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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部分

和洋摆设的柜子,墙上挂的绘制的磁盘,地面都上了棕红的油漆,光亮得没处下脚。我先看见我这双胜鞋,从镜子里又看见我那蓬头垢面,好几个月不曾理发,自己都不好相认。

    “我从山区里出来,像个野人,”我不得不自惭形秽。

    “要不是这机会,请你都请不来,”主人说。

    他妻子同我拉了下手,忙着张罗茶水。他不到十岁的小女儿靠在门边上叫了声叔叔,望着我抿着嘴笑。

    主人说他收到他北京的朋友来信,知道我正在各地云游,早就盼望我来。然使又告诉我许多政界和文坛的消息,某某又出面了,某某又失势了,谁又发表了什么讲话,谁又重申了什么原则。甚至还有一篇文章,重新提起我的名字,意思是作品虽有失误,对作者也还不宜一g子打死。我说我对这些已没有兴趣,需要的是生活,比方说,此时此刻要能洗上个热水澡。这朋友的妻子立刻笑了,说她马上就去烧水。

    洗完澡,又被主人领到小女儿的闺房也是他书房里,说是累了可以先睡一会,等会再叫我吃饭。厨房里油炸锅的声音,女主人显然正忙着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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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躺在他女儿gg净净的小铁床上,枕着个绣了只花猫的机头,心想幸亏打了个电话,电话这东西也还不坏。我问他是不是当官了,进入电话阶层?他说他这是楼下传达室的公用电话,有值班的传呼。他还有些青年朋友肯定也想见我,这夏天夜里人都睡得很晚,有的就住在附近楼里,有的地可以电话招来,你如果想见的话。我满口答应,也就听见他开门的声音,又听见陆陆续续楼梯上的脚步声,还听见关上的房门外客厅里在说话,讲的是,你的作品,介绍你的遭遇,你仿佛成了个斗士,对抗社会的不平,你说你对抗不了,你以为荒诞并非只指当官的而言,这世界和人类自身越看都越加古怪,你想不到竟然还有这些关心你的朋友,令你觉得这世上也还值得一活,他们便商量明天找姑娘们来,一起去跳舞,为什么不?这话又是你说的,姑娘们则快快活活一群,不是些青年演员,便是些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她们又相互唆使到野外松林里去采蘑菇呀,这当然是绝妙的主意,你们不怕吃了中毒?你不会先尝,你吃了大家再吃,谁叫你要当勇土?勇士先得为姑娘们献身!她们的嘴都不肯饶人,你说为姑娘们而死才最得当,她们说她们并不那么残酷,她们才不是武则天江青,也不是慈禧太后,那些老妖精死活她们不管,她们要把你留着,替她们烧火好炖蘑菇,说着便找来了脸盆,抬来了柴禾,你趴在地上,吹着g枯的松针和树叶,叫烟子熏红了眼睛,火苗呼的腾起,大家全都欢呼,围住火堆跳舞,有谁弹起吉他,你就兴在草地上翻了个筋斗,大家都拍手叫好,有个小伙子倒竖精蜒,又折腾一位姑娘,硬要她亮一手腾空翻,她说她可以随便跳一个什么舞,跳舞人人都会,要看的是她拿手的绝招,她说她穿的裙子,裙子又怕什么?人看的不是裙子,看的是自由体c。小伙子们都不放过,谁叫她拿过冠军!姑娘们也呵呵去搔她痒,弄得她连连打滚,喘不过气来,你说你从山里学到了巫术,能叫活的死去,死了再活,都说你吹牛,不信谁来试试?就都指她,这躺倒的姑娘便闭上眼睛装死,你摘了一根柳枝,挥舞不已,白眼上翻,口中念念有词,围住她转,一边用柳条驱赶四方的魔鬼,小伙子们也都跪在她周围,合掌祈祷,姑娘们好生羡慕,全都叫了起来,快睁开眼睛,看这许多人在求爱!你大喝一声,赤膊上阵,吐出舌头,又喊又跳,众人也围拢她狂舞,将她抬了起来,祭神啦!祭神啦!丢进河里去,给河伯娶亲!她止不住尖叫饶命!饶命呀!她说她跳,跳什么都可以,只求别扔进河里,小伙子们便罚她劈叉,双手还得举起,不许摇晃,虐待狂!虐待狂!姑娘们全都抗议,这才住手,全躺到草地上打滚,笑得一个个都叫肚子疼,好了,好了,你给我们讲讲,讲什么呢?讲讲你一路的见闻,你说你出来找野人,喂,你真见到野人了?你说你见到了一头熊猫,熊猫有什么稀奇,动物园里有的是,你说你见到的是跑进帐篷里找食吃,把头拱进了你被窝,假的,假的!你说你真想去神农架,都说那里有野人,你也想抓一只回来,教他学讲人话,别把人都当作小孩子,你说你想当小孩子都当不成,你真想回到童年去,到处在找寻童年的痕迹,她们也都说还是童年好,谁都有过美好的回忆,我就不,一个声音说,我童年一点意思也没有,我只想活在现在,就这样望着头顶上的星星,还是讲讲你的创作吧,另一女声说,写出来的都发表了,发表不了的也还没写,你这个人没有一点正经,你说你太正经了,就想不正经一下,你真不幸啊,另一个声音惋惜!啦啦啦啦啦,注意,我要唱歌啦!就你臭美,就你贫嘴,你们打一架,谁赢了谁美,才不要你来当裁判,你说可人总要裁判你,谁叫你要出名?你承认你有一点想,不过没想到惹来这许多麻烦,大家都笑了,有人说,一起过河去?大家手拉着手钻进了一个山d,领头的怪叫一声,碰了脑袋,惹得大家又哈哈直乐,d黑漆黑,怕碰头总得弯腰,又碰上前人的p股,这山d里接吻最好!谁都看不见谁,谁敢就同谁接,这一点也不好玩,还是去游泳吧,一起跳进小河里,注意别让他使坏!谁坏呀!谁坏谁知道!一起来唱一个歌好不好?唱一个棕桐树,别老棕桐树了,唱一个龙的传人,谁传谁呀?就你爱国,就你烦人,就你烦我,大家别吵了好不好?父老兄弟们≈0 ;≈0 ;我要淹死啦!谁这么讨厌?在幽冥的河水里采集蘑菇≈0 ;≈0 ;什么?什么?什么也没有,什么也采不到,采到的只有忧愁,我们打桥牌好吗?别了,那真费脑筋,那么抽乌龟吧,谁抽到≈0 ;≈0 ;我抽到了大王!真有手气,不想走运的人总有运气,这就是命运,喂,你相信命运吗?命运专门捉弄人,让命运见鬼去吧!别说鬼,夜里说鬼我害怕,你在幽深的冥河里走,你不是还去过鬼城酆都?讲一讲鬼城好玩不好玩?鬼城门口现今贴了一副破除迷信的对子,信则有,不信则无,这算什么对子?只有对仗工整的才叫对子?就不可以有不工整的对子?你什么都想打破,你打破得了真理吗?别用那么大的帽子吓人,你不是无神论什么都不怕?你说你怕,怕什么?怕孤独,好一个男子汉,还英雄呢!英雄不英雄,怕美人,美人有什么可怕的?怕受迷惑,好大的出息!喂,同胞们!你g什么呢?要拯救祖国吗?你只拯救你自己,一个不可救药的个人主义者!你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你想,你想,你想回到那一伙中去,却找不到人了……

    56

    她要你给她看手相。她有一双柔软的小手,一双小巧的非常女x的手。你把她手掌张开,把玩在你手上,你说她x格随和,是一个非常温顺的姑娘。她点头认可。

    你说这是一只多情善感的手,她笑得挺甜蜜。

    表面上这么温柔,可内心火热,有一种焦虑,你说。她蹩着眉头。

    她焦虑在于她渴望爱情,可又很难找到一个身。已可以寄托的人。她太精细了,很难得到满足,你说的是这手。她撇了一下嘴,做了个怪相。

    她不止一次恋爱…

    多少次?她让你猜。

    你说她从小就开始。

    从几岁起?她问。

    你说她是个情种,从小,就憧憬恋情,她便笑了。

    你警告她生活中不会有白马王子,她将一次又一次失望。她避开你的眼睛。

    你说她一次又一次被欺骗,也一次又一次欺骗别人≈0 ;≈0 ;她叫你再说下去。

    你说她手上的纹路非常紊乱,总同时牵扯着好几个人。

    啊不,她说了声。

    你打断她的抗议,说她恋着一个又想另一个,和前者的关系并未断绝,又有新的情人。你夸大了,她说。

    你说她有时是自觉的,有时又不自觉,你并未说这就不好,只说的是她手上的纹路。难道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吗?你望着她的眼睛。

    她迟疑了一下,用肯定的语气,当然什么都可以说。

    你说她在爱情上注定是不专注的。你捏住她的手骨,说你看的不只是掌上的纹路,还看骨相。说只要捏住这细软的小手,任何男人都能够把她牵走。

    你牵牵看!她抽回手去,你当然捏住不放。

    她注定是痛苦的,你说的是,这手。

    为什么?她问。

    这要问她自己。

    她说她就想专心爱一个人。

    你承认她想,问题是她做不到。

    为什么?

    你说她得问自己的手,手属于她,你不能替她回答。

    你真狡猾,她说。

    你说狡猾的并不是你,是,她这小手太纤细太柔软,太叫人捉摸不定。

    她叹了口气,叫你再说下去。

    你说再说下去她就会不高兴。

    没什么不高兴的。

    你说她已经生气了。

    她硬说她没有。

    你便说她甚至不知道爱什么?

    不明白,她说她不明白你说的什么。

    你让她想一想再说。

    她说她想了,也还不明白。

    那就是说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爱的是什么。

    爱一个人,一个特别出s的!

    怎么叫特别出s?

    能叫她一见倾心,她就可以把心都掏给他,跟他随便去哪里,那怕是海角天涯。

    你说这是一时浪漫的激情≈0 ;≈0 ;

    要的就是激情!

    冷静下来就做不到了。

    她说她就做了。

    但还是冷静下来,就又有了别的考虑。

    她说她只要爱上了就不会冷静。

    那就是说还没有爱上。你盯住她的眼睛,她躲避开,说她不知道。

    不知道她究竟是爱还是不爱,因为她太爱她自己。

    不要这样坏,她警告你。

    你说这都是因为她长得太美,便总注意她给别人的印象。

    你再说下去!

    她有点恼怒,你说她不知道这其实也是一种天x。

    你这什么意思?她皱起眉头。

    你说的意思是只不过这种天x在她身上特别明显,只因为她太迷人,那么多人爱她,才正是她的灾难。

    她摇摇头,说拿你真没有办法。

    你说是她要看手相的,又还要人讲真话。

    可你说的有点过分,她低声抗议。

    真话就不能那么顺心,那么好听,多少就有点严峻,要不,又怎么正视自己的命运?你问她还看不看下去?

    你快说完吧。

    你说她得把手指分开,你拨弄她的手指,说得看是她掌握她自己的命运还是命运掌握她。

    那你说究竟谁掌握谁呢?

    你叫她把手再捏紧,你紧紧握住,将她的手举了起来,叫大家都看!

    众人全笑了起来,她硬把手抽走。

    你说真不幸,说的是你而不是她。她也噗味一笑。

    你问还有没有谁要看的?姑娘们全都沉默。这时一只长手指的手掌伸了过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说,你看看我。

    你说你只看手相,并不看人。

    叫你看看我的命运!她纠正你。

    这是一只有力的手,你捏了捏。

    不许说别的,你只说一说我有没有事业。

    你说你说的是这手挺有个x。

    你就简单说说我事业上能不能成功?

    你只能说这是一只有事业的手,有事业并不一定等于成功。

    不成功还算什么事业呢?她反驳你。

    说有事业也可以是一种寄托。

    你这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没有野心。

    她松了口气,僵硬的手指跟着松弛了。是没有野心,这她承认。

    你说她是个倔强的姑娘,只缺野心,并不想支配别人。

    是这样的,她咬了咬嘴唇。

    事业往往同野心又分不开,对一个男人来说,说他有野心就是说他是个有事业的人,野心是事业的基础,野心无非要出人头地。

    是的,她说,她不想出人头地。

    你说她只想肯定自己,她不算漂亮,可心地善良。事业的成功总少不了竞争,由放她过故善良,也就打败不了对手,自然也不会有出人头地的意义上的成功。

    她低声说她知道。

    有事业不一定成功也还是一种幸福,你说。

    可她说那不能算幸福。

    事业上不成功不等故没有幸福,你一再肯定。

    那你说是一种什么样的幸福?

    你指的是感情上的。

    她轻声嘘了口气。

    你说有一个人偷偷爱她,可她并不重视,甚至都没有想到。

    那你说是谁?

    你松开她的手说,这就得好好想一想。

    她睁大眼睛,凝神的当口众人又都笑了,她于是不好意思,也埋下头笑。

    这真是一个愉快的夜晚,姑娘们都围拢你,纷纷伸出手来,争着要你给他们看相。你说你不是算命先生,你只是个巫师。

    巫师,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女孩子们都叫。

    不,我就喜欢巫师,就爱巫师!一个姑娘搂住你,伸出一只胖乎乎的手。看看,我有钱还是没钱?她挡开别的手说,我才不管什么爱情和事业,我只要一个丈夫,一个有钱的丈夫。

    找一个老头子不就得了?另一个姑娘嘲笑道。

    为什么非得找个老头?胖手姑娘反驳她。

    老头一死,钱不都归你?再去找你爱的小伙子。这姑娘有点尖刻。

    要就不死呢?那不惨了?别这么坏啊!胖手姑娘冲着那女孩子去。

    这r乎乎的胖手非常x感。你说。

    所有的人都拍手,吹口哨,叫好。

    你看手相呀!她命令道,大家不许打岔!

    说这只手x感,你一本正经,意思是这手招来许多人求爱,弄得都难以选择,不知如何是好。

    有的是人爱这倒不坏,可钱呢?她嘟嚷着嘴问。

    众人跟着都笑。

    不求钱而求爱的却没有爱情,追求钱的没钱却有的是人爱,这就是所谓命运,你严正宣告。

    这命就够好的啦!有个女孩子叫道。

    胖手姑娘耸耸鼻子,我没钱怎么打扮自己?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还怕没有人要?

    说得对!姑娘们一起附和。

    你呀,就想要女孩子们全围着你转,你真贪心!一个姑娘在你背后说,你爱得过来吗?可你向往那么个快快活活的夜晚,你说你哪只手都爱,哪只手都要。

    不,不,你只爱你自己!一只只手都挥舞着,抗议,喊叫。

    57

    我是从北边的房县进入神农架的,如今盛传野人出没之地。据清末的《郧y府志》记载,这南北八百里的林区,当年“林虎昼啸,野猩时啼”,足见蛮荒。我并非调查野人而来,实在想看看这片原始森林是否还在。我也并非怀着那种未曾混灭的使命感,它压迫我,令我活得十分不自在,只是想既然已经从长江上游的高原和大山里一路下来,中游这一片山区不能漏了不看。没有目的便是目的,搜寻这行为自成一种目标,且不管搜寻什么。而生命本身原本又没有目的,只是就这样走下去罢了。

    夜间大雨滂沱,到早晨也还小雨不断。公路两边已没有象样的林木,山上只爬满了葛藤和猕猴桃,河里和溪涧都是浑黄的浊流。我上午十一点到了县城,去林业局招待所想找进林区的便车,碰上正在召开三级g部会。我弄不清是哪三级,总归同木材有关。

    中午会议上聚餐,听说我是从北京来的作家,负责张罗的一位科长便拉我一起进餐,还安排了下午要出车的一名司机坐在我边上,一味劝酒。

    “没有作家不会喝酒的!”这科长长得圆实,人满豪爽。

    大碗大碗烫热的米酒很好进口,人人酒x焕发,面泛红光。我不能扫兴,也跟着豪饮。一顿酒板下来,我头晕乎乎的,那司机也不能出车了。

    开会的人下午继续开会,司机则领我推开一间客房,各人找个铺,倒下一觉睡到了傍晚。

    晚餐还有剩菜剩酒,g脆再醉。我只得在招待所过夜了。司机来说,山水把道路冲坏了,明天能不能出车还很难说。好在休养生息,他也乐得。

    晚上,这科长来同我聊天,他想打听首都宴会上都吃些什么?先上什么菜?后上什么菜?说是去过北京故宫看过的人回来说,给慈禧太后做一顿饭得杀掉一百只鸭子,问可是真的?毛主席老人家中南海里住的地方是否还开放参观?电视里播放的那打补丁的睡衣我见过没有?我借此也问问他这里的掌故。

    他说解放前这里没有多少人,伐木的南河有一家,斗河有一家,放到大河里才扎排,全年木材外销量不到一百五十立方米。从这里到神农架,一路上只有三户人家。一直到六0 年以前,森林基本上未遭到破坏。之后通了公路,情况就不一样啦,现今每年要上j五万立方米木材,生产发展了,人也来多了。原先每年第一次春雷,山d里就出鱼,用竹匾堵在d口水流上,一接一箩筐,现在是鱼都吃不到了。

    我又问这县城的历史。他脱了鞋,盘腿坐上床说:

    “要讲历史嘛,可就古老啦,离这里不远,他们来考古的在山d里还发现了古猴人的牙齿!”

    他见?