣服上去掉,相当于夺走那些工人的饭碗。虽然萨伏那罗拉口口声声宣扬平等,但他对穷人如何自力更生、致富发家毫不知情。我丈夫也是这么认为的。我得承认,在我们的对话中,很多次我惊奇地发现,要是他对权术有兴趣,由他来治理国家,可不知道要比那些小p孩好上多少倍。

    但最终,对染工的伤害也就是对我爸爸的伤害,虽然他远比那些工人富有,但家财再大,终究也会坐吃山空。

    我一想起他们,当然立即就想起了那个画家。现在我也能熟练地使用毛刷了,我们要是在一起,该有多少共同语言呢……

    《维纳斯的诞生》第二十九章(1)

    那些年老的仆人对我们的到来表示欢迎,仿佛我是归家的浪子。不消说,我走后家里变得更冷清了。也许我曾是个捣蛋鬼,可我毕竟也还给家里增添了生气。每个看到我的人都说我的容貌变了,我想也许是因为生病吧,我的脸庞显得瘦削了一些。我怀疑爸爸也许会说,他最小的女儿不再有着女孩的脸蛋了,看起来像个妇女啦。

    不过,爸爸和妈妈都去泡温泉了,至少要几个星期才回来。我得派人送信通知他们我的归宁。

    在屋子中,我觉得很陌生,恍如这只是一个在梦中来过的地方。我走到餐厅的门口,卢卡正把脸埋在一个盘子里吃着饭菜。如果说他是天使的话,也是很可怕的那种。他的脸看上去像一块巨大多孔的岩石,脸上的痘痕则是石头表面上那些细微的水孔。他大口大口吃着,嘴里发出不雅的声音。

    我穿过桌子,在他身边坐下。“你好,哥哥。”我微笑着说,“你换衣服啦。我可不认为灰色适合你。”

    他皱眉说:“这是制服,亚历山德拉。你应该知道我现在身在上帝的军队。”

    “哦,那很好啊。不过我想你要是有时间应该把它洗一下,白衣服要是太脏了,可会变成黑的。”

    他侧头想了好久,才弄明白我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懂什么,亚历山德拉?你真多嘴,会被诅咒的。你丈夫和你一起回来了吗?”

    我摇摇头。

    “那你就不应该来,对我们这个神圣国家的新律令,你和我一样清楚。女人要是没有丈夫陪着,便是诱人堕落的皮囊,应当闭户不出。”

    “哦,卢卡,”我说,“你要是有脑瓜记住该记得的事情就好了。”

    “你应当慎言谨行,妹妹。你那错误的知识就是魔鬼,比起那些除了福音书之外一无所知的贫穷妇女,你会因为它而遭受折磨。你那些宝贝古代贤哲,现在已经被法律定为非法了。”

    此前,我从未听到我的哥哥如此口齿伶俐。不仅如此,他还跃跃欲试,要践行他所说的话,我看到他的拳头在桌子上握成一团。托马索是对的,他一直都是个暴徒。惟一的不同是,他现在对他的哥哥不那么感激了。不过他要是变节,我们全部人都会惹上麻烦。

    当我问起画家的时候,玛利亚显得有些慌乱。“我们好久没看到他了,我……我是说他住在小礼拜堂,整天都在,从没有出来。”

    “壁画怎么样?他画好了吗?”

    “没有人知道。他上个月把那些学徒送走了,”她停了一下,说,“他们好像都不愿意留下来。”

    “我要去探望他。”我说,“钥匙在哪儿?”

    “钥匙没用的,他把门反锁了。”

    “其他入口呢,从圣器室进去?”

    “也被反锁了。”

    “那他吃什么?”

    “我们每天在外面摆一个盘子。”

    “放在大门外面还是圣器室外面?”

    “圣器室。”

    “他怎么知道食物送到了呢?”

    “我们敲门。”

    “然后他出来?”

    “不,有人在的时候他不出来。厨子等过他一次,但他没有出来。”

    “所以没有人见过他?”

    “没有,不过夜里他有时候会发出一些声响。”

    “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我也不知道。不过卢喀说她听到他在哭喊。”

    “哭喊?”

    她耸耸肩,好像她不能再说些什么了。

    在顶楼的厨房,厨子对此漠不关心。如果那人不想吃,他就真的不想吃。过去四天来,送去的食物都原封不动,也许上帝喂养他呢。

    “我敢打赌,这一定没有你的鸽子r馅饼好吃。”我说。

    “你总是个美食家,亚历山德拉小姐。”他咧嘴笑道,“你不在之后,这里可冷清多了。”

    我坐在一旁,看着他手指灵巧地掰开蒜瓣,比放债的人数铜币还快。我的童年充满了这个厨房的味道:黑胡椒和红胡椒、生姜、丁香、藏红花、豆蔻,还有我们自家的紫苏磨碎后浓郁的香味。“给他准备一盘特别的东西,”我说,“一些让他闻到香味就会流口水的东西。他今天也许会很饿。”

    “也许他会死掉。”

    他的口气毫无恶意,更像是说出一个事实。我想起画家刚来的那个春天的晚上,爸爸对他礼敬有加的情形,现在想起来很遥远了。我记得我们大家都很兴奋:有个真正的艺术家在我们的屋顶下生活,画下我家的兴旺发达。每个人都把它当成是家望隆盛的标志,当成是我们的身份和未来的象征。现在看来,这一切都过去了。

    我让伊莉拉和其他仆人留在厨房和厨子闲聊,自己走下楼梯,穿过后院,走到画家的起居室。我不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要是我现在遇到她,我会说些什么呢?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以致整个事情变得一塌糊涂。

    他的房门虚掩,里面有一股霉味,散发出久无人居的气息。天使和圣母非凡的画像仍在外间的墙上,没有完工的石膏有些剥落,如同远古的遗迹。他用来摆放画稿的桌子空空如也,墙上的基督受难木像也杳然无踪。

    要是没有看到那冒着烟的铁桶,我也许就不会受到困扰了。铁桶在屋子的一角,当我转身离开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一幅粗糙的画面:一些弯曲的黑影在墙上攀援而上,直到天花板。但当我走近,伸手去触摸它的时候,我的手被灼得猛然缩回;我这才去注意半埋在土里的铁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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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纳斯的诞生》第二十九章(2)

    基督受难像没有完全被火焚毁,它断成两块,所以很难说究竟是他先将其折断了再投入火炉,还是他被微弱的火焰激怒,将其拿出来在墙上弄断了再投进去的。十字架已经变成一堆碎片,基督的双腿也断了,但钉子仍钉在足上。他的上半身痛苦地挂在十字架的碎片上。我小心翼翼地将其捧着,即使已然被毁,这塑像看起来仍充满激情。

    我伸手进去,把没有烧毁的部分掏出来。上面的纸张只被烧掉一部分,有些还仅是页边被烧焦而已。我把它们带到光线比较明亮的外间,轻轻地摆在桌子上。

    它们可分成两类,一类是我的画像,一类是那些尸体的画像。

    我的画像无所不在,在圣母像的草稿上,我的脸孔重复出现十次,二十次,姿态各不相同,但看上去无一例外地端庄且略带揶揄。他费尽心思寻找恰当的角度来画我的头,还顺便画了一个直勾勾地望着看画的人。这虽然不过是眼睛移动了几个角度的雕虫小技,但效果十分出色。这个年轻女子看起来是这么咄咄人,她似乎是在对看着她的人进行挑衅,而不是欢迎他们的到来。

    然后是那些尸体。最初是那个我已经见过的没有内脏的男人,有数以十计的草稿画着他外露的脏器。接着是另外一个人:这人因受绞刑而死,身体平瘫在地上,似乎刚被人从绞索上放下来,脖子上勒印宛然,面部青肿,双腿间还有便溺失禁的痕迹。

    再接着是一些女人的画像。有个侧身躺着的老妇人,依然浑身赤l,腹部的肌r松弛低垂,一只手举起来弯在头上,似乎在试图保护自己免遭杀害。她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另外一只手的角度很古怪,胳膊指的方向不对,似乎被打断了。但最让我吃惊的是一个较为年轻的女子。

    她也是我见过的,赤l的她仰面躺着,四肢张开。她就是为小礼拜堂的壁画准备的画稿上的那个女孩,平躺在她的担架上,等待上帝显灵,让她起死回生。但现在再无这种还阳的可能了。因为在草图中,她非但已经死去,而且尸体也被割开。她的脸因为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她的小腹被切裂撕开,在一团血r模糊中有个很小但清晰的形状,一个刚刚成形的胎儿。

    “厨子说饭菜准备好了,亚历山德拉小姐。”

    玛丽亚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我马上出来。”我说,匆忙抓起那些画稿,塞进自己的裙子。

    “你在那儿找到什么了?”在我们爬上通往圣器室的狭窄楼梯上,伊莉拉问。

    “呃……只有几张画稿。”

    “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粗声说,“多数仆人认为他已经疯掉了。他们说他整个冬天都在画着他们扔掉的动物尸体。厨房里的人认为他已经被魔鬼附身了。”

    “也许那是真的。”我说,“但我们仍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饿死。”

    “好吧,不过你知道,你们不能单独在那儿相处。”

    “没事的,他不会伤害我。”

    “要是你错了怎么办?要是他一时头脑有毛病那怎么办?这与你无关,你现在有自己的家庭,你碰到的麻烦一支军队都解决不了。这些留给别人去做,他只是个画家。”

    她还记得那晚我发疯一样用自己的血作画,她对我仍是心有余悸。我脑子里当然还想着那个年轻女子脸上的痛苦和恐惧。她和其他人临死时被画下,这决无可疑。想起他的时候,真是又痛苦又甜蜜。我想起第一天我对他的奚落,以及他愤怒而笨拙的回击;我想起他替我画像那天,他慢慢地、害羞地向我敞开心怀,像孩子般说到他的画笔何以有如神助。不知何故,我觉得无论他变得多么丧心病狂,他也不会伤害我。

    至于我自己的家庭?这么说吧,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温暖了。我是局外人,对我来说,在痛苦中寻找一个知心的伙伴,也许是治愈寂寞的良方。

    伊莉拉把托盘放在门边,这样刚烹饪好的r香就会从门缝下面传进去。一个饿了几天的人闻到这香味会怎样呢?我无法想像。

    “你的饭菜在这里。”她扯开嗓子叫道,“厨子说你要是不把这些吃掉,他就不送饭了。这里有烤r鸽,有美味的蔬菜,还有一瓶红酒。”她又敲敲门,“最后的机会了,画家。”

    然后她的脚步重重踩在石阶上,砰砰地走下楼梯。她在下面停下来,抬头望着我。

    我等着。过了好一会儿还是静悄悄的。门后终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拉开门闩,把门打开一道缝儿,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弯下腰去拿起托盘。

    我从y暗处跳出来。他被我吓了一跳,走回房间,试图把门关上,但他手里歪歪斜斜地端着托盘,动作已经不再协调了。我把脚伸在门缝中,将自己挤进去。他跌跌撞撞地后退,托盘和里面的饭菜脱落,红酒泼在墙上,划出一道拱形。门在我身后砰然关上。

    我们两个都在里面。

    《维纳斯的诞生》第三十章(1)

    他任由托盘跌落在黑暗中,像一只蟑螂般摸索着穿过圣器室,走进小礼拜堂。

    然后我随着他走进礼拜堂。

    房间里面充满了便溺的臭味。我犹疑着不肯举步,直到眼睛适应了黑暗。祭坛被线围起来,脚手架还是那样摆着,但四处挂着帆布和布条。桌子上的摆设还是工作的样子,一切都井井有条。旁边立着一面凹面镜,和爸爸书房那个一样,白天视线变得模糊时,可以用来收集散s进来的微光。更远的角落摆着一个提桶,上面胡乱掩着盖子,我猜想臭气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现在我看到他了。他倚着墙,坐在地上,蜷缩在屋角。我温柔地向这只困兽走过去。尽管之前口出狂言,现在我还是很害怕。我在他身前几尺远的地方停下来。想到那长着我的脸孔的圣母和那些掏空内脏的尸体,我张开口,却不知道应该先说什么。

    “你知道他们在厨房里怎么称呼你吗?”我听见自己说,“小鸟。他们用这个称呼来取代画家,以对你的天赋表示尊敬和畏惧。他们认为你入夜的时候,会从窗口飞出。厨子相信这是你为什么不吃他的饭菜的原因,因为你在其他地方有更好的美味。”

    他没有任何表明在听我说话的暗示,而是双手交叉放在腋窝下,眼睛紧闭,微微抖动着。我迈上几步,坐在地板上,石头的冰凉穿透我的裙子。他看起来是那么孤独,那么寂寞,以致我想用温言软语来暖和他的心窝。“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人们口耳相传的是我们城市的美丽,还有一个艺术家的故事,他是科西莫·梅第奇的画家,叫做菲利波。”我柔声说,“你见过他的画作。他笔下的圣母是那么平静,让人们觉得他的画笔一定充满了神圣的灵性。他毕竟是个修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