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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部分

因为她讲到了你的疼处,讲出了你心里的想法,你自己不敢说,她才替你全讲了出来。

    她说她这就回去,回到他身边,回到那间小屋,回到她手术室,回到她自己家,恢复同她继母的关系。她生来平庸,就回到平庸中去,像平庸的人一样,同平庸的他结婚,只要个平庸的小窝,总之再也不同你前去一步,她不能跟你这个魔鬼一起去下地狱!

    她说她害怕你,你折磨她,当然她也折磨过你,如今什么都不要再说了,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了,她知道的已经太多,还是什么也别知道的好,她要把这一切统统忘掉,忘不掉也得忘掉,早晚也总会忘了,如果最后还有一句什么话,那就是她感谢你,感谢你同她走过的这一程路,把她从孤独中拯救出来。可她只是更加孤独,再这样孤独下去,她经受不住。

    她终于转身走了,你故意不去看她。你知道她正等你回头,只要你回头看她一眼,她就不会真走,她就会眼勾勾望着,直到泪水充盈,你就会屈服,恳求她留下来,就又是抚慰和接吻,她就又会瘫倒在你怀里,带着儒湿的泪水,说着含糊不清又热烈又伤心的亲爱的话,手臂像柳条,身腰将你缠绕,把你重新拖回老路上去。

    你坚持不去看她,沿着险峻的河岸径自走去。到了一处拐弯,你还是忍不住回头,她却不见了。你心里突然一阵空旷,若有所失,又像是得到了某种解脱。

    你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似乎在等她转来,又明知道她已一去不返。

    残酷的是你而不是她,你偏要去想她那些诅咒,巴望她就这么狠毒,好让她从你心里消失得gg净净,不给你留下一丝悔恨。

    你同她萍水相逢,在那么个乌伊镇,你出于寂寞,她出于苦闷。

    你对她并不了解,她说的是真是假,或半假半真?她的编造又同你的臆想混合在一起,无法分清。

    她对于你同样一无所知,只因为她是女人,你是男人,只因为那恍恍惚惚的孤灯下,那么个昏暗的阁楼,有那么种稻草的清香,只因为是那么个夜晚,如梦一般,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只因为秋夜早寒,她唤起了你的记忆,你的幻想,她的幻想和你的欲望。

    你之于她,也全然一样。

    不错,你引诱了她,而她也同样诱惑你,女人的伎俩和男人的贪欲,又何必去分清谁有多少责任?

    还哪里去找寻那座灵山?有的只是山里女人求子的一块顽石。她是个朱花婆?还是夜间甘心被男孩子引诱去游泳的那个少女?总之她也不是少女,你更不是少男,你只追忆同她的关系,顿时竟发觉你根本说不清她的面貌,也分辨不清她的声音,似乎是你曾经有过的经验,又似乎更多是妄想,而记忆与妄想的界限究竟在哪里?怎么才能加以划断?何者更为真切,又如何能够判定?

    你不是在某一个小市镇上,在某个车站,在某个渡口,在街头,在路边,偶然遇见那么个姑娘,唤起你许许多多遐想?等你再回转去,那市镇,那车站,那渡口,那街头,那路边,又如何再找得到她的踪影?

    第十三章

    51

    江面陡岸上这白帝庙前,夕y斜照。悬岩下,江水回旋,哗哗淘声远远传来。眼前,正面矗立夔门峭壁,如同被刀削过一般工整。依在铁栏杆上朝下俯视,一条分水线把粼粼闪光清亮的河水同长江里浑黄的急流划开。

    小河对面,一个打紫红y伞的女人在山坡上杂草和灌木丛中穿引,从一条看不见的小路上到光秃秃的峻岩顶上,走着走着,看不见了。那峻岩之上竟然还有人家。

    眼看着烁黄的y光从峭壁上消逝了,中分两边的峡门立刻变得森然,安在贴近江面的石壁上作为航标的红灯一一显示出来。一艘从上游东去的客轮三层甲板上都站满了出来观看的旅客,进入峡谷后,低沉的汽笛声良久回响。

    说是诸葛亮在江中垒石布下的八卦阵便在这夔门之外的江河岔道上,我几次乘船过夔门,满船的人都煞有介事,指指点点,如今我到了江岸上的这白帝古城,也还未见个分明。刘备在此把来r准备继承帝位的孤儿托付给诸葛亮,演义中的故事谁知是真是假。

    白帝庙里被打掉了的神像的石座上,如今新做的彩绘泥塑按新编历史剧中的那类造型,摆出了一番做戏的场面,把个庙子弄得不伦不类。

    我从这古庙前绕到新建的一个宾馆背后,四下童山,只剩下些灌木丛。半山坡上倒还能见到大半圈汉代古城垣的遗址,隐隐约约,总有好几公里,此地的文管所所长指给我看。他是一位考古学者,对他的工作有种由衷的热情。他说他打了个报告,要求政府有关部门拨些经费,加以保护,可我以为还不如由它这样荒废的好。真拨下经费没准又搞出一幢五颜六s的亭台楼阁,上面再开设个饭馆反煞了风景。

    他给我出示了这一带出土的四千多年前的一把石刀,打磨得像玉石一样光洁,刀桶上还钻有个圆孔,想必可以配带。这长江两岸,他们已经发现了许多新石器时代晚期打磨精致的石器和红陶。江岸的一处dx里,还找到了成堆的青铜兵器。他说这前去进入夔门不远,那传说诸葛亮藏兵书的岩壁上的dx里,最后的一口悬棺几个月前被一个哑巴和一个驼子,两人套上绳索,拖了下来,砸得粉碎。他们把风化了的骨头当龙骨卖给中药铺子,药铺的人找他鉴定,他报告了公安局。警察总算找到了那个哑巴,审问了半天也弄不清楚。后来吃了几巴掌,那哑巴才把他们领去,用一条小船,划到崖下,当场表演了一番他爬崖的本事。他们在现场又找到些风化了的碎木片,估计是战国时代的墓葬。棺木里肯定还有些砸不碎的青铜物件,都问不出下落。

    文管所的陈列室里有许多陶纺轮,分别绘制着黑s和红s回旋走向的花纹,同我见过的下游湖北屈家岭出土的四千多年前的陶纺轮大抵是同一时代,都近乎于yy鱼的图象。当纺轮旋转起来,虚盈消长,周而复始,同道教的太极图象如出一辙。我妄自以为,这便是太极图最原始的起源,也是yy互补,福祸相依,从周易到道家自然观哲学的那些观念发端的根据。人类最初的观念来自图象,之后同声音联系起来,才有了语言和语义。

    最先是烧陶土做纺轮时不经意落上了别的材料,发现它周而复始变化的捻纺捷的女人,给它以意义的男人被叫做伏羲,而给伏羲以生命和智慧的应当还是女人,造就了男人的智慧的女人统称之为女娲。第一个有名字的女人女娲和第一个有名字的男人伏羲其实又是男人和女人的集合的意识。panel(1);

    汉砖上那蛇身人首的伏羲和女娲j合的神话来自原始人的x的冲动,从兽变成了灵怪,再升腾为始祖神,无非是欲望与求生的本能的化身。

    那时候还没有个人,不知区分我和你。我的诞生最先出于对死亡的恐惧,非己的异物之后才成为所谓你。那时候人还不知道畏惧自己,对自我的认识都来自对方,从占有与被占有,从征服与被征服中才得以确认。那个与我与你不直接相g的第三者他,最后才逐渐分离出来。这我随后又发现,那个他比比皆是,都是异己的存在,你我的意识这才退居其次。人在与他人的生存竞争中逐渐淡忘了自我,被搅进纷繁的大千世界里,像一颗沙粒。

    静夜里听着江水隐约的声涛,我想我这后半生还可以做些什么?到江边去收集大溪人捕鱼拉网用的石坠子?我已经有一颗这种拦腰被石斧凿成缺口的卵石,是前一天上游万县的一位朋友送的,他说等枯水季节到河滩上俯手可拾。泥沙沉积,河床年复一年越益增高,人还要在三峡出口筑坝。那虚枉的大坝建立起来,连这汉代的古城垣也将没入水底,那么这采集人类远古的记忆又还有什么意义?

    我总在找寻意义,又究竟什么是意义?我能阻挡人去建立用以毁灭自己的这纪念碑大坝吗?我只能去搜寻渺小的沙粒一般的我的自我。我无非去写一本关于人的自我的书,且不管它能否发表。多写一本与少写一本书又有何意义?湮灭的文化难道还少?人又真那么需要文化?再说文化又是什么?

    一早起来,去赶小火轮。那种吃水将近到了船舱的驳船下水飞快。中午便到了巫山,楚怀王夜梦与神文j合的地方。县城中满街见到的巫女并不迷人,倒是同船有一伙c北京口音的七八个穿牛仔裤的姑娘和小伙子,带着定音鼓和电吉他,男男女女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说着,笑着,又谈情,还又挣钱,靠几首流行歌曲和狄斯可,那时摇滚乐尚属禁止,用他们的话说,风靡了这长江两岸。

    据一部拓裱在牛皮纸上残缺的县志记载:

    “唐尧时巫山以巫咸得名,巫威以鸿术为帝尧医师,生为上公,死为贵神,封于是山,因以为名(见郭璞<巫成山赋》。

    “虞,《舜典》云:巫山属荆梁之区。

    “夏,《禹贡》分九州:巫山仍在荆梁三州之域。

    “商,《商颂·九有九围》注:巫山所属,与夏天殊。

    “周,巫为庸国春秋夔子国地,僖公三十六年秋,楚人灭疫地,并入楚,巫乃属焉。

    “战国,楚有巫郡。《战国策》:苏秦说楚威王r:南有巫郡。《括地志》云:郡在黎东百里,后为南郡邑。

    “秦叫史记·秦本纪》:昭襄王,三十年,取楚巫郡,改为巫县,属南郡。

    “两汉,因秦旧,仍名巫县,属南郡。

    “后汉,建安中,先主改属直都郡,二十五年,孙权分置固陵郡,吴孙休,又分置建平郡。

    “晋,初以巫县为吴蜀之界,置建平郡都尉治,又置北井县。咸和四年,改都尉为建平郡,又置南陵县。

    “宋、齐、梁,皆因之。

    “后周,天和初年,巫县属建平郡,又置江y县。

    “隋,开莫初,罢郡改县曰巫山,属巴东郡。

    “唐,五代,属夔州。

    “宋,属夔州路。

    “元,仍旧。

    “明,属夔州府。

    “皇清,康熙九年,裁去大昌,并入巫山县。…··

    “废城在南五十里。

    “麸子和尚名文空,字元元,江西吉安府人,建庵于治东山北岸,山中静坐,四十年得悟,只食麦麸,因名。历年甚久,及僧灭后庵中无人,对山居民夜间见庵中灯光闪烁三年。

    ┉┅

    “相传赤帝女瑶姬行水而卒,葬于是山之y,立神女祠,巫女巫男以舞降神。

    ┅┅

    “安平镇在县东南九十里(脱漏)以上各镇今废,自明季兵燹后村舍丘墟土著寥寥,人民多自他省迁来,地名随时变易。……”

    如今这些村镇还在不在?

    52

    你知道我不过在自言自语,以缓解我的寂寞。你知道我这种寂寞无可救药,没有人能把我拯救,我只能诉诸自己作为谈话的对手。

    这漫长的独白中,你是我讲述的对象,一个倾听我的我自己,你不过是我的影子。

    当我倾听我自己你的时候,我让你造出个她,因为你同我一样,也忍受不了寂寞,也要找寻个谈话的对手。

    你于是诉诸她,恰如我之诉诸你。

    她派生于你,又反过来确认我自己。

    我的谈话的对手你将我的经验与想象转化为你和她的关系,而想象与经验又无法分清。

    连我尚且分不清记忆与印象中有多少是亲身的经历,有多少是梦呓,你何尝能把我的经验与想象加以区分?这种区分又难道必要?再说也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那经验与想象的造物她变幻成各种幻象,招摇引诱你,只因为你这个造物也想诱惑她,都不甘于自身的孤寂。

    我在旅行途中,人生好歹也是旅途,沉润于想象,同我的映像你在内心的旅行,何者更为重要,这个陈旧而烦人的问题,也可以变成何者更为真实的讨论,有时又成为所谓辩论,那就由人讨论或辩论去好了,对于沉浸在旅行中的我或是你的神游实在无关紧要。

    你在你的神游中,同我循着自己的心思满世界游荡,走得越远,倒越为接近,以至于不可避免又走到一起意难以分开,这就又需要后退一步,隔开一段距离,那距离就是他,他是你离开我转过身去的一个背影。

    无论是我还是我的映像,都看不清池的面容,知道是一个背影也就够了。

    我的造物你,造出的她,那面容也自然是虚幻的,又何必硬去描摹?她无非是不能确定的记忆所诱发出的联想的影像,本飘忽不定,且由她忧恍愧地,更何况她这影像重叠变幻,总没个停息。

    所谓她们,对你我来说,不过是她的种种影像的集合,如此而已。

    他们则又是他的众生相。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都在你我之外。换言之,又都是我的背影的投s,无法摆脱得开,既摆脱不开便摆脱不开,又何必去摆脱?

    你不知道注意到没有?当我说我和你和她和他乃至于和他们的时候,只说我和你和她和地乃至于她们和他们,而绝不说我们。找以为这较之那虚妄的令人莫名其妙的我们,来得要实在得多。

    你和她和他乃至于他们和她们,即使是虚幻的影像,对我来说,都比那所谓我们更有内容。我如果说到我们,立刻犹豫了,这里到底有多少我?或是有多少作为我的对面的映像你和我的背影他以及你我派生出来的幻象的她和他或他的众生相他们与她们?最虚假不过莫过于这我们。

    但我可以说你们,在我面对许多人的时候,我不管是取悦,还是指责,还是激怒,还是喜欢,还是卑视,我都处在扎扎实实的地位,我甚至比任何时候反倒更为充实。可我们意味着什么?除了那种不可救药的矫饰。所以我总躲开那膨胀起来虚枉矫饰的我们,而我万一说到我们的时候,该是我空虚懦弱得不行。

    我给我自己建立了这么一种程序,或者说一种逻辑,或者说一种因果。这漫然无序的世界中的程序逻辑因果都是人为建立起来的,无非用以确认自己,我又何尝不弄一个我自己的程序逻辑因果呢?我便可以躲藏在这程序逻辑因果之中,安身立命,心安而理得。

    而我的全部不幸又在于唤醒了倒桅鬼你,其实你本非不幸,你的不幸全部是我给你找来的,全部来自于我的自恋,这要命的我爱的只是他自己。

    上帝与魔鬼本不知有无,都是你唤起来的,你又是我的幸福与灾难的化身,你消失之时,上帝和魔鬼同时也归于寂灭。

    我只有摆脱了你,才能摆脱我自己。可我一旦把你唤了出来,便总也摆脱不掉。我于是想,要是我同你换个位置,会有什么结果?换句话说,我只不过是你的影子,你倒过来成为我的实体,这真是个有趣的游戏。你倘若处在我的地位来倾听我,我便成了你欲望的体现,也是很好玩的,就又是一家的哲学,那文章又得从头做起。

    哲学归根结底也是一种智力游戏,它在数学和实证科学所达不到的边缘,做出各式各样精致的框架结构。这结构什么时候做完,游戏也就结束了。

    小说之不同于哲学,在于它是一种感x的生成,将一个任自建立的信号的编码浸透在欲望的溶y之中,什么时候这程序化解成为细胞,有了生命,且看着它孕育生成,较之智力的游戏更为有趣,却又同生命一样,并不具有终极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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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骑着一辆租来的自行车,这盛夏中午,烈r下四十度以上的高温,江陵老城刚翻修的柏油马路都晒得稀软。三国时代的这荆州古城的城门d里,穿过的风也是热的。一个老太婆躺在竹靠椅上,面前摆了个茶水摊子。她毫无顾忌,敞开洗得稀薄软塌塌的麻布短褂,露出两只空皮囊样g瘪的r房,闭目养神,由我喝了一瓶捏在手里都发烫的汽水,看也不看我丢下的钱是否够数。一只狗拖着舌头,趴在城门d口喘息,流着口水。

    城外,几块尚未收割的稻田里澄黄的稻谷沉甸甸已经熟透,收割过的田里新c上的晚稻也青绿油亮。路上和田里空无一人,人此时都还在自家屋里歇凉,车辆也几乎见不到。

    我骑车在公路中央,路面蒸腾着一股股像火焰一样透明的气浪。我汗流使背,g脆脱了湿透了的圆领衫,顶在头上遮点太y。骑快了,汗衫飘扬起来,耳边多少有点湿风。

    旱地里的棉花开着大朵大朵红的黄的花,挂着一串串白花的全是芝麻。明晃晃的y光下异常寂静,奇怪的是知了和青蛙都不怎么叫唤。

    骑着骑着,短裤也湿透了,紧紧贴在腿上,脱了才好,骑起车来该多痛快。我不免想起早年间见过的脱得赤条条车水的农民,晒得乌黑的臂膀搭在水车的杠子上,倒也率x而自然。他们见妇人家从田边路过,便唱起y词小调,并无多少恶意,女人听了只是抿嘴笑笑,唱的人倒也解乏,可不就是这类民歌的来历?这一带正是田间号子“蓐草锣鼓”的故乡,不过如今不用水车,改为电动抽水机排灌,再也见不到这类景象。

    我知道楚国的故都地面上什么遗迹也不可能看到,无非白跑一趟。不过来回只二十公里,离开江陵之前不去凭吊一番,会是一种遗憾。我把考古站留守的一对年轻夫妇的午睡搅醒了。他们大学毕业才一年多,来这里当了看守,守护这片沉睡在地底下的废墟,还不知等到哪一年才会发掘。也许是新婚的缘故,他们还不曾感到寂寞,非常热情接待了我。这年轻的妻子给我一连倒了两大碗泡了草药解暑的发苦的凉茶。刚做丈夫的这小伙子又领我到一片隆起的土岗子上,指点给我看那一片也已开始收割的稻田,土岗边的高地上也种的棉花和芝麻。

    “这纪南城内自秦灭楚之后,”这小伙子说,“就没有人居住,战国以后的文物这里没有发现,但战国时代的墓葬城内倒发掘过,这城应该建在战国中期。史料上记载,楚怀王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