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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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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以渡潇湘 十(5)

    “这里夏天也没有蚊子,是真的,可那故事是瞎编的!有些人吃饱饭没事干,喜欢把人神化鬼化。我们那个状元邹应龙,他死后不久,元军直江南。传说,南宋景定年间(1260—1264),元军围攻四川合州钓鱼城,危在旦夕。可就在这时候,天上一阵阵闷雷炸响,邹状元端立云头,手中令旗一挥,霎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砸得元军抱头鼠窜,仓惶撤回。事后,大宋将领向朝廷上表邹应龙显圣破敌之功,理宗皇上大喜,追授他‘昭仁显烈威济护国广佑圣王’的封号。从此,福建、广东等等,还有海外,凡是有邹姓后裔聚居的地方,大都建有邹状元的庙,春秋祭祀。这些庙宇有大有小,有豪华有简陋,在名称叫法上也不尽相同,但一律把邹应龙称为‘广佑圣王’。你说可笑不可笑?”

    “这不奇怪嘛!如果他是凡人,别人都不能中状元,怎么只有他能?”

    “那他当状元,我没当状元啊!我是凡人啊!我还没死啊……”

    “你也不简单啊!进士虽然不止一个,但普天下能有几个?你还活着,你就还有前途!没盖棺之前,谁能说你没有大作为?他们还说,你妈怀你的时候,天上有一道红光飞下来,擦着五魁亭,直接落到你家……”

    “你怎么到处打听我?”

    “不是我打听。你整天跑这跑那,我一个人呆在家没事干,他们就给我讲你的故事。有的是你老妈讲的,有的是你孙子讲的,他们又说是听街上什么人讲的,听得我头昏脑涨。”

    “有没有听说我不好的?”

    “有啊!”

    “快说来听听!”

    “你妈说你小时候很坏,老欺负你弟弟。经常晚上故意给他讲鬼的故事,害得他半夜不敢起床小便,n了裤子,挨打……”

    “那我们今天也讲了鬼的故事,你半夜要起来怎么办?”

    “你陪啊!”

    “我才不陪哩!”

    “你不陪我就n裤子!”

    “这么大还n裤子,我休了你!”

    “好啊,你送我回京城!”

    “那是不肯哩!”李春烨双手紧抱了卓氏,尽情地往怀里搂。他好感动。江氏也是爱他的,称得上贤妻良母,然而她顶多只关心他的功名,而不关心他的灵魂,从没过问他的过去。他觉得卓氏更温暖,暖到了心坎上……

    风雨滞残春 一(1)

    在李春烨到县衙走访,饭饱酒足,上轿告别之时,王可宗便说:“哪天返京,下官相送出县界!”

    李春烨笑道:“我不回京了,直接到湖广,那县界可不比将乐!”

    这话另有一番意思。将乐与泰宁相邻,在东南方,交界处距泰宁县城仅十来里地。传说当年划县界之时,两个知县约定,你从将乐出发,我从泰宁出发,在哪儿相逢哪儿就作县界。哪料,将乐知县骑大马,一口气跑一百多里地;泰宁知县坐轿子,才走十来里就相逢,耻辱地把县界几乎划到家门口。吃一堑长一智,到西南划县界时,同样约定,泰宁知县骑大马,把县界几乎划到建宁城门,出了一口恶气。这掌故,每一任知县都最先听说。王可宗笑道:“没关系!不就六七十里吗?”王可宗指的是泰宁跟邵武的县界,那公平地划在两县当中。不想,李春烨说:“没那么轻松,我要走黎川。”

    这出乎王可宗的意料。黎川是泰宁的西北邻,属江西,交界处远不了多少,可是高山峻岭。这样的天气,上面很可能还下着雪呢!王可宗说:“那可不好走哟!”

    李春烨说:“还是免了吧,心意我领了!”

    “走那条道,更少不得我相陪。你肯定听说过,那里山路艰险,人烟稀少,凶兽出没,强盗剪径,非三五成群不可。好在这几年那里伐皇木,闽赣两头征人,县里班军给抽走十之七八……”王可宗忽然跟李春烨耳语。“城里都快唱空城计啦!”

    “哦,是吗?”

    “嗳——,好在囚犯也给征到那去了!当然,不是全部,还有到寨下金场。去黎川,要在路上过一夜。要么在这边的宝石,要么在那边的德胜关。泰宁的班军,驻扎在茶花隘,监工伐木。我送你去,到军营过一夜,如何?”

    “那——我就不客气了!”

    一早上路,李春烨、老邢和王可宗一人一乘轿子,跟的四个兵丁年轻体壮。

    泰宁跟黎川分界,不比跟将乐、建宁,依据山脉走向,以山脊为界。这是一座大山,出县城不远即开始登岭,接连几十里没几尺平坦。

    逶逶迤迤的山岭,在林立的赤石群中间绕着。天寒地冻,满目白霜。路边那凹凸不平的悬崖上,本来流着岩泉。现在,岩泉结成了冰。那悬着滴着的泉流,则成一根根晶晶莹莹的冰柱,长短不一,大小不一,像一排排编钟。等太阳出来,冰柱消融,冰水嘀嘀嗒嗒,那一定像奏乐吧?李春烨孩提时玩过冰柱,那是掰了吃,不曾想过它像钟。现在忽发奇想,可惜没闲停下来听它消融……

    过赤石群,到峨眉峰山麓,古木参天,猴子不时出没,与过往行人戏耍。王可宗安慰说:“这些猴子其实不会伤人。”

    “没事!在山里,我没什么好怕的!”李春烨说。

    在宝石村吃午饭,饭还没咽完就继续赶路。

    山越来越陡峭,轿夫越走越慢。李春烨坐在轿子里也累了,困了,不禁打起盹来,可是睡不着。早上起程,双目失明的老母亲非要送出大门不可。他搀着她,一颤一颠的,让他感到恐惧,生怕一松手她就要像一段朽木样的碎散,再也扶不起来。他出了大门还不敢松手,倒是老母止步:“赤仂,你现在自己上轿,早点走,早点归!”

    “妈——”李春烨热泪滚滚。

    “你自己走,莫顾我!我现在已经这样老,顾不得。要是到了那一天,你要归来给我送终……”

    “妈——,你别说了!”李春烨两腿一软,跪下来抱着母亲大哭。

    “好好的日子,哭什么哩?赤仂,你真格蠢啊!”老母推着李春烨。“你有今朝,皇上重用你,我心里比吃什么都甜!”

    旁人纷纷上前,个个眼珠红红泪水汪汪,劝着拉着推着李春烨快上路。一路上,李春烨的心思还在母亲身上,默默地祈祷她老人家平安……

    李春烨觉得越来越冷。睁眼一看,白雪皑皑,鸟兽绝迹。

    这是武夷山脉大杉岭的南面。泰宁别号“杉阳”,就源于此。山上以杉木为主,参天大树林立,仿佛自从盘古开天地以来就开始长在那。以前也有人砍去卖。由于树太大,只能锯成小段,又锯成小片,人工肩驮过大杉岭,入江西,经黎川水运至南昌,然后转运南京、扬州、苏州、上海等地。尽管大杉岭的杉木被锯短锯成片,行家里手还是认得出那树原来有多大,誉之为“盖江木”——盖过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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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雨滞残春 一(2)

    大杉岭太大了,“盖江木”太多了,当地人一年年砍也只砍了路两边附近一些,稍离路边远点就如处子般天然无犯。然而,皇宫太需要木材了!遥想老祖宗的时候,黄土高原也是深山密林,可是西安、洛阳和开封都建过都,改朝换代又多,从西周、秦、西汉、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隋、唐十个朝代,还有王莽新朝、汉更始帝刘玄、赤眉刘盆子、东汉献帝、西晋愍帝、大齐黄巢也要过过皇上瘾,而每一个新皇上又要把旧皇上的豪华宫殿烧了重建,皇宫盖了烧,烧了盖,什么树木也砍光,砍得连草都难长。现在帝都东移,轮到东部、南部山林遭殃了。北京皇宫三大殿一再失火,朝廷只好组织大批人马南下,在老远的福建、江西、湖广、贵州一带采伐。由于李春烨在工科任职,大杉岭“盖江木”也就有幸或者不幸成为皇木……

    突然,轿停,一个轿夫扒到布帘边上悄声说:“大人,莫吭声!”

    李春烨意识到遇上什么不测,不敢吭一声,可他忍不住偷偷撩开帘布一角往外逡巡,很快发现数百步外的山谷边,一只老虎正悠然悠然往山里走去。它嘴上叼着一个人的肋部,像狗啃一根骨头样的轻松。那人穿着军服,显然死了,但还是鲜血淋淋,在晶亮的雪地上留下一条殷红的痕迹……

    过一会儿,一个轿夫说:“好了,可以走了!”

    “再等一会儿!”另一个轿夫说,“万一它回头,看见我们……”

    “没关系啦!老虎其实不用怕,只要不去惹它。我们这里还有四个兵,还有家伙,是吃素的啊?”

    李春烨随即想起县志上关于老虎的故事:老虎敬畏孝子。如某人在山东为官,突然病死,停灵于村外二里的殡宫。他儿子每夜宿于那守灵,一连三年。有一夜遇虎,虎见孝子来,主动侧行而去。又如某父子到江西做生意,夜宿偏僻旅店。第二天早早赶路,父亲走在前,被老虎叼入山,儿子紧追。老虎将父亲放下,坐在他儿子身边。他儿子根本不把老虎放在眼里,抱住父亲放声大哭。老虎眈眈而视,敛爪不能动,久之,自行离去,父子得救。然而,老虎却不怕猎人。如某人傍晚到地里做事,突然被老虎叼走。有人看到,马上告诉他家里,众邻奋起勇追。老虎见人多势众,只得丢下那人。儿子见父亲已被咬死,请一大群猎手进山打虎,不想老虎也出来一大群,众猎手吓得仓惶而逃。现在,李春烨看了看扒在一边动都不敢动的兵卒,嗤了嗤鼻,说:“等就等一会儿吧,不急!”

    偏偏这时,一只老鹰从对面飞到人们头顶,发出啊啊鸣叫。老虎闻声也一惊,丢下嘴上的尸首,回头,高眺——很容易发现李春烨一行……他们的心都提到喉咙口。老虎断定那天上的鹰对它不构成威胁,这才重新叼起尸首继续前行。那尸体的一条大腿给咬断,没走几步就掉下。老虎止步,看了看那掉下的大腿,犹豫一会儿,决定放弃,带着剩余的战利品回老窝。

    估计那老虎肯定走出一两里地,李春烨一行才继续前行。他突然想起上午说过“在山里,我没什么好怕的”,有点难堪,不知道王可宗他们是否记着。

    太平已久,关隘早废。这是大山最高处,也是闽赣交界处。隘里隘外,有些山谷,驻扎采伐、运输皇木的班军、民夫、囚犯,还有监督采运的朝廷命官。尽管大雪封山,他们还没有撤退。这里山高,可是皇上更高。皇上要这里的“盖江木”盖宫殿,再高的山再大的雪也阻挡不了。

    一行人进入泰宁班军的营地,天还没黑下来。把总辛其伟一见贵宾到,马上吩咐手下准备好酒好菜。李春烨问:“这里的监督,还是工科给事中郝亮吗?”

    “是啊!大人认得?”

    “快请他过来,你就说李春烨来了!”

    辛其伟立马出门,亲自到另一个山谷去请郝亮。王可宗困惑:“大人熟悉这里?”

    “可以说,比你熟些。”李春烨暧昧地笑了笑。

    风雨滞残春 一(3)

    “大人来过?”

    “来过。”

    “也是路过?”

    “不,专程。”

    “大人也来当过监督?”

    “你真聪明!”

    “不,太愚钝了,怎么没想到!”

    天气太冷,郝亮一路搓着手。一见李春烨,他扑过来拥抱:“真是你啊!怎么事先也不捎个信!”

    “捎信又怎么样,你还能铺红地毯不成?”

    “红地毯不铺,准备两个下酒的好菜是要。”

    “在这里,海味没有,山珍是不愁,够好了!”

    以前,这里人迹罕至,鸟兽不避人。初来砍皇木时,一棵大树倒下可以压到几头山獐、山麂、山兔之类,甚至压到黑熊、金钱豹、老虎之类。成千上万人一久呆,飞禽走兽陆续避开。现在又大雪封山,更不知躲哪去。能拿出来的,只是些腌制的山货。

    晚上,辛其伟腾不出多余床,要把李春烨或者王可宗安排一个到郝亮那边去睡。李春烨说还要走那么一段路,很麻烦,两人睡一屋好了。王可宗过意不去,说让他去那边。李春烨明白王可宗这是想保持大小贵贱的距离,坚持说:“没关系啦!以前,我家很穷,十来岁还跟弟弟挤一床。”

    “那是没办法。”王可宗说,“现在这里不是没办法,大人就让我走几步吧!再说,我睡相不好,累了打呼噜……”

    “那好啊,我们来个打呼噜比赛!”

    入夜,风更大。而那门窗,像老人的牙一样不密实。屋里生了火,但没有木炭,直接烧柴,不时冒出青烟,熏得很。怎么住这么差呢?深山老林,条件本来就差。人员流动频繁,谁也不想花一年两年时间盖一幢像样的房子。当然,如果想到会有现在李春烨这样的大官到来,临时也会盖几间像样的。

    多少年没两个男人挤一床,何况又这么简陋,李春烨和王可宗迟迟没有睡意。冷倒是不太冷,也不用怕什么猛兽——门口有兵卒站岗放哨。他们坐在火盆边,边喝酒边聊天。

    “如果叫你来……当然是当监督,你愿意吗?”李春烨忽然问。

    王可宗想了想才回答:“说实话,不愿意。可是圣旨要下,就由不得愿意不愿意了。”

    “如果到这里当监督,虽然是荒山野岭,却离皇上更近!”

    “这……这倒也是!”

    “你不是想叫我保举吗?”

    “大人的意思……”

    “一下把你保举到京城,好像找不出什么理由。如果让你到这里过渡一下,理由好像挺好说。”

    王可宗立即跪下磕头,感恩不尽。

    皇木要求苛刻,直径一尺以上为四等材,二尺以上为三等材,三尺以上为二等材,四尺以上为头等,五尺以上才算神木。神木横卧,站在这头望对面的人不成样子,真像要盖过江面一样。这种巨木,只有大杉岭这种深山老林才会有。然而,十个手指也有长短,哪个山的木材也有大有小。采一棵皇木,要毁一片等外材。有的是因为开路砍倒,有的是被神木压倒。等外材倒了,就地遗弃。要等朝廷解禁,才让当地百姓捡去盖民房。现在,经过这一路观察,李春烨觉得王可宗这人可靠,想让他帮着“捡”这些等外材去盖福堂,那可以节省好多钱。把这意思稍微一提,他就明了,立即表示将竭尽全力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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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雨滞残春 二(1)

    湖广与福建,横隔着江西。从泰宁过黎川,经建昌、南昌至武昌,倒也顺畅。这条路,李春烨从来没有走过,本来还担心一路枯燥乏味。可现在,他想着建昌说是景翩翩的家乡,武昌她显然呆过——她诗中写过宜城、襄阳等地,巧得很!我怎么偏偏到湖广来呢?而一路上,先是碰上她,再到她家乡,再抵她到过的地方,一路是她!那场火灾,看似天公不作美,其实也是机缘。如果没有火灾,江日彩会和袁崇焕相遇相识吗?如果没有火灾,我会牵挂她吗?她那么憎恨官——嘲笑我磕平了额头,没有那么个英雄救美的俗事,她会正眼瞧我吗?我那位老祖宗说丹霞岩:“谓造物者融结无意,吾不信也”。我说,谓我与她相逢而无缘,我不信也!这么想着,又读着《散花词》,一路充满诗意。只遗憾,路过建昌时,他特地停下来寻了寻,连景姓人家也没找到几户。

    李春烨现任湖广布政司右参政,分守荆西道,兼兵备,驻安陆。他原以为在这里无亲无故,到了才发现那有好几位同僚,其中一位是眼下的风云人物杨涟。离开京城这两三个月,李春烨一心想着自己的福堂,还有景翩翩,没去关心朝廷的事,没想僵持的倒魏风潮在他离京不久有了结果:杨涟被削职为民,魏忠贤毫发无损。

    杨涟的家在安陆的应山,要不要去看望他?这让李春烨感到很为难。去吧,他明显是魏忠贤的对头,很容易传到魏忠贤耳朵去,误以为我在这里跟他勾勾搭搭,什么时候倒霉都不知道。不去吧,毕竟同僚过,而且他的官职比我高,虽然谈不上交情人还是挺熟,如今人家落难,我就在他家乡为官,装作素不相识,过意不去。再说,宦海沉浮无定,说不定哪天又召他回京,位居魏忠贤之上,也不是没有可能。他可以算是天启皇上的恩人。想当初,泰昌皇上驾崩,李选侍要将朱由校扣留乾清宫,以便垂帘听政。杨涟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奋然责问:“天下怎么能托给妇人呢?”他率领众臣拥到乾清宫,借口哭泰昌皇上,要涌进去。守门的太监拦住,不让进。又是杨涟厉声斥责:“皇上驾崩,嗣主幼小,你们拦住宫门不让进,想搞什么名堂?”太监理亏了,只好让他们拥出朱由校。为了抢占时机,杨涟还亲自抬轿子,把朱由校抬到文华殿,祈请即日登基,让李选侍的y谋破产。也许正因为如此,杨涟这次带头冲撞魏忠贤,皇上只是让他回家赋闲,而没像万燝一样被治罪,很可能只是避避风头,不几日官复原职。这样说来,还是得去看一下。

    如今不比以前,也算一地父母官,首先得弄懂这里的山水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